曲折人生路
  ——作家曹一心(曹逸兴)口述实录
  我于1931年农历八月初八日,出生于安乡县安成公社,当时的四分局。父母给我取名曹博官。我上有哥哥、姐姐,我是兄弟姊妹中最小的,大家都叫我满伢子。
  我7岁那年,进入汉寿县维新乡第七保国民学校念书。一年级都没有念完,就停学了。我的一位远房的舅爹爹是教老书的,他在我的一位远房的老表家里办了一个私塾班,我叔叔就把我送到了这里。走进门的第一桩事就是拜孔子大人。在这里,我读了《三字经》《捷径杂志》,都只读了半本,没有全部读完。那时候,我父亲开始在安乡县城做生意,主要经营皮蛋、烟叶,加工烟丝。父亲把我安排进安乡县城新生小学读二年二级,读了一个学期多一点,不到两个学期,第五册没有读完,又回到了四分局,又接着读私塾。不过教书先生已不是我的那位远房的舅爹爹,而是一位郭先生。他是个典型的夫子,吃饭的时候都手拿一本书上桌,边看边吃饭。别人都吃完了,他独自还要吃上一会。郭先生的象棋下得好,我下象棋是跟他学的。平时,他只顾读自己的书,对学生没有尽到教书的责任,放任自流。同学们都学得不好。我当也不例外,学习成绩很差。读了一年,就到维新乡中心国民小学读第八册。当时教我的那位老师如今还健在。他名叫刘光表,现任汉寿县城关镇第三完全小学教师。时隔多年我才知道他在这里任教。我去看他,他不认得我了。我说:“刘老师!曹博官看你来了。”他问:“我与你非亲非故,你为何来看我呀?”我说:“我是您的学生。您不记得了?”也难怪他了,我在他手里读书时,刚满9岁,就像个芽秧秧,我再次见到他时,已经是30多岁的人了,芽秧秧已经长成大树了,变化太大,的确认不出了。人生经过几次大的变化,也就成老朽了。
  我与刘老师分别是在1941年,也就是我读五年一期的时候,日本鬼子来了,丢下书本,跟着大人逃命去了。洞庭湖区,一马平川,由于国民党军不抵抗,日本鬼子长驱直入,见人就杀,见村子就烧。湖区的人都拼命往山里逃。益阳是山区,我们一家就逃难到了益阳。
  1942年,日本鬼子退了一点,形势有所缓和,学校又开始复课。可见我们这个民族,无论经历多大的灾难,只要出现一丝转机,首先要做的就是教育。我和本家人曹天球一起,在益阳县护城乡中心学校读五年二期。上六年一期不久,可恶的日本鬼子又来了。学校散场,各自逃命。
  我在益阳举目无亲,突然衣食无着,为了活命,我不得不靠讨米度日。护城中心学校的校长甘孝怀半路遇见我,他说:“你要是讨米讨到了我家里,你就说是我的学生,我家里人肯定会多给你一点米。”我一路乞讨,讨到了离益阳50里地的姑妈家里。姑妈家在大山之中,树木遮蔽,不易发现。我在姑妈家里躲了几个月。这期间与家里通不上音讯。我不知家里人是死是活,家里人也不知我是存是亡。那日子过得揪心,过得艰难,真正是度日如年。社会动荡,强盗入侵,最受苦的是老百姓。我问自己,为什么要打仗?你日本人生活在自己的家里不是很好吗?我们中国人又没有得罪你们日本人,无冤无仇,为什么跑到我们家门口来烧杀抢掠?我又问:南京政府能不能出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狠人,与日本鬼子狠狠地打一仗,把侵略者赶回他们自己家里去。可身边没有人能回答我的这些问题。我在姑妈家里躲日本佬的几个月时间里,天天挖防空洞。有一回,日本鬼子的麻飞机跟到俺赶,机关枪对到俺扫。每天都会听到喊:“日本佬的飞机来哒!”只要听到这声喊,男女老少都往防空洞里跑。等到飞机的声音消失了,大家才陆续从防空洞里钻出来。有时刚出防空洞,日本鬼子的飞机又飞回来了。人们又一窝蜂地往防空洞里钻。那种日子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人们拿日本佬的飞机没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在自己国家的上空横冲直撞,也不见上面派军队来打日本佬的飞机。保护自己安全的唯一办法,就是烧香点蜡敬菩萨,祈求惩罚日本鬼子,保佑老百姓安全。
  有一天,日本鬼子的飞机飞得比平时密。我们几乎从早到晚躲在防空洞里不敢出来见天日。到了下午,天上没有飞机飞过了,我们正打算钻出防空洞,搞点吃的。我刚从防空洞里探出半个身子,突然被吓呆了。后面的大人问我是怎么回事?我手指村口,讲不出半句话。我看见一队荷枪实弹的军人从村口开过,不是中国人,而是一色的蒙古佬,少数日本佬。见鸡抓鸡,见鸭捉鸭,赶得猫飞狗跳。我们都躲进防空洞里,不仅不敢出来,就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我现在想起躲日本鬼子的情景,浑身都起鸡皮疙瘩,那真的不是人过的日子。我有时梦里回到那种日子,吓得哭出声来。日本侵略者给中国造成的创伤太大了,尤其给中国人心灵留下的创伤太深了。我这辈子没痛恨过别的什么人,只痛恨日本鬼子。我们世世代代都要记住这个仇,不忘这个恨,把自己的国家建设得无比强大,任何侵略者胆敢来犯,我们就像毛主席说的那样:把他坚决彻底地消灭掉。
  日本鬼子走了以后,俺父亲便四处打探我的下落。他找到俺姑妈家里,接俺回安乡。途经益阳,我想起了先年在益阳躲日本佬时,我把一件童子军的衣服藏到益阳后面的一条哑河儿里,我想把它捞起来带回家去。衣服还是在原地,不过打捞起来,已经烂成了一砣渣,根本就穿不得哒。那时从益阳去安乡,没有一条好路走。父亲领着我,从泉交河走到王家坪,投奔俺大姑妈家里,歇了一夜。到益阳的邻居家里歇了一夜。再到纸料洲的饭铺里歇了一夜。我还撂了一条洗脸手巾在饭铺里。接下去,走到了酉港,又歇了一夜。好不容易才回到自己家里。满脚板都是血泡,用针穿个眼,把血水放出来,减轻疼痛。
  我又接着读私塾,还是那个郭先生教的。要我读《古文观止》,不过我没有读好,那个老师太不负责任哒,横直不管账呀!他不晓得教书啦,他自己不要命的看书,看《红楼梦》,他还画像,给别人看病。他还多才多艺嘞!俺读书他横直不管,背得背不得,他不问津,他也不催你,也不逼你,一堂课讲完哒,他就不管哒。只管他个人的。看起来呀,教书光有学问还不行,还要负责任,还要有方法。他是朱家铺鸡公堤的人,一脸的红巴,麻子点点儿比别个的大些,好大好大一个的麻子点点儿,他跟别个写信都是写的诗,一天到晚写诗,读书。他名叫郭云甫。他教俺一年,俺从他那里学到的东西不多。
  第二年,就是1945年哒,我又到维新乡中心校读六年级,进校都还是叫曹博官,毕业前夕,读王渤14岁写的文章《滕王阁序》,里头有一句“逸兴遄飞”,意思是指超逸豪放的意兴勃发飞扬。俺哥哥曹逸民,他就要我改名字,他以前叫曹桂生,因为是八月初三生的,桂花开时。这样,他就改名叫曹逸民,我就改名叫曹逸兴。他当时当伪保长。
  我六年级毕业时就改了“曹逸兴”这个名字。一毕业,日本佬就投降哒,老百姓高兴得很。日本佬投降的时候,就在安乡县中初中四班读书。日本佬投降的时候几多有味道呦,一些伢儿得用棍得到日本佬屁股头撮,日本佬也老实哒。
  我读初中就在安乡文庙里,读书的条件苦得很,夹的篾壁夹,盖的稻草,只听到屋上噼呀啪,噼呀啪地响,一起来看,哎哟,起火哒。俺和曹天球抢了自己的东西,又帮一个姓王的同学抢了东西,他好感谢呦,俺每回去,从他屋里过身,就留俺到他屋里吃饭。文庙烧哒,又搬到文心小学的校址上读书,读了一年,又起火,那年起了好多火呦。俺有一天早晨起来拿起脸盘洗脸去,看到起火,一些伢儿得就拿起脸盆泼呦,泼熄哒。过不了好久,又起火,学校就烧哒。
  那时候安乡有个好县长,我听过他一次讲话。有一回,俺一些伢儿得碰到他,就喊“李县长万岁!”他就举起手喊:“人民万岁!”还有个植物老师,名叫袁祖植,个子高高的,好像他是赞成共产党的。那时候,我在学校里当过班长,主办墙报,学生会的消费合作社主任,当过特务。全校有10个特务。教导主任把俺召集到野外坟山坪里开会,一个一只小本本,一只钢笔,对俺说:“你们跟我把一些学生伢儿的坏话,坏行为记下来。”
  那时候又搬家,搬到龟山坪去哒,那房子还修得蛮好。就一直读到初中毕业,我保持全校第一名,保送到省立第五师范学校读书。我没有去,都讲的师范只那样很,难得有出息。我不爱教书,就跑到临澧县考省立第十四高中,考了前七名。考起哒,高高兴兴地跑起回来,可涨大水,溃垸哒,家里被淹,真真正正一贫如洗。这是1948年,我就没有去读书,就到屋里车水,搞一些事。车了两个月渍水以后,就跑到厂窑黑州上读书去哒,没有读好久久儿,只读得两个月就没有读哒,也没有读出名堂来,那时候懒得很。
  1949年又是大水,到屋里玩一餐,搞一餐,车水,拉犁,晒谷,到柴山里看牛。我到屋里搞生产比曹天球还勤快点。我又没得耶娘,耶到城里,他又不管我。他们讲我是吃的伴蒸饭,要勤快点,是叔叔管的俺。这就到了1949年全国解放,俺就找出路,就想教书去,一些人就劝我,讲的民国十六年如何如何的。我讲那又怕么得咧!教书又不是搞别么得。俺那里是七保,俺哥哥是八保,我就找乡长开了介绍信,到区里,区长朱堂正给老师们开会,要回来教书。朱堂穿件便白褂儿,好长,领子又高,领口漆黑的,挎条驳壳枪给老师们作报告。他当区长,他好恶呦,俺那隔壁的李民德跟他打得要死,硬打断了一条竹扁担。怎么的呢?李民德是中农,朱堂要借他的一条蓬拱得船上交粮谷。李民得不依他的,哎呀,他把他打落一到死的。打断一条竹扁担。当时朱堂给老师们作报告,我也就走进去听,把介绍信给彭泽雁的,我不晓得他是教导主任,还是校长,只晓得他屋里是大地主,爹爹当过县长,那一带只有他屋里最阔气。他屋里的一个好屋场,那杂种的高高的白杨树,硬栽的整整齐齐,隔老远一望,好看得很,只有他屋里有那个院场场儿。把原班子的教员都搞拢来,不过二三十个人,都教书去哒。教书的时候,只听到讲朱堂打人很得很。朱堂同俺哥哥好得很,他几多喜欢他。我在四分局小学教书,这是1949年的下学期。1950年,俺就在安康学区教书,梅合琴当学区校长,我同他教双堂,就是一个学校一个教室,几个年级的学生都坐在一起听课。俺哥哥就在修委会当常务委员,就是主任啰。朱堂时常到那里,他喜欢喝酒啊,要时同俺哥哥喝酒。还放了一个区中队,十几条枪,区中队一搞了鱼,就喊朱堂同俺哥哥喝酒。
  1950年下半年,我就当全固乡的学区校长,管12个老师,哎呀,相互不团结。梅老师,而今退休哒,现在住在我这楼脚下的,她是个伪军官的老婆,耸起一些人讲我的坏话。我二十几岁的人,哪里经得起他们搞,我硬不搞哒。这样,1951年,安排我到旬安垸教书,学校里的校长是青光斗的儿,叫青智浩,冤不冤要斗他的爹爹,把他搞起回来哒。又差校长啦!又派人去做工作,又要我当校长。我没得办法,吃人情酒又搞上哒。这一期搞完,1951年的下半年,蔡伟又要我到厂窖完小,一期还没有搞满,就要我代理教导主任。厂窖完小还蛮大唦,二十多个老师。第二年就提我当副教导主任,没有搞好久,就要我搞教导主任。1952年的下学期,就提拔我当副校长,蔡伟当联校长兼校长。哎哟,那年修了好多房子呦,宿舍、教室、舞台,反正就是拆的大地主的房子,没有请木匠工,自己装板壁,自己做阶檐。
  1953年的下学期就提拔我当联校长,蔡伟调到了酉港,六区发展到了200多个老师。我这才没有任课哒。肖静莲这时也调到了这里。
  我搞联校长不到一年就出来哒,到瓦连院防汛抢险。有个梅其凡,是县文教科的,到西州院指挥防汛抢险时,打人,对人恶言恶语,溃了垸,他站在一截孤堤上,过不得河。当时有条小船从旁边经过,他喊船上的老人接他过河,老人说:“你还认得我呀!你平常好狠啦!”老人不接他,走了。梅其凡放声大哭。
  我那一个多月没有洗过澡,吃的盐水饭,没得菜。也冷得很,到了七月间了都还穿的棉衣。每天夜里睡到草堆子里,没有上过床。有的民工晚上阴到跑回去哒,被抓到就是一餐黄篾片。打得要死。
  7月31日那天晚上,我们的子堤儿修了一奶盘高大,那截堤又是灰沙堤,跑好远才挑得到一担土。煞黑的时候,一下涌来一市尺水,俺的子堤儿通身跑水,那杂种的也怪得很,那下下儿一点点风都没得。大组长李自成召集我们开会,他说:告诉你们啦!一个人只少要掌握一条救生船。打人打得这样很,溃口哒,不把你往口里扎就是好事。农民是不得救你的啦!我呢,就掌握了一条船,俺那下下儿,虽然那样危险,不像有的垸子溃垸,鸡叫、鸭喊、人哭。而俺那下下儿鸦默雀静。硬静得你出气,我出气,都听得见。那样大的水,平风息浪,硬静了一个晚上。到处都溃了垸,就只俺那个垸子没有溃。一夜星光灿烂,平风息浪。民工都回去招呼婆娘伢儿去哒。俺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让他们去。俺自家呢,动不得啦,又没得婆娘伢儿到那里,只好守到。
  第二天早晨,水就退了七八寸。水退哒,民工又上堤哒,要抢渍水。一条渍水堤儿断哒,我就驾条船,想用船堵口,一驾拢去,船就拆断哒。我差点点儿一下夹那断船里头,差点点儿淹死。我那时不会泅水,而今泅得一点点远哒。渍水排干哒,到了八月十五,还逼到群众插秧。群众硬不插,说:“俺还会不想得东西呀!到了几时哒,插起秧还有么得得的。”
  9月底,我又脱不得乎,要我带两个中队上堤去。一个中队是农会主席贺文清当中队指挥员,那个人啦,肚皮硬有三尺厚,不管账,倚到风湿病,一件长袍子一穿起,自己也懒搞得,他那指导员硬是要我跟他当的。一个中队是王乡长当指挥员,那个人啦,眼睛四射,手在系撮箕条,眼睛都观到场的,看到何地方有问题,就拿起个喇叭筒喊。他是个长工出身,做事几多狠啰。那个中队,我没有管过账。我生了个无名疮,到酉港住了几天医院。冰天雪地都要搞,打起赤脚,就在冰块得上跑。合拢的时候,硬有两天两夜没有上床,人站都站不稳。堵口合拢几条龙进土,一不加劲进土,土就流起跑哒。有的民工挑起撮箕扁担就那样睡着哒,喊都喊不醒,几多造孽呦!创造的活钩倒土法,一边撮箕系挂钩上,一边撮箕系挂钩脑脑儿上,一拢去就倒,不挂撮箕屁股。那好快呦,功效提高两倍。我那年一回来就得了风湿病,就是踩雪水得起的,这病后来间隔几年发一回。那年,回到家里疹了一年多风湿病,搭帮一个伪军医,帮我治好哒。
  好,这就到了1955年8月份啦,划界啦!各归各,是六区的都到南县去,七区的一部分到安乡,一部分到汉寿。干、教、医当中过汉寿来的就只有我和肖静莲。是因为当时的六区政委王富川、内定为副县长,他双手能同时打算盘,象棋下得好,招领导喜欢。他又喜欢我,就给郭连贵写信,让我过汉寿来了。还有他的未婚妻肖静莲。结果他自己犯了错误,把十几万元救济款用到生产上去哒。他脱不得乎,过不了汉寿,副县长过了河,肖静莲又只好打转身。为这个事情一搞,王富川就没有当区委书记哒,到南县检察院当院长呀么得,后来又当一般干部。1955年省里召开区委书记会,他到汉寿搭汉寿的会议车,到长沙申诉,罪又小一点了,又当了检察院副院长是么得家伙。后来又搞下去了,通过郭连贵的关系,到七一机械厂当了个什么官。1962年过苦日子,他干脆跑回北方去哒。后来又通过郭连贵,到汉寿粮食局当一般干部,后来当副局长。他因为结婚,吃了几箩筐橘子,《滨湖报》登文章通报了他。那时候是穷光荣啦!
  我过了汉寿,王富川没有来唦,就把我安排到文教科工作,搞了一个月,调查沧港完小一宗案子,女老师搞女学生。1955年9月份,派我到毓德铺区公所搞办公室。黄新樵当区委书记。黄新樵对我说:“关于你入党的问题,我已经呈报到县委组织部去哒。”过了两个月,组织部给个回信条条儿,他又给我看,上面写的:“该同志还可以考验考验!”俺那时几也是不懂事嘞!张树冲送了一个犯人来哒,打起灯笼火把送来的。我就从床上爬起来开收条,把犯人关起来。送犯人的几个人要回去,说是路上危险得很,要借两条枪。我就找妇女主任、区委委员饶冬梅商量,她就同意哒,借了两条枪给他们。第二天黄新樵回来哒,我就向他汇报,哎哟,他不恶言恶语批评你,总是那样默默念念起去,什么警惕性不高,什么要是坏人怎么得了。后来饶冬梅告诉我,黄新樵也这样找她念了一餐。只有一宗事我硬一滴滴儿都不晓得。那天晚上,我歇到床上,只听到哼哼喊喊,第二天起来拿个脸盆去厨房打水,哎哟,我的天啦!一根柱头上捆一个。四合盘的屋啦!根是根柱头上捆的都是人,一二十个。这只有武装部长、特派员一些人晓得。
  一回吃夜饭,只听到喊犯人跑哒,放下碗筷就追。犯人双手捆到的,绳子没有散,跑俺不赢,抓到哒。
  区委办公室的事多得很,一天忙到晚,跟而今比,一个人做两三个人的事。收、印、发文件,处理民事纠纷。冒得一样事不搞。我处理过一宗离婚案,一个四十多岁的女的,同一个二十一岁的男的结婚三年,男的要离婚,女的说我离婚了怎么搞,伢儿得何个养,我说:伢儿你带到,男的出钱。
  这样搞到1956年6月份,我调到了县委会办公室,开始安排我搞统计,表头表脑,处理人民来信。就是而今信访办的前身。10月份,就到省委党校档干班学习档案学,学了两个月。清理档案,搞了一年多。这我就开始读书哒。1954年7月到1956年6月,没有读书,报纸都没有大看。忙于杂七杂八的事务。我到省委党校学习,党校有个图书馆,我就借了一本《政治经济学教科书》,还读了鲁迅的日记,读了鲁迅的一些小说。在这以前读的小说只有吴运铎的《把一切献给党》《阿q正传》英语本,丁玲的《在病院里》,没有读其他的东西。《卓娅和舒拉的故事》都没有读完,没有看过电影,没有看过戏。这年从党校一回来,我就读书,躲到废文件堆里读书,反正就我一个人。一天也还是清一点档案。那就读了一点书啦!《新儿女英雄传》《水浒传》。一接触文学作品就想写,订了《理论学习》《文艺学习》《人民文学》《长江文艺》等等。一年十二个月,尽是读书。那一年是我的转折点。
  1957年的反右派运动中,我横直不做声,耐起我讲,我也不讲。到了这年冬里,郭迪前就安排我跟到县里的副政委、组织部长詹顺初跑。詹顺初在新兴调查粮食情况,他手边没有人,郭迪前就派我去。煞黑的时候走到了沧港,从沧港走到新兴公社,经过一座无人烟的莲湖,好多坟山坪,到那里搞调查,肖广义去哒,调查哒就要我写材料,叫做什么《新兴乡的粮食调查情况》。反右运动我成了积极分子。就因为我没有发言,没有给党提任何意见。1958年元月,我调到《汉寿报》,搞了三年,这是短命的三年,没有读好多书,日日夜夜忙得要死,写文章,编文章,校文章,没得一下下儿休息的。其中一年挤时间都只读了《红楼梦》。
  我这个经历告诉你有好处,好让你坚定搞好创作的信心。我这一辈子基本上有一大半功夫没有用到创作上。26岁以前还没有真正读文学作品。1956年下半年才读文学作品。1958年我花了一年的时间才读完《红楼梦》。从1958年到1961年,这三年虽然忙得很,但因为编报,锤炼了文字功夫。这三年当中也读了一些书,《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青春之歌》《红岩》,读了两个作家的作品:周立波、赵树理。那三年拍了不少照片,只怕登了几十幅,《湖南报》《湖南教育》《滨湖日报》都登了。1961年4月《汉寿报》停刊,我就到了县委办公室,一到办公室就搞通讯报道,到1963年称为县委通讯组,其名是组,其实就只有我一个人。到报社的时候写日记,断断续续,写得很简单。一到通讯组,没得那样忙哒,天天坚持写日记,到“文化大革命”开始时,写了100多万字的日记,被烧掉了。高志文当报社社长,那个人一年四季不讲一句话,同这些人没得来往的,孤僻得要死,难得摸到他心里的底。不过他还正派,讲原则。虽然他是我的入党介绍人,同他工作硬是觉得没得味。他一天到晚只看书看报,审下下稿,没得么得文字功夫,不过他还稳当,稳当有余。
  我在县委办公室以后,研究报告文学,写农村调查,写通讯报道。从文学上给我鼓励的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有心理学,我那时候乱读书,什么达尔文,什么经济学。这几年读了一点书。1961、1962、1963、1964、1965、1966,这几年又读书又写作,提高比较快。通讯报道搞上去了,报告文学也写出来了,30岁到35岁,这是我的全盛时期。“文化大革命”一开始,还读么得书呢?“文化大革命”中,俺县里烧书卖书,曾月友带了个不好的头。他把原县委常委、县委办公室主任夏汝宋的书籍《红楼梦》《东周列国》等,用一张板车一推起,夏汝宋走前头,戴高帽子,剃的边边头,游街示威。夏汝宋自己把满板车书一拖起,后头是曾月友率领的游行队伍。反复搞了几次。县委办公室带了这个头,一些人都跟到交书、卖书。“文化大革命”开始,我在坡头供销社陪戴笃伯。1966年9月份,我从坡头回来,曾月友和周文昌就到我房里去收书。周文昌是在监委会的审干办,曾月友是县委办一般干部。其实曾月友还是我发现的,1960年我在报社,他在供销社工作,他跟报社投稿,我觉得还写得可以。报社要调人,我就向高志文推荐他。高志文就要我再去向他约稿。后来报社调了丁晋山,我就向县委办推荐。曾月友和周文昌到了我房里,收走了我的全部日记,全部语言笔记,全部生活素描、文稿、札记,统统摆到档案馆。伍顺生算了我的日记数,有一百多万字。“九·二四”抓右以后,给被造反的对象平反,日记等一些文稿都退给了我。
  夏汝宋看过《燕山夜话》,经常报告中讲那些故事,他被打成小邓拓。
  1968年下放,拆庙赶和尚拉出县委机关,组织“下放干部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县委机关百分之九十五的干部都下放哒,周立民、詹顺初、邱德顶都学到补套鞋。我当时下放到朱家铺公社金鸡大队万坝生产队,只歇了两夜,家伙放在那里,公社党委书记陈鸿云,领起我到处给他写材料,吃好的。下放之前,我也再没有打算写东西哒,看到难得搬,一些日记等之类的东西都统统烧掉哒。
  夏汝宋游街之后,上头号召交出封资修黑货,我就交了一部分,卖了一部分,这是1966年。共有七八百块钱的书刊,共卖了二三十块钱。当时不觉得心疼,而今想起来就心疼得很。连我的女儿嬿婉看《青春之歌》,我还打了她一耳光,说:“这样稀烂的书,毒草啦,都拿起啃。”我把政治书籍就留起哒。小说只有鲁迅的就留起哒。自然学、植物学、土地学、逻辑学、心理学之类就留起哒。觉得这些书搞生产去还作用。
  1968年12月份下放,冬天里落雪搞了几个材料,之后没有到金鸡大队去哒,就安排我到同心大队同心生产队向文新家里,三兄弟,两根筷子夹根骨头,穷得很,没得菜吃。向文新的堂客是我跟他找的,是我跟他相的亲,是我跟他做的主。我是侵种谷的时候搬到该队来的。少了牛力,我就拉犁、用牛,搞了一个月,这下县里就召开党员代表大会,筹备会议材料,把我抽上来哒,反正不得脱线啦,这个事,那个事,都是要写。后来,陈鸿云就要我到朱家铺公社办公室,没有要得县里赢。大概是何英琼跟何秋舫讲哒,借到县革委通讯组工作,编制不在通讯组。那时候,胡巨保就巴我得很啦!要我告诉他写材料。1970年元月,我写了一篇沧港公社捕捞大队搞意识形态领域革命的调查材料,刊登在《湖南日报》头版头条,影响比较大。
  我两次住医院,共住了16个月,住在湖南医学院附一医院。就是那个报道之后,何英琼还舍不得我去住医院。接着写了捕捞的报道之后,就要我写武装部如何改善领导干部作风的报道。伍顺生硬不伸手,因为他怕写不出来,登不了,交不了武装部的差。他这个人滑就滑在这里。佘光辉跟我一起搞,他忧心忡忡,生怕发不了,脱不得乎。我两个住在省军区招待所,写了十多天。一直到六月份的时候才发表出来。同时,胡巨保搞了个反应春插的假报道,数字是假的。我招呼他搞不得,他搞了,结果追责任。
  我的病就是在省军区招待所改稿,脑壳昏,吃馒头牙齿都流血,我查了好多地方,都没查出来,我懒查得哒,佘光辉说:查去。结果到湖南医学院查出了病根,是“真性红血球增多症”。要我住医院。何英琼找秋舫同志批了二百多块钱,这一下住了十个多月,在医院过春节,当病室指导员,带起病友学习毛主席著作。这是1970年。这年我读了一些经济学的著作,我当时想:反正县委办公室我是回不了哒,我也不想回去,因为“文化大革命”前,出身不好的都调出了县委机关,我之所以没有被调出是因为还能写。我在1961、1962、1963年,年年评为先进模范,后来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我连劳模也评不上了,更莫谈提拔。还有人诬告我的哥哥曹逸民是南化安剿共纵队的成员。这事直到1972年才做出结论。
  我在医院准备走经济研究的道路。到农村办一个点,每年写两篇文章,还干它30年。1971年2月,我从医院回来了,当时听到李扬中跟我打招呼,说是要抓我的“五一六”分子,老子就跟附一医院赵善灿医生打了个电话,又去住医院。刘勇听黄贤湘说我在住医院,就到医院去看我,鼓励我搞创作,写小说,说是不能搞专业,搞业余嘛。我就开始读《艳阳天》。我是1970年2月定编到文化站的。我第二次又住了6个月医院。我回来后,就到南湖渔船上去体验生活,对渔民产生了感情,打算写渔民的东西。
  1972年3月成立县革委文化组,我和李扬中就调到文化组,做一些组织工作,这是军代表吴海堂、佘光辉的领导。1972年5月成立汉寿县革委创作组,委派我负责,创作组成员:朱诗林、杨任重、伍连朋、杨远新。
  1980年4月5日于汉寿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