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拳风采
  一袭青衫沿着那条入海大渎一路逆流而上,并没有刻意沿着江畔听水声见水面而走,毕竟他需要仔细考察沿途的风土人情、大小山头和各路山水神祇,所以需要经常绕路,走得不算太快。
  他下定决心去做一件事情的时候,从来如此,劳心劳力,不以为苦,但是身边的人,就可以安心放心,若是年纪不大的,甚至还会身在福中不知福。
  大概是生长于市井底层的关系,陈平安有着极好的耐心和韧性。
  途中陈平安遇到了一桩引发深思的山水见闻。
  一次陈平安夜宿于芙蕖国某座郡城隍庙附近的客栈,夜间子时,响起一阵阵唯有修士与鬼物才可听闻的喧天锣鼓,阴冥迷障骤然破开,在各路鬼差胥吏的指引下,郡城附近鬼魅依次入城,井然有序,是谓一月两次的城隍夜朝会,又被称为城隍夜审,也就是城隍爷会在夜间审判辖境阴物鬼魅的功过得失。
  陈平安悄然离开客栈,来到郡城隍庙门外,担任门神、以防鬼魅喧哗的两尊日夜游神定睛一看后,立即躬身行礼,并非敬称什么仙师,而是口呼夫子,神色十分恭谨。
  陈平安抱拳还礼之后,询问是否能够旁听城隍爷夜审。
  其中那尊日游神马上转身去禀报,得到城隍爷、文判官与阴阳司三位正辅主官的共同许可后,立即邀请陈平安入内。
  在大堂上,城隍爷高坐大案之后,文武判官与城隍庙诸司主官依次排开,有条不紊,判罚众多鬼魅阴物。若有鬼魅阴物不服,如果并非那些功过分明的大奸大恶之辈,便准许他们向邻近的大岳山君、水神府君上诉,到时候山君和府君自会派遣阴冥官差来此复审案件。
  陈平安没有直接坐在城隍爷特意命人搬出的椅子上,而是先将椅子摆在了一根朱漆梁柱后边,然后安安静静坐在那边,一直闭目养神。
  当有一个阴物大声喊冤,不服判决后,陈平安才睁开眼睛,竖耳聆听那位郡城隍爷的反驳言辞。
  原来那个阴物生前是一个并无正式功名的儒家童生,他曾在郡城外无意间挖掘到一大批骸骨,他一一取出好生安葬了。阴物觉得自己这是大功劳一桩,质疑城隍庙诸多老爷们为何视而不见,不可以以此抵消自身罪过。这就是天大的不公。他一定要上诉水神府君,若是府君那边不予理会,官官相护,他就是拼着失去转世投胎的机会,也要敲响冤鼓,再上诉至芙蕖国中岳山君,要山君老爷为他主持公道,重罚郡城隍的失职。
  城隍爷怒斥道:“世间城隍勘察阳间众生,你们生前行事,一律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任你去府君山君那边敲破冤鼓,一样是遵循今夜判决,绝无改判的可能!”
  那个阴物颓然坐地。
  寅时末,即将鸡鸣,城隍夜审告一段落。
  陈平安这才起身,绕过梁柱,站在堂下,向那位官袍、补子只有黑白两色的城隍爷致谢,然后告辞离去。
  城隍爷亲自将陈平安送到了城隍庙大门口。到了门口那边,城隍爷犹豫了一下,停步问道:“夫子是不是在曲江郡境内,为进入深山峻岭开采皇木的役夫,悄悄开凿出一条巨木下山道路?”
  陈平安点头道:“确实有过此举,见那道路崎岖,瘴气横生,便有些不忍。”
  城隍爷叹气道:“其中两人本该在送木途中横死,一人被巨木活活碾死,一人摔落山崖坠死,所以夫子此举等于救下了两条性命,那么夫子可知此举,是积攒了功德更多,还是沾染了因果更多?”
  陈平安笑道:“既然城隍爷开口说了,想必是后者居多。”
  城隍爷看着陈平安,片刻之后笑道:“夫子之所以是夫子,小神有些明白了。”
  神祇观人间,既看事更观心。
  城隍爷叹了口气:“世人行事如那积水成河,河水既可灌溉田地,惠泽万民,也会不小心泛滥成灾,兴许一场决堤洪涝,就要淹死无数,转瞬之间,功过转换,让人措手不及。夫子既然上山修行,还是要多加注意。当然了,小神位卑言轻,谈不上任何眼界,还希望夫子不要被小神这些言语扰乱心境,不然小神罪莫大焉。”
  陈平安再次致谢。
  陈平安回到了客栈,点燃桌上灯火,抄写那一页即一部的佛家经书,用以静心。停笔之后,收起纸笔和那一页经书。
  天微微亮,陈平安吹灭灯火,站在窗口。
  山水神祇的大道规矩,细究之后,就会发现其实与儒家订立的规矩偏差颇多,并不绝对符合世俗意义上的好坏善恶。
  在山上渐次登高,越来越像一个修道之人,这是必须要走的道路,这就像每个人都会长大。
  陈平安其实心情不错,走过了那么多的山山水水,积攒了那么多的大小物件,家当满满。
  以后的落魄山,让陈平安充满了期待。一枝独秀不是春,满园花开,那才是陈平安最希望看到的美好景象。
  陈平安离开郡城,继续行走于芙蕖国版图。没有了玉簪子,没有了斗笠,只是背着竹箱,青衫竹杖,独自远游。
  这天在一座水畔祠庙,陈平安入庙敬香之后,在祠庙后殿看到了一棵千年古柏,古柏需要七八个青壮汉子才能合抱起来,荫覆半座广场,树旁矗立有一块石碑,是芙蕖国文豪撰写内容,当地官府重金聘请名匠铭刻而成,虽然算是新碑,却极富古韵。看过了碑文,才知道这棵古柏历经多次兵燹事变,岁月苍苍,依旧屹立。
  陈平安喜欢碑文上的文字内容,便摘下绿竹书箱,拿出纸笔砚墨,以竹箱作书案,一字一字抄录碑文。碑文内容繁多,陈平安抄写得一丝不苟,不知不觉,就已入夜。
  祠庙有夜禁,但庙祝非但没有赶人,反而与祠庙小童一起端来两条几凳,放在古碑左右,点燃灯盏,帮着照亮庙中古碑,灯火有素纱笼罩在外,以防风吹灯灭,素雅却精巧。
  陈平安见到这一幕后,赶紧停笔起身,作揖致谢。
  老庙祝笑着摆手,示意陈平安只管抄录碑文,还说祠庙有屋舍可供香客下榻过夜。
  老庙祝吩咐了小童一声,后者便手持钥匙,蹲在一旁打了会儿瞌睡。
  后来小童实在无聊,便在陈平安身后看着抄录碑文,字嘛,不好不坏,就是抄得认真,写得端正,真瞧不出有多好。他曾经去别处祠庙游玩,比起自家祠庙那是风光多了,庙里多有士林文人的题壁,那才叫一个比一个飘逸,尤其是一位文豪醉酒持杯,写了一墙草书,真真正正让人看得心神摇曳,虽是草书题壁,却被芙蕖国文坛誉为一幅老蛟布雨图。眼前这个年轻青衫儒士的字,不咋的,很一般。
  陈平安抄完碑文后,收拾好竹箱,重新背好,去客舍入住,至于如何表达谢意,思来想去,就只能在明天离去的时候多捐一些香油钱。
  小童哈欠不断,都快要觉得自己耳朵里爬进了瞌睡虫,不过倒也不会埋怨客人太磨蹭。祠庙多石刻和题壁,所以这边经常有读书人来此抄书。小童年岁不大,但是经验老到,况且庙祝爷爷脾气又怪,对读书人一向尊崇优待,听庙里几个师兄说,庙祝爷爷在这一生当中,不知道接待了多少进京赶考或是游览山水的读书人,可惜祠庙风水平平,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哪位读书人金榜题名,成了芙蕖国高官,别处祠庙,哪座没出过一两位仕途顺遂,后为祠庙扬名的读书老爷。
  陈平安走入廊道后,驻足不前,回首望去,千年老柏树叶婆娑。
  陈平安微笑呢喃道:“清风明月枝头动,疑是剑仙宝剑光。”
  小童愣了一下:“好诗呀。公子在哪本书上看到的?”
  陈平安笑道:“忘了出处。”
  小童惋惜道:“若是公子自己有感而发便好了,回头我就让庙祝爷爷找写字写得好的,捉刀代笔,题写在墙壁上,好给咱们祠庙增些香火。”
  陈平安望向那古柏,摇摇头。
  小童还以为这个负笈游学的外乡公子是说那句诗词并非他有感而发,便轻声说道:“公子,走吧,带你去客舍,早些歇息。客舍不大,但是洁净,放心吧,都是我打理的,保证没有半只虫蚁。”
  说到这里,小童轻声道:“若是不小心撞见了,公子可莫要跟庙祝爷爷告状啊。”
  陈平安笑着点头,嗯了一声,跟随小童一起去往客舍。
  古柏那边,枝叶婆娑,那个即将幻化成人形的古木精魅差点憋屈得掉下眼泪来,恨不得一把按住那祠庙小童的榆木脑袋,一顿栗暴将其敲醒。
  你这痴儿小童子,怎的如此不开窍,知不知道祠庙错失了多大一桩福缘?若是请那剑仙题写那句诗词在祠庙壁上,说不得它就可以一步登天了!至于祠庙香火和风水,自然水涨船高无数。十个在芙蕖国庙堂的朱紫公卿,比得上此人的一副随笔墨宝吗?
  只是那位仙人方才对它摇头,它便不敢妄自言语,免得惹恼了那位过境仙人,反而不美。
  这天深夜,陈平安依旧是练习六步走桩,同时配合剑炉立桩和千秋睡桩。
  半睡半醒之间,拳意流淌全身,人身小天地之内,又有别样修行。修身修心两不误。
  陈平安心中微动,却没有睁开眼睛,继续心神沉浸,继续走桩。
  这天庙祝老人梦中见到一个青衣男子,背负一根古柏树枝,宛如游侠负剑。此人向他坦言身份,正是祠庙后殿那株将军柏的化身,他祈求庙祝请那位青衫客人留下一副墨宝,无论如何都一定要恳请那位夜宿祠庙的过路仙师,做完了此事再继续赶路。青衣男子言辞殷切,几乎落泪。
  庙祝老人猛然惊醒之后,叹息一声,似乎并不愿意强人所难,难以向那位真人在前不知仙的年轻书生开口求字,但思量许久,想起那棵古柏与祠庙的千年相伴,历史上确实多有口口相传荫庇祠庙的灵验事迹,所以老人仍是穿靴穿衣,在夜幕中离开了屋子,只是到了客舍那边,徘徊许久,老人依旧没有敲门,而是转去古柏那边,轻声道:“柏仙,对不住。我并未依循您的言语去开口求人。仙人行事,不好揣度,既然对方不愿主动留下墨宝,想必是祠庙这边功德不够,福缘未满。”古柏寂然,唯有一声叹息,亦是没有强求庙祝老人改变心意。
  直到这一刻,陈平安才停下拳桩,会心一笑。
  陈平安一直相信,一地风水正与不正,根柢依旧在人,不在仙灵,得讲一讲先后顺序,世人所谓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所谓青山,还在人心。
  故而陈平安在祠庙如风飘掠,转瞬之间便来到庙祝身边,微笑道:“举手之劳。”
  修行千年尚未得一个完整人形的古柏精魅,以青衣男子容貌现身,体魄依旧飘渺不定,跪地磕头:“感谢仙人开恩。”
  庙祝老人也有些惶恐,就要弯腰拜谢。
  陈平安坦然受了那古木精魅的跪拜,庙祝老人的鞠躬拜谢,却被他伸手阻拦了下来。
  这不是因为木魅非人,便低人一等,而是大道之上,受天地恩惠,草木精怪所拜谢的,其实是那份来之不易的大道机缘。
  先前旁观城隍夜审之后,陈平安便如同拨开云雾见明月,彻底明白了一件事情。修行之人,欲求心思清澈,还需正本清源。
  陈平安让庙祝老人和古柏精魅稍等片刻,去了趟客舍,在客舍取出一张金色材质的符纸,正襟危坐,屏气凝神片刻之后,才在上边一笔一画写下那句诗词,然后背好竹箱返回后殿古柏处,递交给那个青衣男子,正色道:“可以将此符埋于树根与山根牵连处,以后慢慢炼化便是。大道之上,福祸不定,皆在本心。以后修行,好自为之,善善相生。”
  青衣男子双手捧金符,再次拜谢,感激涕零。
  陈平安便不再留宿祠庙,而是告辞离去,月明星稀,明月在肩也在竹箱。
  回头望去,庙祝老人与青衣木魅还在那边目送自己离开,陈平安摆摆手,继续远游。
  好嘛,省下一笔香油钱了。不亏。
  陈平安笑着继续赶路,夜深人静,以六步走桩缓缓而行。不分昼夜,百无禁忌。
  世事如此,机缘一事,各有各的定数。此地祠庙遇到他陈平安,兴许便成了一桩所谓的福缘。别处祠庙哪怕风水迥异于此,但遇上了其他性情、眼缘的修道之人,一样可能是恰到好处的机缘,遇到他陈平安,反而会擦肩而过。
  大道之上,路有千万,条条登高。所以同道中人,才会如此稀少,难以遇见。
  随后陈平安在芙蕖国中岳地界的大渎水畔停步,与一个老翁相邻垂钓。后者分明是一个练气士,只不过境界不高,兴许是观海境,也可能是龙门境,但是阵仗很大,身边跟了许多婢女童子,一长排的青色鱼竿,至于饵料,更是备好了无数,一大盆挨着一大盆,估摸着大渎大水,再大的鱼也能喂饱吃撑。老翁瞧着陈平安应该是一个四五境的纯粹武夫,又是喜好垂钓之人,便吩咐一个婢女端去了一大盆饵料。婢女笑言陈平安无须客气,自家老爷对于萍水相逢的钓友素来大方,还说了句“不打大窝,难钓大鱼”的话。婢女放下大盆和陈平安说起这些话的时候,陈平安使劲点头:“是这个理儿,老先生定是垂钓一道的世外高人。”收了人家这么一大盆仙家饵料,一开始陈平安还有些惴惴不安,便高声询问那个老仙师的道号。
  老翁大笑道:“山上朋友,都喜欢称呼老朽为填海真人!”
  陈平安默默瞥了眼大盆,心想混江湖也好,混山上也罢,真是只有爹娘取错的名字,绝对没有别人取错的绰号。
  老翁鱼获不断,只是没能钓起心目中的一种大渎奇鱼。
  入暮时分,有一艘巨大楼船经过大渎之畔,楼船上有披甲之士肃然而立,破水逆行,动静极大,大浪拍岸,岸边青竹鱼竿被大浪拍得七颠八倒。老翁破口大骂,中气十足。
  楼船中走出一个身披甘露甲的魁梧武将,手持一杆铁枪,气势凌人,死死盯住岸边的垂钓老翁。
  一个婢女小心翼翼提醒道:“老爷,好像是芙蕖国的大将军,穿了副很稀罕的甘露甲。”
  “是芙蕖国大将军高陵!”
  老翁定睛一看,一跺脚,气急败坏道:“他娘的,踩到一块生硬如铁的狗屎了。听说这家伙脾气可不太好,咱们收竿快撤!”
  楼船那边,那个芙蕖国护国大将军身边多出一个女子,高陵低下头,与其窃窃私语,后者点了点头,高陵轻轻一跃,站在了船头栏杆之上,蓄势待发。
  陈平安缓缓收竿。楼船之上,那魁梧武将与女子的对话清晰入耳。
  一身锦缎绫罗的富贵女子,听闻老渔翁是一个别国山泽野修,道号填海真人,生性散漫,是空有境界却战力稀松的龙门境老朽修士后,便让武将高陵去领教一下,不用打杀了,教训一下就行,比如打个半死,然后找个机会看能不能将其收为她府上的客卿门客。
  高陵犹豫了一下,说:“此人未必愿意,他已经拒绝了青玉国皇帝数次担任供奉的邀请。”
  女子哦了一声,高陵便心领神会。
  芙蕖国本身势力不大,但是靠山却出奇地大,高陵身旁既有富贵身份也有仙家气息的女子,便是芙蕖国与那座靠山的牵引之一。
  高陵虽然看着不过而立之年,实则已是花甲之年,在芙蕖国武将当中官职不算最高,从三品,但是他的拳头一定是最硬的。
  今天一拳下去,说不定就可以将从三品变成正三品。于是高陵大声笑道:“我看就别跑了,不妨来船上喝杯酒再说!”
  高陵脚尖重重一点,楼船顿时倾斜,一大片铁甲铮铮作响,那些甲士一个个顾不得仪度,赶紧伸手牢牢抓住栏杆。
  高陵落在大渎水面之上,往岸边踩水而来,一枪递出。
  龙门境的老翁只是个山泽野修,还不是什么谱牒仙师,识趣一点就该服软,不识趣更好,刚好让自己在那女子眼前施展一番拳脚。只是不等登岸,高陵便眼前一花,然后觉得胸口发闷,身形一路倒退回楼船那边。
  原来是一袭青衫神出鬼没,刹那间便来到了高陵身前,一只手掌拍在了他的甘露甲上。高陵来时快若奔雷,去势更是风驰电掣,在陈平安轻轻一掌后,他身形飘起,耳畔呼啸成风,落在渡船船头之上,踉跄脚步才站稳脚跟。
  陈平安一掌轻拍过后,借势倒掠出去数丈,一只大袖翻转,身形迅猛拧转,眨眼间便返回了岸边,飘然站定。
  高陵脸色阴沉,心知打赢这一架就别想了,只犹豫要不要打肿脸充胖子。不然让她觉得丢了颜面,是他高陵办事不力,那就是最尴尬的处境,两头不讨好。
  楼船上的女子眼神熠熠光彩,微笑道:“没事,不用计较,更不用追究。师父曾经亲口说过,山下也不容小觑,大山大水之间,常有高人出没。不枉费我在绿莺国龙头渡下船,故意走这趟迢迢水路,总算给我瞅见了所谓的世外奇人,见过一眼,就是赚到了。”
  高陵松了口气。
  岸上,陈平安抱拳,好似向楼船这边致歉。高陵愣了一下,也笑着抱拳还礼。
  女子愈加光彩照人,自言自语道:“好家伙,真有趣。高陵,我记你一功!”
  楼船缓缓离去。
  那个龙门境老修士刚想要和陈平安结交一番,却蓦然不见了陈平安的身影。
  咋办?老修士揉了揉下巴,然后发号施令开始挪位置,吩咐婢女小童将所有大盆都挪到另外一个位置,正是陈平安垂钓之地,他觉得那里定然是一处风水宝地。他一落座,顿时觉得神清气爽,果然是仙人一眼相中的地方,这拂面江风分明都要香甜几分嘛。
  远处,陈平安继续远游。他稍稍绕路,走在一处视野开阔的平原之地。
  陈平安突然停下了脚步,收起竹箱放入咫尺物当中。可是片刻之后,又皱眉深思起来,难道是错觉?
  陈平安缓缓前行。
  洒扫山庄,是五陵国江湖人心中的圣地。
  关于这座庄子,武林中有各种各样的传闻。
  有的说王钝老前辈之所以一辈子不曾娶妻,是年轻的时候游历北方,受过情伤,喜欢上了后来成为荆南国太后的女子,可惜天公不作美,月老不牵线,两人没能走到一起,王钝老前辈是个痴情种,便潜心武学,这成了王钝一人的不幸,却是整个五陵国江湖的大幸。
  还有的说那庄子自酿的瘦梅酒,其实是仙人遗留下来的酿酒方子,武人喝上一坛,就能增长好几年功力。所以王钝老前辈教出来的那些弟子,才会一个个出类拔萃,因为都是在瘦梅酒的酒缸里泡出来的。
  还有传闻洒扫山庄内有一处戒备森严、机关重重的禁地,摆放了王钝亲笔撰写的一部部武学秘籍,任何人得到一部,就可以成为江湖上的第一流高手,得了刀谱,便可以媲美傅楼台的刀法,得了剑谱,便能够不输王静山的剑术。
  这些,当然全是假的,让外人唾沫四溅,却会让自己人哭笑不得。
  王钝的嫡传弟子之一,陆拙对此就很是无奈,只是师父好像从来不计较这些。
  陆拙是同门师兄弟当中资质最不济的一个,剑术、刀法、拳法,学什么都很慢,不但慢,而且瓶颈大如山,皆无望破开,一丝曙光都瞧不见,师父虽然经常安慰他,可事实上师父也没辙,到最后陆拙也就认命了。如今老管家年纪大了,大师姐远嫁,天赋极好的师兄王静山,这些年不得不挑起山庄庶务,实实在在耽搁了修行,其实陆拙比王静山还要心急,总觉得王静山早就该闯荡江湖、砥砺剑锋去了,所以陆拙开始有意无意接触山庄多如牛毛的世俗杂事,打算将来帮着老管事和王师兄,由他一肩挑起两份担子。
  卯时起床,走桩,或练剑或练刀至辰时,吃过早餐,就开始去老管家那边,看账记账算账,洒扫山庄的书信往来,诸多产业的经营状况,府上诸多弟子门生的开销,都需要向老管家一一请教,约莫巳时,结束好似学塾蒙童的课业,去洒扫山庄后山看一会儿小师弟练剑,或是师妹的练刀。后山那边安静。
  山庄有许多弟子、杂役家眷,所以山庄开办了一座家塾。早年学塾里的那些夫子先生学问都大,但是留不住,都是待上一年半载就会请辞离去。有些是辞官退隐的,实在是年岁已高,有些则是没有官身但是在士林颇有声望的野逸文人。最后师父便干脆聘请了一个科举无望的举人,再不更换先生。那个举人有事跟山庄告假的时候,陆拙就会担任学塾里的教书先生。
  下午陆拙也会传授一拨同门弟子刀剑拳法,毕竟与陆拙同辈的师兄弟们,也需要自己修行,那么陆拙就成了最好使唤的那个人,不过陆拙对此非但没有半点芥蒂,反而觉得能够帮上点忙,十分欣喜。
  陆拙如今的一天,就是这么鸡毛蒜皮,零零碎碎,好像几个眨眼工夫,就会从拂晓时的天青如鱼肚白,变成日头西沉鸟归巢的暮色时分。只有戌时过后,天地昏黄,万物朦胧,他才有机会做点自己的事情,例如看一点杂书,或是翻一翻师父购买的山水邸报,了解一些山上神仙的奇人异事,看过了之后,也没有什么向往憧憬,无非是敬而远之。
  陆拙这天亲自手持灯笼巡夜山庄,按例行事而已,虽说江湖传闻多而杂,但事实上不守规矩擅闯洒扫山庄的人从来没有。
  后山那边小师弟还在勤勉练剑。陆拙没有出声打搅,默默走开,一路上悄悄走桩,是一个走了很多年的入门拳桩,师姐傅楼台、师兄王静山都喜欢拿这个笑话他。因为那拳桩并非洒扫山庄王钝亲自传授,而是他年少时一个偶然机会得到的粗劣拳谱。师父王钝没有介意陆拙修行此拳,因为王钝翻阅过拳谱,觉得修行无害,但是意义不大,反正陆拙自己喜欢,就由着陆拙按谱练拳。事实证明,王钝和师兄师姐是对的,不过陆拙自己也没觉得白费功夫便是了。
  下山途中,陆拙看到那个身形佝偻的老管家站在台阶底下,似乎在等待自己。陆拙快步下山。
  老管家相貌清癯,身形消瘦,一袭青衫长褂,但是经常咳嗽,好像早些年落下了病根,就一直没痊愈。老人一条腿微微瘸拐,只是并不明显。
  老人姓吴,名逢甲,这是一个不太常见的名字。除了陆拙这一辈同门,再低一辈的年轻人和孩子,都已经不知道老人的姓名,从王钝大弟子傅楼台起,到陆拙和小师弟,都喜欢称呼老人为吴爷爷。陆拙年少时第一天进庄子的时候,老管家就已经在洒扫山庄当差,据说庄子多大岁数,老管家在山庄就待了多少年。
  陆拙轻声道:“吴爷爷,风大夜凉,山庄巡夜一事,我来做就是了。”
  老人摆摆手,与陆拙一起继续巡夜,微笑道:“陆拙,我跟你说两件事,你可能会比较……失望,嗯,会失望的。”
  陆拙觉得有些奇怪,似乎今晚的老管事有点不太一样。以往老人给人的感觉,是迟暮,像是处于风烛残年,命不久矣。这其实让陆拙很担心。陆拙兴许是武学无望登顶的关系,所以会想一些更多武学之外的事情,例如山庄老人的晚年处境,孩子们有没有机会参加科举,山庄今年的年味会不会更浓郁几分。
  老人缓缓说道:“陆拙,你其实是有修行资质的,而且如果早年运气好,能够遇到传道人,前途不会小的。只可惜遇上了你师父王钝,转为学武,暴殄天物了。”
  陆拙笑了笑,刚要说话,老人摆摆手,打断陆拙的言语:“先别说什么没关系,那是因为你陆拙从没亲眼见识过山上神仙的风采。一个刘景龙,当然境界不低了,他与你只是江湖偶遇的朋友,那刘景龙又是个不是书生却胜似醇儒的小怪胎,所以你对于山上修道,其实并未真正知晓。”
  陆拙无言以对。
  老人继续说道:“再就是你陆拙的习武天资,实在一般,很一般。所以你那些武学瓶颈,是真真切切的关隘拦路,你如今过不去,而且可能一辈子就都过不去了。”
  陆拙叹了口气,有些伤感:“吴爷爷,我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过了。”
  老人也有些没来由的伤感:“山庄里这么多孩子,我其实最看好你的心性,所以我才让你无意间得到那部拳谱。可天底下很多事情就是如此无奈,不是你陆拙是个好人,就可以人生顺遂,年轻时分,是比不过你师姐师兄,成年之后,你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师弟师妹一骑绝尘而去,到老到死,说不得连他们的弟子,你的那些师侄,你还是比不过。所以不管你失望与否,我是很失望的,不在人心,而在世事。”
  陆拙有些震惊,提着灯笼张大嘴,竟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老人转头看了眼陆拙:“陆拙,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介不介意一辈子碌碌无为,当个山庄管事,将来年复一年,处处风光,都与你关系不大?”
  陆拙仔细想了想,笑道:“真的没关系,我就好好当个山庄管家。”
  老人点头:“很好。也别小觑了自己,有你这种人在,做着一件件小事,天底下才会有更大的希望,出现一桩桩壮举。所以说,我先前的那点失望,不值一提,一个个陆拙,才是这个世道的希望所在。这种大话,一个洒扫山庄的糟老头子吴逢甲说出口,似乎很不要脸,对不对?”
  陆拙笑了,既不愿说违心话,也不愿伤了老人的心,只好折中说道:“还好。”
  老人爽朗大笑,此时此刻,哪有半点腐朽老态病容。鹰立如睡,虎行似病,正是他攫人噬人手段处。
  “你既然已经通过了我的心性大考,那就该你换道登高,不该在鸡毛蒜皮之中消磨心中意气了!”
  老人说道:“我今夜就要离开山庄,躲躲藏藏多年,也该做个了断。我在账房那边,留下了两封书信,一件山上重器,一部仙家秘籍。一封你交给王钝,就说你这个弟子,他已经耽误多年,也该放手了。一封信你带在身上,去找刘景龙,以后去修行,当那山上神仙!一个愿意安心当山庄管家一辈子的陆拙,都可以让世道希望更大,那么一个登山修道练剑的陆拙,自然更有益于世道。”
  陆拙一脸错愕。
  老人一手抓住陆拙头颅,一拳砸在陆拙胸口,打得陆拙当场重伤,神魂激荡,却偏偏哑口无言,痛苦万分。
  “别的都好,就是这扭扭捏捏的脾气,我最看不爽,你陆拙不去争一争山巅一席之地,难道要让道给那些比王八蛋还不如的练气士?!”
  老人盯住几乎就要昏死过去的陆拙,沉声道:“可是你想要走上修行一途,就只能先断了长生桥,以便帮你彻底驱散那口纯粹真气!放心,长生桥断而不碎,我那封密信,足够让你重续此桥。此后,说不得你连撼山拳都可继续再练!记住,咬紧牙关,熬得过去,一切就有希望;熬不过去,刚好可以安心当个山庄管家。”
  老人松开手,陆拙倒地不起,手中灯笼摔落在地。陆拙呕血不已。
  老人蹲下身,笑道:“我当然不叫什么吴逢甲,那只是年少时行走江湖,一个已死侠客的名字罢了。他当年为了救下一个被车轮碾压的路边小乞儿,才会命丧当场。那个小瘸子,这辈子练拳不停,就是想要向这个救命恩人证明一件事情,一位四境武夫为了救下一个满身烂脓的孤儿,搭上自己的性命,这件事,值得!”
  陆拙只觉得那一口纯粹武夫的真气逐渐消散,疼痛难当,但他依旧咬紧牙关,试图仔细听清楚老人的每一个字。
  老人微笑道:“我自悟一套粗劣拳法,到底是一般人眼中的资质平平,不是什么天才。如今回头再看,拳谱所载拳法拳桩拳招,确实稀松平常,所以埋头练拳直到四十多岁,才能够以一人之力,公然宣言要向那座一国执牛耳者的仙家府邸报仇。人人笑话我蚍蜉撼树,不自量力!很好,我那套拳法之拳意根本,就在于蚍蜉搬山入海!可惜你陆拙,练习拳谱多年,始终无法入门,无法拳意上身,无妨,世间大路何其多,你陆拙是个好人即可,是不是我的嫡传弟子,关系不大。”
  最后老人双指并拢弯曲,在陆拙额头轻轻一敲,让其昏睡过去,毕竟陆拙已经无须继续武学登高,这点体魄上的苦头吃与不吃,毫无意义,神魂之间激荡不停歇,才是以后上山修道的关键所在。
  青衫长褂的老人站起身,喃喃自语道:“老夫真名,姓顾名祐。”
  老人笑道:“与猿啼山那姓嵇的分出生死之前,好像应该先去会一会那个年轻人。若是死了,就当是还了我的撼山拳,若是没死……呵呵,好像很难。”
  老人思量片刻,冷笑道:“我也不欺负人,既然你是在争最强六境的纯粹武夫,那我就压一压境界,只以……九境武夫出拳好了。”
  平原之上,陈平安觉得越来越不对劲。一股巨大的危机感笼罩天地,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这是在北俱芦洲游历第二次有这种感觉了。第一次,是在峥嵘峰山脚那边,遭遇猿啼山剑仙嵇岳。
  陈平安没有任何恐慌,反而一瞬间便心如止水。
  在陈平安目力极限之外,有一个老人身穿一袭青衫长褂,站在原地,闭目养神已久。
  老人睁开眼睛,一步跨出,悄无声息。但是转瞬之后,大地之上,如平地炸春雷。
  陈平安眯起眼,双袖符箓,法袍金醴,两把飞剑,哪怕是剑仙,在这一刻,都是纯粹武夫身外物,注定毫无裨益。
  陈平安相信自己的直觉,对方至少是一位山巅境武夫!拳意之凝练雄厚,匪夷所思。
  陈平安开始直线向前奔去。一撤退一避让,自身拳意就要减少一分,生还机会也会少去一分。
  拳意一减,便是认输。行走江湖,认输往往就要死。
  一拳互换,陈平安顿时倒飞出去数十丈,一个骤然落地,依旧止不住倒退之势,脚上靴子直接磨光所有鞋底,浑身几乎散架。
  这是陈平安第一次使出神人擂鼓式,却拳递出意即断!
  那人却纹丝不动,闲庭信步,似乎任由陈平安直接换上一口纯粹真气,飘飘然尾随而至,又递出一拳。已经视线模糊的陈平安又被当头砸了一拳,倒飞出去,毫无还手之力。
  那一袭青衫长褂,已经跃上高空,一拳砸下。这一拳砸中陈平安心口,大地之上出现一个大坑。
  陈平安浑身浴血,倒地不起,血肉经脉,四肢百骸,气府窍穴,都已处于崩溃边缘。
  那个至少也是山巅境武夫的老者,站在大坑顶上边缘,双手负后,一言不发,不再出拳,只是俯瞰着那个坑中血人。
  只见其实已经彻底失去意识的陈平安,先是左手一根手指微动,然后试图以手肘抵住地面,挣扎起身。
  青衣老者只是神色冷漠,看着陈平安种种下意识的细微挣扎。
  陈平安从一次次抬肘,让自己后背高出地面,一次次坠地,到能够双手撑地,再到摇摇晃晃站起身,就消耗了足足半炷香光阴。
  老人冷笑道:“我就站在这里,你只要能够走上来,向我递出一拳,就可以活。”
  其实已经没有了意识、只剩下一点本命灵光的陈平安,低头弯腰,双臂摇晃,踉跄向前。那走出大坑斜坡的二十几步路,就像稚童背着巨大的箩筐,顶着烈日曝晒,登山采药。
  步步登高,满脸血污的陈平安刚刚抬起一条手臂,老人淡然道:“不好意思,你还是得死。”
  一手抬起,一拳抡开,青衫长褂布鞋的老人一拳将陈平安打回坑底。
  老人一步一步走下大坑,嗤笑道:“年纪越大,境界越高,就越怕死?难怪最强三境昙花一现之后,四境、五境都没能争到那最强二字!既然如此,我看你还是死了算数,那点武运,给谁不好,给了你这种人,老夫都觉得脏了那部拳谱。”
  那个半死之人,无声无息。
  老人皱了皱眉头,然后低下头,见陈平安再次手指微动。
  老人笑了笑。很好!可谓人身已死,拳意犹活。这点小意思,乃是世间最做不得假的大意思!
  老人放声大笑。
  陈平安猛然间睁开眼,皱了皱眉头,差点没骂娘。
  已是深夜时分,明月当空,这一觉睡得有点死。
  而能够疼到让陈平安想要骂娘,应该是真疼了。
  一身鲜血早已干涸,与大坑泥土黏糊在一起,微微动作,就是撕心裂肺一般的痛感。不过陈平安仍是深吸一口气,大致确定体魄状况后,猛然坐起身,四周并无异样。
  那个至少也是山巅境的纯粹武夫,为何出手却没有杀人?陈平安怎么都想不明白。难不成是北俱芦洲的风俗使然,只是看自己走桩不顺眼,就莫名其妙来上几拳?
  大坑上边,响起一个嗓音:“总算睡饱了?”
  陈平安只是缓缓起身,连拳架都没有拉开,不过身上拳意越发纯粹且内敛。
  大坑边缘,出现青衫长褂布鞋,正是那个老武夫。那个在洒扫山庄隐姓埋名多年的老管家吴逢甲,或者撇开横空出世的李二不说,他就是北俱芦洲三位本土十境武夫之一、大篆王朝顾祐。
  大篆王朝在内周边数国,为何只有一座弱势元婴坐镇的金鳞宫?而金鳞宫又为何孱弱到会被浮萍剑湖荣畅视为一座听也没听过的废物山头?正是武夫顾祐以双拳打散了十数国山上的神仙,那些山上神仙几乎悉数被此人驱逐出境。
  顾祐曾言,天大地大,神仙滚蛋。豪言须有壮举,才是真正的英雄。
  顾祐笑道:“你这一身拳意,还凑合。六步走桩,过百万拳了吧?”
  陈平安点头道:“将近一百六十万拳了。”
  顾祐问道:“出身小门小户,年幼时分得了本破烂拳谱,便当作宝贝,从小练拳?”
  见微知著。世间任何一位豪阀子弟,绝对不会去练习那撼山拳,所以这个年轻人,出身绝对不会太好。
  陈平安摇头道:“十四岁左右,才开始练拳。”
  顾祐有些欣慰:“其他都不难,出拳是死功夫,稍微有点毅力的,百万拳都能成,唯一的难,在于一直练习这走桩。”
  陈平安一头雾水,从头到尾都是。
  不过毋庸置疑,老人对自己没有杀心,事实上,老人几拳过后,对自己裨益之大,无法想象。甚至不在体魄、神魂,而在拳意、人心。
  这一刻,陈平安轻轻攥拳又轻轻松开,觉得第六境的“最强”二字,已是囊中之物。这对于陈平安而言,不常见。
  老人说道:“我叫顾祐。”
  陈平安顿时心中了然,自己的拳法根本,还是当年泥瓶巷顾璨赠送自己的拳谱,所以他直接问道:“那部《撼山谱》?”
  顾祐点头道:“应该是我顾氏子弟流散四方,带去了你的家乡。早年遭了一场大灾,本就不大的家族便分崩离析,如鸟兽散了。”
  顾祐感慨道:“寿命一长,就很难对家族有太多挂念,子孙自有子孙福,不然还能如何?眼不见为净,不然大多会被活活气死的。”
  陈平安抱拳道:“宝瓶洲陈平安,见过顾老前辈。”
  顾祐笑道:“让一位十境武夫护着你酣睡半天,你小子架子挺大啊。”
  陈平安咧嘴一笑。
  顾祐招手道:“陪你走一段路程,我还有事要忙,没太多工夫与你唠嗑。”
  陈平安摇摇晃晃,走上斜坡,与止境武夫顾祐并肩而行。
  顾祐说道:“拿过几次武夫最强?”
  陈平安说道:“两次,分别是三境和五境。”
  顾祐摇头道:“如此说来,比那中土同龄人曹慈差远了,那家伙次次最强,不但如此,还是前无古人的最强。”
  陈平安笑道:“慢慢来,九境十境左右,好歹还有机会。”
  顾祐转头疑惑道:“教你拳法之人,是宝瓶洲崔诚?不然你这小子,原本不该有此心性。”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顾祐恍然大悟道:“难怪。不过你小子前些年肯定吃了不少苦头吧?也对,没这份打熬,走不到今天。”
  顾祐突然问道:“崔诚如何评论《撼山谱》?”
  陈平安只敢话说一半,缓缓道:“拳意宗旨,极高。”
  竹楼崔老头又没在这边,自己没理由帮他白白挨上一拳。
  止境武夫哪怕压境以山巅境出拳,对于他这个小小六境武夫而言,不还是重得不行?
  顾祐嗯了一声:“不愧是崔老前辈,眼光极好。”
  宝瓶洲的崔诚,曾经单枪匹马游历过中土神洲,虽然听闻下场极其惨烈,但哪怕是在顾祐这样最拔尖的别洲武夫眼中,亦是真豪杰。
  双方拳法高低不去说,但是既然没打过,顾祐就不会对崔诚有任何钦佩,除此之外,只说岁数和作为,尊称崔诚一声崔前辈还是没问题的。当然了,若非“极高”二字评价,顾祐依旧不会改口称呼前辈。
  陈平安欲言又止。
  顾祐说道:“但说无妨。”
  陈平安问道:“顾老前辈与猿啼山嵇剑仙是死仇?”
  顾祐说道:“死仇,双方必须死一个的那种。”
  陈平安便不再言语。
  世事复杂,就在于坏人杀好人,好人杀坏人,坏人也会杀坏人。在这之外,好人也会杀好人。
  许多不涉及大是大非的事情,并未真正知情,妄加评论,或是指点江山,其实没多大问题,但是切莫觉得当真就已经对错清晰、善恶分别。
  顾祐笑了笑,说道:“你小子大概只听说大篆王朝京城那边的异象,什么玉玺江一条大蛟,摆出了水淹京城、妄图打造龙宫的失心疯架势。不过我很清楚,这就是嵇岳在以阳谋逼我现身,我去便是。事实上,他不找我顾祐,我也会找他嵇岳。呵呵,一个早年差点与我换命的山上剑修,很厉害吗?”
  顾祐停顿片刻,自顾自道:“当然是厉害的。所以当年我才会伤及体魄根本,躲了这么些年,说到底,还是自身拳法不够高,止境三重境界,气盛,归真,神到。我在十境之下,每一步走得都不算差,可跻身止境之后,终究是没能忍住,太过希冀着争先进入那个传说中的境界,哪怕当时自己不觉得心境有纰漏,可事实上依旧是为了求快而练拳,以至于差了许多意思。小子,你要切记,跟曹慈这种同龄人,生活在同一个时代,是一件既让人绝望也很正常的事情,但其实又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有机会的话,便可以相互砥砺。当然前提是别被他三两拳打死,或是打碎了信心,习武之人,心气一坠,万事皆休,这一点,牢牢记住了。”
  陈平安点头道:“会的。”
  顾祐看似随口问道:“既然怕死,为何学拳?”
  这是一个很怪的问题。怕死才学拳,好像才是道理。
  陈平安回答道:“不是真的怕死,是不能死,才怕死,好像一样,其实不同。”
  顾祐沉默片刻:“大有道理。”
  事实上,这是顾祐觉得最奇怪不解的地方。
  陈平安自知必死之时,尤其是当他可以说“已死”之际,反而是拳意最鼎盛之时。这就不是一般的“怕死”了。所以顾祐可以无比确定,一旦陈平安死了,自己若是对他的魂魄听之任之,那么天地间就会立即多出一个极其强大的阴灵鬼物,非但不会被罡风吹得灰飞烟灭,反而等同于死中求活。贪生怕死到了这种夸张地步,陈平安这得怀揣着多大的执念?
  不过这些言语,多说无益。
  他此次露面,就是要陈平安这个曾经走过洒扫山庄所在小镇的年轻武夫真正经历生死。唯有如此,才可使得陈平安近乎瓶颈的拳意更加纯粹。
  顾祐语重心长说道:“到了北边,你要小心些。就算不提北方那个老怪物,还有一个山巅境武夫,都不算什么好人,他们都是杀人随心。你偏偏是外乡人,而且死了还会将一身武运留在北俱芦洲,他们想要杀你,就是几拳的事情。你要么临时抱佛脚,学一门上乘的山上逃遁术法,要么就不要轻易泄露真实的武夫境界。没法子,人好人坏,都不耽误修行登顶,武夫是如此,修道之人更是如此。一个追求拳意的纯粹,一个道心求真,规矩的束缚,自然还是有的,但是每一个走到高位的修行之人,哪有蠢人,都是擅长避开规矩的。”
  陈平安叹了口气:“我会小心再小心的。”
  顾祐停下脚步,望向远方:“很高兴,撼山拳能够被你学去,并且有望发扬光大。说实话,哪怕我是撰写拳谱之人,也要说一句,这部拳谱,真不咋的,撑死了也就有那么点意思。”
  陈平安沉声道:“顾老前辈,我真心觉得撼山拳,意思极大!”
  哪怕当年在落魄山二楼,面对崔诚,陈平安对于这部相依为命的拳谱,始终十分推崇。
  顾祐转过头,笑道:“哪怕你说这种好听的话,也没仙家法宝赠送给你,毕竟我只是一介武夫。”
  这位止境武夫,眼光何等老辣,一个被崔诚传授拳法的年轻人,若非对《撼山谱》真心认可推崇,岂会一直远游到了北俱芦洲,依旧走桩不停?
  所以别人不知死活当面说一些溜须拍马的言语,不过是弄巧成拙,相当于求他顾祐出拳而已。恐怕天地间,也就只有眼前这个来自宝瓶洲的外乡年轻人来说这些话,才是唯一合理的。
  好话憋在心里,也不坏,说出口,自然更好。
  陈平安苦笑道:“三拳足矣,再多也扛不住。”
  顾祐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顾祐的九境三拳,分量当然还是可以的。”
  顾祐突然说道:“你知不知道,我这个撼山拳的老祖宗,都不知道原来走桩、立桩和睡桩可以三桩合一而练。”
  陈平安无言以对。
  顾祐思量片刻:“其实还可以加上天地桩。”
  陈平安无奈道:“以头点地而走?”
  顾祐见陈平安似乎当真在思量此举的可行性,一巴掌重重拍在陈平安肩头,大笑道:“你小子练拳别练傻了,我辈武夫行走江湖,要点脸行不行?就你这练拳法子,姑娘见着一个,吓跑一个,这可不行。练习撼山拳之人,岂可没有那江湖美人仰慕万分!”
  顾祐说完这些,双手负后,仰头望去,似乎有些缅怀神色。
  大概每一个行走江湖之人,都会有这样那样的遗憾和惦念。
  陈平安被顾祐一巴掌打得肩头一歪,差点跌倒在地。等他站直身体,身着一袭青衫长褂的顾祐已经无声无息拔地而起,飘然远去。
  陈平安久久没有收回视线。他知道,顾祐此行,是慷慨赴死。但是也许,猿啼山也不会再有一位剑仙嵇岳了。这就是人生。
  陈平安取出竹箱搁在地上,一屁股坐在上边,再拿出养剑葫,慢慢喝着酒。
  他没有着急赶路,想稍稍恢复几分实力再说。
  三拳下去,一月之内能够恢复到六境之初的修为,就算万幸了。
  反正一时半会儿不会动身,陈平安干脆就想些事情。
  关于纯粹武夫,崔前辈曾经提及过一个笼统说法:七境、八境死家乡,山巅境死本国,止境死本洲。
  修行路上,唯精唯诚。就像顾祐所说,许多分心,自己只会浑然不觉。这其实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想到最后,陈平安捧着养剑葫,怔怔出神。
  活着,想要去的远方,还在远方等待自己,真好。只不过有些远方的有些人,来年见到自己后,估计不会太高兴就是了。
  近一些的,杏花巷马家,大骊太后;远一些的,正阳山搬山猿,清风城许氏。
  还有一些需要再看一看的,更有一些隐藏在重重幕后的。一桩桩一件件,一个个一座座。
  裴钱这个开山大弟子喜欢在小本上记账,其实是随她这个师父。只不过一个用笔纸去记,一个只用心记。
  再广袤的平原,总会遇到山,顾祐就落在一座山头之上。
  六个面覆雪白面具的黑袍人,只留下一人站在原地,其余五人都快速散落四方,远远离开。所幸脚穿布鞋、身穿青衫长褂的顾祐,似乎没有追杀的意图。
  留在原地的割鹿山修士躬身抱拳道:“拜见顾前辈。”
  顾祐问道:“这么大排场,是为杀人?别说是一个即将破境的六境武夫,就是远游境武夫,也不够你们杀的。割鹿山什么时候也不守规矩了?还是说,其实你们一直不守规矩,只不过做事情比较干净?”
  与顾祐对峙之人,是这拨割鹿山刺客的首领,虽是元婴修士,可面对这位青衫老者,那张面具四周仍是渗出细密汗水。
  很简单,昔年大篆王朝的护国武夫顾祐最重规矩。再就是只要他选择出拳杀人,必然挖地三尺,斩草除根。一旦割鹿山惹火了顾祐,那就不是山头这边死六个人这么简单了。
  这个割鹿山刺客摇头道:“割鹿山的规矩,自祖师开山以来,就不曾破例……”
  下一刻,顾祐一手负后,一手掐住那元婴修士的脖子,瞬间提起。顾祐也不抬头,只是平视远方:“先动者,先死。”距离山头颇远的其余五人,顿时噤若寒蝉,纹丝不动。
  顾祐缓缓说道:“若是我出拳之前,你们围剿此人,也就罢了,割鹿山的规矩值几个破钱?但是在我顾祐出拳之后,你们没有赶紧滚蛋,还有胆心存捡漏的心思,这就是当我傻了。好不容易活到了元婴境,怎么就不珍惜一二?”
  顾祐皱了皱眉头,只是拎起那个没有半点还手念头的可怜元婴,却没有立即痛下杀手,似乎这位沉寂多年的止境武夫,在犹豫要不要留下一个活口,给割鹿山通风报信,若是要留,到底留哪个比较合适。顾祐毫不掩饰自己的一身杀机,杀机浓重如实质,罡气流溢,方圆十丈之内,草木泥土皆齑粉,尘土飞扬。
  顾祐手中那个元婴修士身上的法袍传出一阵阵细密的撕裂声响。
  顾祐随手一弹指,一缕罡气洞穿额头处,一名纯粹武夫出身的割鹿山刺客当场毙命。金身境武夫,就这么死了。
  顾祐淡然道:“心动也是动。动静之大,在老夫耳中,响如擂鼓,有点吵人。”
  那个元婴修士已经无法开口说话,只好以心湖涟漪言语道:“顾前辈,你一旦杀了我们六人,任你拳法如神,护得住那年轻人一时,也护不住他一世。我割鹿山并无固定山头,各方修士漂泊不定,顾前辈当然可以肆意追杀,谁也拦不住前辈出拳,被前辈遇上一个,当然就会死一个,可是在这期间,只要那个年轻人不跟在前辈身边,哪怕只有几天工夫,他就一定会死!我可以保证!”
  顾祐问道:“一座过街老鼠似的割鹿山,就可以威胁老夫了?谁给你的胆子?猿啼山嵇岳?”
  元婴修士苦笑道:“顾前辈,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顾祐思量片刻:“很简单,我放出话去,答应与嵇岳在砥砺山一战,在这之前,他嵇岳必须杀绝割鹿山,给他一年期限好了。嵇岳在猿啼山的那帮徒子徒孙,一定会很高兴,可以跟你们玩猫抓耗子的游戏。”
  元婴修士脸色微变:“顾前辈,我们此次会聚在一起,当真没有坏规矩。先前那次刺杀无果,就已经事了,这是割鹿山雷打不动的规矩。至于我们到底为何而来,恕我无法泄密,这更是割鹿山的规矩,还望前辈理解。”
  顾祐问了一个问题:“我若是半路上遇到你们,会不会一拳打死你?”
  元婴修士不知这位十境武夫为何有此问,只得老老实实回答道:“当然不会。”
  顾祐又问道:“你现在跟我口口声声说什么割鹿山的规矩,希望我遵守,那么我的规矩,你们为何不放在眼中?对方是一个我出拳而没杀的人,你们又明知我的身份,你们连隐忍几天都不乐意?难道说一定要我站在这里,跟你们说出口的规矩,才是你们可以懂的规矩?”
  顾祐笑了笑:“奇了怪了,什么时候老子的规矩,是你们这帮崽子不讲规矩的底气了?”
  言语之际,那个元婴修士的头颅被直接拧断,随意滚落在地。
  同时顾祐负后之手一拳递出,打得金丹与元婴一同炸碎,再无半点生还机会。
  一个元婴修士的金丹及元婴齐齐粉碎后的激荡气机,声势之大,原本足可媲美一道陆地龙卷,但是被顾祐随手便拍散了。
  顾祐一跺脚,一个展开土遁之术的割鹿山修士,瞬间被罡气震死,地底下传来一阵沉闷声响,便再无动静。
  还剩下三个割鹿山刺客,依旧散落远处,却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喘。
  顾祐双手负后,转头望向一个方向,叹了口气。那小子不是受了重伤吗,怎的还有这么敏锐的直觉。撼山拳也教这个?我这个撰写拳谱的,怎么都不晓得?
  不过也对。那小子的直觉,或者说拳意,相当不错。
  例如先前生死一线之间,被他故意以拳意死死盯住,境界悬殊的陈平安如果敢拳意松懈,稍稍心有杂念,转去抖搂一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也就是他顾祐临时加重一拳的事情,然后就再无然后了。虽说不会死,无非是莫名其妙挨了九境一拳,倒地不起,但注定毫无收获。
  境界差不多的捉对厮杀,只需要相差一线,就是生死之别。
  一袭青衫长掠而来,到了山头这边,弯下腰去,大口喘气,双手扶膝,当他停步,鲜血滴落满地。
  顾祐微笑道:“真是个不知道疼的主。”
  陈平安直起腰,脸色惨白,脸上夹杂着血污,他很快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抹了把脸:“前辈这是?”
  顾祐说道:“还好意思问我?”
  陈平安无奈道:“这拨割鹿山刺客,我早有察觉,其实已经飞剑传信给一个朋友了,再拖几天,就可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了。”
  顾祐问道:“什么朋友,山上的?真能够不怕割鹿山这拨最喜欢黏人的蚊蝇?”
  陈平安笑道:“反正是一个好朋友,耐心比我还要好,最不怕这些货色。麻烦他,我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顾祐点了点头,说道:“这次我是真要走了,剩下三个,留给你喂拳?”
  陈平安苦笑道:“顾前辈,真不成。”
  顾祐笑问道:“那怎么说?”
  陈平安盘腿而坐,双手撑在膝盖上:“那就容晚辈向前辈学一学天底下最正宗的撼山拳!”
  割鹿山刺客,死都不会开口泄露机密,这一点,陈平安领教过。
  顾祐沉声道:“坐着学拳?还不起身!”
  陈平安摇摇坠坠站起身,虽然身形不稳,但是拳意却极其端正,一如读书识字之后的抄书写字。
  顾祐双膝微曲,手腕一拧,手掌握拳,缓缓递出向前,一手握拳,却是往回缩:“我撼山拳,最重一拳对敌,一拳守心意,故而哪怕迎战三教祖师,只要拳意不散,人死犹可再出一拳!任你仙人术法通天,山岳压我顶,我撼山拳,开山便是!我顾祐七境之时,就有此悟,才能够写出这部拳谱的序言,你陈平安若想将来比我走到更高处,就当有此全然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念头!”
  三个割鹿山刺客已经开始疯狂逃命,有人御风远游,有人贴地飞奔,有人祭出神通,化作青烟飘散。
  顾祐一脚踏出,随后六步走桩瞬间走完,一拳递出。再换走桩,向别处递出一拳,又换走桩,依旧是一拳朝天而去。
  陈平安死死瞪大眼睛,追随着顾祐的身形。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撼山拳。
  不单单是顾祐以十境武夫的修为递出三拳而已,而是撼山拳的拳意,原来可以如此……壮观!
  至于拳罡落在何处,结果如何,陈平安根本不用也不会去看。
  顾祐收拳站定,问道:“如何?”
  陈平安缓缓说道:“仿佛观拳如练剑。”
  顾祐嗤笑道:“练剑?练出个剑仙又如何,我此行大篆京城,杀的就是一个剑仙。”
  陈平安挠挠头,说道:“有人说过,练拳即练剑。”
  顾祐点头道:“也有道理,反过来说,依然是一样。死万千拳法,活出一种拳意,才是真正的练拳。”
  陈平安眼神明亮:“对!”
  顾祐突然说道:“崔诚拳法高低不好说,喂拳实在一般,若是换成我顾祐,保证你陈平安境境最强!”
  陈平安哑口无言。他嘴唇微动,但是有些话,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顾祐摇摇头,示意陈平安无须多说。
  陈平安最后唯有双手抱拳相送,顾祐亦是双手抱拳告别。无关境界,无关年龄。
  世间撼山拳,先有顾祐,后有陈平安。
  陈平安在山头那边待了两天,一天到晚,只是踉跄练习走桩。
  这天拂晓时分,有一个青衫儒士模样的年轻男子御风而来,发现平原上那条沟壑后,便骤然悬停,然后很快就看到了山顶那边的陈平安。刘景龙飘落在地,风尘仆仆,能够让一位元婴瓶颈的剑修如此狼狈,一定是赶路很匆忙。
  只是从御风到落地,刘景龙始终无声无息,直到他轻轻振衣,符箓灵光散尽,这才现出身形。
  陈平安微微一笑,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心弦,悄然松懈几分。只要刘景龙出现了,偷懒无妨。
  披麻宗竺泉赠送的剑匣中藏有两把传信飞剑,先前在龙头渡离别之前,陈平安赠送给刘景龙一把,方便两人相互联系,只不过他怎么都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天晓得那拨割鹿山刺客为何连金字招牌都舍得砸烂,就为了针对他一个外乡人。
  陈平安和刘景龙无非是交换了一把传信飞剑。而刘景龙的回信很简单,简明扼要得不像话:“稍等,别死。”
  这会儿刘景龙环顾四周,仔细凝视一番后,问道:“怎么回事?还是两拨人?”
  陈平安坐在竹箱上,取出养剑葫,晃了晃。
  刘景龙一阵头大,赶紧说道:“免了。”
  陈平安如今身上穿着那件“路边捡来”的百睛饕餮法袍,灌了一口酒,说道:“其中一个老前辈,我不好说姓名。你还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一件事,关于北俱芦洲东南方的蚍蜉搬山?”
  刘景龙点点头。
  陈平安笑道:“这个前辈,就是我所学拳谱的撰写之人。老前辈找到我后,打赏了我三拳,我没死,他还帮我解决了六个割鹿山刺客。”
  刘景龙问道:“是他?”
  陈平安眨了眨眼睛,不说话。
  那便是了。
  刘景龙便不再多问。
  第二拨割鹿山刺客,未能在山头附近留下太多痕迹,却明摆着是不惜坏了规矩也要出手的,这意味着对方已经将陈平安当作一个元婴修士,甚至是强势元婴来看待,唯有如此,才能够不出现半点意外,还不留半点痕迹。那么能够在陈平安挨了三拳受了如此重伤之后,以一己之力随手斩杀六个割鹿山修士的纯粹武夫,至少也该是一位山巅境武夫。
  哪怕是从五陵国算起,再从绿莺国一路逆流远游,直到这芙蕖国,都不拥有任何一位九境武夫,大篆京城倒是有一位女子大宗师,可惜必须与那条玉玺江恶蛟对峙厮杀,再联系陈平安所谓的蚍蜉一说,以及一些北俱芦洲东南部的早先传闻,那么到底是谁,自然而然就水落石出了。很好猜,顾祐无疑。
  止境武夫顾祐,这一生都不曾正式收取弟子,大篆京城那位女子宗师,都只能算半个,顾祐对于传授拳法一事,极其古怪,众说纷纭。唯一一个还算靠谱的说法,是传闻顾祐曾经亲口说,我之拳法,谁都能学,谁都学不成。
  刘景龙思量片刻:“近期你是相对安稳的,那位前辈既然出拳,就几乎不会泄露任何消息出去,这意味着割鹿山近期还在等待结果,更不可能再抽调出一拨刺客来针对你,所以你继续远游便是。我替你去找一趟割鹿山的开山祖师,争取收拾掉这个烂摊子。但是事先说好,割鹿山那边,我有一定把握让他们收手,可是出钱让割鹿山破坏规矩也要找你的幕后主使,还需要你自己多加小心。”
  陈平安双手抱胸,说道:“行走江湖,我比你有经验。”
  刘景龙问道:“打算在这边再待几天?”
  陈平安直截了当道:“还需要三天,等到体魄恢复一些再赶路。”
  刘景龙一步跨出,来到山脚,然后沿着山脚开始画符,一手负后,一手指点。每画成一符便掠出十数丈,行云流水,没有半点凝滞。别忘了,刘景龙的符箓之道,能够让云霄宫杨凝真都望尘莫及,要知道崇玄署云霄宫,可是北俱芦洲符箓派的祖庭之一。
  约莫一炷香后,刘景龙返回山顶:“可以抵御一般元婴修士的三次攻势,前提条件,不是剑修,没有半仙兵。”
  陈平安竖起大拇指:“不过是看我画了一墙雪泥符,这就学去七八成功力了,不愧是北俱芦洲的陆地蛟龙,如此年轻有为!”
  刘景龙懒得搭理陈平安,准备走了。
  早走一分,早点找到割鹿山的话事人,这家伙就多安稳一分。至于找到了割鹿山的人,当然是要讲道理了。
  不过这会儿刘景龙瞥了眼陈平安,法袍之外的肌肤,多是皮开肉绽,还有几处白骨裸露,便皱眉问道:“你这家伙就从来不知道疼?”
  陈平安呵呵一笑:“我辈武夫,些许伤势……”
  刘景龙突然出现在陈平安身边,一把按住他肩头,陈平安顿时脸庞扭曲起来,肩头一矮,躲过刘景龙:“干吗呢!”
  刘景龙这才笑道:“还好,总算还是个人。”
  刘景龙环顾四周,抬手一抓,数道金光掠入袖中,应该都是他的独门符箓,确定四周是否有隐藏杀机。
  陈平安笑问道:“真不喝点再走?”
  刘景龙气笑道:“喝喝喝,给人揍得少掉几斤血,就靠喝酒找补回来?你们纯粹武夫就这么个豪迈法子?”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实不相瞒,挨了那位前辈三拳过后,我如今境界暴涨,这就叫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再不抓紧破境,以后都没脸见我。”
  刘景龙问道:“你这是金身境了,还是远游境了?”
  陈平安笑道:“跟你聊天挺没劲。”
  刘景龙二话不说,直接御风远游离去,身形缥缈如烟,瞬间消逝不见。绝对是上乘符箓傍身的缘故。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莫过于此。
  陈平安没有任何愧疚,甚至都不用道谢。
  道理更简单。以后刘景龙喊他陈平安帮忙,一样如此。不过陈平安还是希望这样的机会,不要有。即便有,也要晚一些,等他的剑术更高,出剑更快,当然还有拳头更硬。越晚越好。
  因为天底下最经得起推敲的两个字,就是他的名字——平安。
  修养一事,尤其是肉身体魄的痊愈,急不来,所以刘景龙远去后,陈平安闲来无事,犹豫了一下,见反正四下无人,就开始头脚颠倒,以脑袋撑地,尝试着将天地桩和其余三桩融合在一起。以头点地,“缓缓而走”。
  半炷香后,陈平安一掌拍地,飘然旋转,重新站定,拍了拍脑袋上的泥土尘屑,感觉不太好。结果陈平安看到竹箱那边站着去而复还的刘景龙。
  陈平安道:“跟个鬼似的,大白天吓唬人?”
  刘景龙好奇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陈平安继续拍着脑袋,郑重其事道:“练习走桩啊,独门秘术,你要不要学?一般人想学,我都不教他。”
  刘景龙抖了抖袖子,将两壶从骸骨滩那边买来的仙家酒酿,放在竹箱上:“那你继续。”
  刘景龙再次化虹升空,然后身形再次蓦然消散无踪。
  陈平安坐在竹箱上,拎起那壶酒,是货真价实的仙家酒水,不是市井坊间的糯米酒酿。这家伙好像比自己要厚道一些。
  正阳山举办了一场盛宴,庆贺山上剑仙之一的陶家老祖嫡孙女陶紫跻身洞府境。
  洞府境是一道大门槛。跻身了洞府境,就是中五境神仙了。
  除了各方势力前来道贺的众多拜山礼,正阳山自己这边当然贺礼更重,直接赠送了陶紫一座从外地搬迁而来的山峰,作为她的私人花园。这不算开峰,毕竟陶紫尚未结成金丹,只是她诞生之时就已拥有一座山峰,后来苏稼离开正阳山,苏稼的那座山峰也拨给了她,现在陶紫一人就手握三座灵气充沛的风水宝地,可谓嫁妆丰厚,将来谁若是能够与她结为山上道侣,真是上辈子修来的天大福气。而那座被正阳山祖师堂当作贺礼的山峰,是一个小国旧山岳!
  有小国负隅顽抗,被大骊铁骑彻底踏平,山岳正神金身在战事中崩毁,山岳就成了彻彻底底的无主之地,正阳山便将山上修士的战功跟大骊朝廷折算一些,买下了这个小国的北岳山头,然后交由那头正阳山护法老猿,老猿运转本命神通,切断山根之后,背负山岳巨峰而走。由于这个小国的北岳并不算太过巍峨,搬山老猿只需要现出身高十数丈而已的并不完整的真身,如青壮男子背巨石般,登上自家渡船,带回正阳山,落地生根,便可以山水牵连。
  陶紫从小便是正阳山那些老剑仙的开心果,除了她身份尊贵之外,自身资质极好,也是关键。陶紫是正阳山五百年来的一个异类,资质好的同时,根骨、天赋、性情、机缘,方方面面都四平八稳,这意味着陶紫的进阶速度虽不会太快,但是瓶颈会很小,跻身金丹境毫无悬念,未来成为一位高入云海的元婴修士机会极大。
  对于致力于开宗立派的仙家洞府而言,风雪庙魏晋这般惊才绝艳的大天才,当然人人艳羡,可陶紫这种修道坯子,也很重要,甚至某种程度上说,一个不急不缓走到山顶的元婴,比起那些年少成名的天之骄子,其实要更加稳妥,因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不过贺礼当中,有一份最为令人瞩目。哪怕送礼之人没有露面,但是整座正阳山陶家老祖之外的山峰,都觉得与有荣焉。因为那份贺礼,来自老龙城藩王府邸,送礼之人正是大骊宋氏的一字并肩王宋睦。
  此前,有小道消息说陶紫年少时走过一趟骊珠洞天,在那个时候就结识了当时身份还未显露的皇子宋睦。
  新山头之上,北岳祠庙破败不堪,还需要耗费不少人力物力财力去修缮。
  宴席渐渐散去,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站在祠庙大门外,腰间系挂着一只光泽晶莹的翠绿小葫芦,正是她的搬柴哥哥当年赠送给她的小礼物。事实上,当初谁都没有意识到这只翠绿葫芦,竟然会是一件价值连城的极好法宝,还是陶家老祖亲自找高人鉴定后,才确定了它的珍稀。
  少女陶紫身边站着那个身材魁梧的正阳山护法老猿。
  陶紫从恢弘祠庙那边收回视线,转头笑问道:“白猿爷爷,苏姐姐就真的没机会返回正阳山了吗?”
  老猿摇头道:“已是个废物,留在正阳山,徒惹笑话。”
  陶紫哀怨道:“风雷园那个年轻园主也真是的,早不闭关晚不闭关,偏偏在这个关头躲起来不见人,真是鸡贼。”
  老猿咧咧嘴:“李抟景一死,风雷园就垮了大半,新任园主黄河天资再好,亦是独木难支,至于那个刘灞桥,为情所困的孬种,别看现在还算风光,破境不慢,事实上越到后期,越是大道渺茫。黄河出关之时,我们正阳山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前去问剑,到时候就是风雷园除名之日。”
  老猿望向那座祖师堂所在的祖脉本山正阳山。
  老猿笑道:“我们正阳山不同,条条剑道登顶,一旦再在人间多聚拢些大势,不但可以一举跻身宗字头仙家,说不定还不止一位上五境剑仙!那会儿,一洲剑修,都要对我们顶礼膜拜。强者强运,此后百年千年,正阳山只会更加蒸蒸日上。比那趋于腐朽的风雪庙、真武山,注定大道更高。”
  陶紫叹了口气:“白猿爷爷,你说的这些,我都不太感兴趣。”
  老猿突然说道:“清风城许氏的人来了。”
  陶紫翻了个白眼:“那个烦人精。”
  老猿笑了笑。
  清风城许氏家主在得了那件瘊子甲后,大肆清洗许家内部的旁支势力,很快就清理干净了内部隐患,除了当年搬出那座朱砂山之外,在大骊朝廷那边落了下乘,印象不佳,再无昏招。加上后来清风城许氏将嫡女嫁给袁氏庶子,亡羊补牢,攀附了一个位高权重的上柱国姓氏,如今也算山上扶龙脉的一股中坚势力,不过仍是要比正阳山逊色一筹。近几年来,清风城那个心机深沉的狐媚妇人一直旁敲侧击,希望她的嫡子能够和陶紫结为神仙道侣,只是陶家老祖至今还没有松口。事实上,一旦陶家与清风城联姻,对于整座正阳山来说,都是一桩不小的好事,两家可以相互锦上添花。
  一个气态雍容的宫装妇人与一个身穿朱红大袍子的俊美少年联袂御风而来。
  陶紫笑容灿烂,行礼道:“见过夫人。”
  那少年则对搬山老猿行礼道:“拜见猿爷爷。”
  老猿只是点了点头,就算是回复了少年。
  妇人则动作轻柔,伸手抓起陶紫的手,神色亲昵,微笑道:“这才几年没见,我家陶丫头便出落得这般水灵了。”
  一番客套寒暄过后,妇人和老猿这两个长辈很有默契地走向那座旧山岳祠庙,让少年少女独处。
  祠庙外边,陶紫一瞪眼,伸手道:“烦人精,你的那份礼物呢?”
  一袭朱红袍子的俊美少年伸手握拳,然后骤然松开,空无一物,轻轻拍在陶紫手心:“收好。”
  陶紫皱眉。少年举起双手,嬉皮笑脸道:“别急,我们清风城那边的狐国,近期会有惊喜,我只能等着,晚一些再补上礼物。”
  陶紫冷哼一声。
  两人走在这座别国旧山岳的山巅白玉广场上,沿着栏杆缓缓散步,正阳山的群峰风貌,想来是宝瓶洲一处久负盛名的形胜美景。
  少年瞥了眼陶紫腰间那只翠绿葫芦:“你那搬柴哥哥怎的也不来道贺?”
  陶紫冷笑道:“以为是你这种游手好闲的人?他如今可是大骊藩王,半洲江山之主。”
  少年笑道:“这种话可别乱说。”
  陶紫嗤笑道:“我站在这里乱说的后果,跟你听到了之后去乱说的后果,哪个更大?”
  少年无可奈何,这臭屁丫头说的都是大实话。
  他趴在栏杆上:“马苦玄真厉害,那支海潮铁骑已经彻底没了。听说当年惹恼马苦玄的那个女子,跟她爷爷一起跪地磕头求饶,都没能让马苦玄改变主意。”
  陶紫哦了一声:“就是骊珠洞天杏花巷那个?去了真武山之后,破境就跟疯了一样。这种人,别搭理他就行了。”
  少年沉默片刻,脸色阴沉,因为他想起了某个当年第一眼看到就最不喜欢的人。
  不过让他心情略好的是,他不喜欢那个泥腿子贱种,只是个人私仇,而身边的陶紫和整个正阳山,与那个家伙,是神仙难解的死结,板上钉钉的死仇。更好玩的,还是那个家伙不知道怎的,几年一个花样,长生桥都断了的废物,竟然转去学武,喜欢往外跑,常年不在自家享福,如今不但有了家业,还极大,拥有落魄山在内那么多座山头。其中自家的朱砂山,就为此人做了嫁衣裳,还白白搭上了现成的山上府邸。一想到这个,他的心情就又变得极差。
  可惜龙泉郡那边,消息封禁得厉害,又有圣人阮邛坐镇,清风城许氏不敢擅自打探消息,许多云遮雾绕的碎片内幕,还是通过他姐姐所嫁的袁氏家族,一点一点传回娘家的,用处并不大。
  只要那个人不死,就是他这个清风城未来城主心头的一根刺。当然更是正阳山的一个眼中钉,很扎眼睛的。
  相信如今最让正阳山忌惮的事情,还不是那个年轻人自身家底如何,而是害怕那个贱种当真攀附上龙泉剑宗,尤其是一旦与那个青衣马尾辫的女子,真有了拎不清的关系,就会很麻烦。毕竟那是阮邛独女。
  龙泉郡是大骊朝廷与山上山下心照不宣的一处禁地,无人胆敢擅自探究,就因为圣人阮邛是大骊当之无愧的首席供奉。大骊宋氏两代皇帝,对这位风雪庙出身的铸剑师,都诚心诚意奉为座上宾。
  少年回望一眼,旧山岳祠庙遗址当中,妇人与老猿聊过了一些宝瓶洲形势,然后转入正题,轻声道:“那个刘羡阳,一旦从醇儒陈氏返回龙泉剑宗,就会是天大的麻烦。”
  老猿讥笑道:“比起我们正阳山,你们许家这点未来的小麻烦算什么。”
  妇人愁眉不展:“山上修行,二三十年光阴,弹指工夫,我们清风城与你们正阳山,都志在宗字头,无远虑便有近忧。尤其是那个姓陈的,必须要死。”
  老猿淡然道:“别给我找到机会,不然一拳下去,就天地清明了。”
  妇人恼火道:“有这么简单?!”
  老猿反问道:“我不去找他的麻烦,那小子就该烧高香了,难不成他还敢来正阳山寻仇?”
  妇人哀叹一声,她其实也清楚,哪怕是刘羡阳进了龙泉剑宗,成为阮邛的嫡传弟子,也折腾不起太大的浪花,至于那个泥瓶巷泥腿子陈平安,哪怕如今积攒下了一份深浅暂时不知的不俗家业,可面对靠山是大骊朝廷的正阳山,依旧是蚍蜉撼树,哪怕撇开大骊不说,也不提正阳山那几位剑修老祖,只说身边这头搬山猿,又岂是一座落魄山一个年轻武夫可以抗衡的?
  可不知为何,妇人这些年总是有些心神不宁。
  老猿扯了扯嘴角,满脸讥讽:“夫人,你觉得风雪庙剑仙魏晋,如何?”
  妇人虽然不知这头老畜生为何有此问,仍是回答道:“是李抟景之后、马苦玄之前的一洲天才第一人。”
  老猿说道:“那么魏晋若是问剑我们正阳山,敢不敢?能不能一剑下去让我们正阳山俯首低头?”
  妇人笑了:“自然是敢的,却也不能。”
  老猿最后说道:“一个泥瓶巷出身的贱种,长生桥都断了的蝼蚁,我就算借给他胆子,他敢来正阳山吗?!”
  “这么说可能不太中听。”妇人停顿片刻,缓缓说道,“我觉得那个人,敢来。”
  这头搬山猿爽朗大笑,点点头:“倒也是,当年就敢与我捉对厮杀,胆子是真不小。不过如今可没有谁会护着他了,离开了龙泉郡,只要他敢来正阳山,我保管让他抬头看一眼正阳山祖师堂,就要死在山脚!”
  远离宝瓶洲不知几万里之遥的那座北俱芦洲,被刘景龙画出一座符箓雷池的山头之上,穿着一袭黑色法袍的陈平安在山上逛荡了足足两天,要么走桩练拳,要么闲来无事,就跑去山脚边缘那里蹲着,欣赏刘景龙画符手法的精妙。
  陈平安已经彻底打消了练习天地桩的念头。不是姿势太过丢人,实在是强行四桩合一,只会拳意相错,失去那点意思。
  这段时日还是修行多于练拳,毕竟当下身子骨太过虚弱,太多走桩反而会伤及根本,实打实的山巅境三拳砸在身上,换成寻常六境武夫,早已死了三次,哪怕换成一般的远游境武夫,应该也死了。至于他陈平安,当然不是说就比八境武夫更加强势,事实上他已经等于死了一次。
  这天暮色里,陈平安蹲在竹箱旁边,又画了一些寻常的黄纸符箓。
  陆陆续续地,他已经画了七八百张符箓了。当初隋景澄从第一拨割鹿山刺客尸体上搜寻来了阵法秘籍,其中就有三种威力不错的杀伐符箓,陈平安可以现学现用。一种天部霆司符,脱胎于万法之祖的旁门雷法符箓,当然不算正宗雷符,但是架不住陈平安符箓数量多啊;还有一种大江横流符,是水符;最后一种撮壤符,属于土符。
  黄纸材质,并不昂贵,世俗可买的金粉丹泥,相较于需要消耗神仙钱的仙家丹砂,其实也不算什么,何况陈平安在春露圃老槐街那边,还买了一堆瓶瓶罐罐的山上朱砂,别说一千张乱七八糟的符箓,就是再来一千张都足够。
  陈平安将那一摞摞符箓分门别类,一一放在竹箱上边,都可以下一场符箓大雨了。
  陈平安欣赏片刻,心满意足,重新收起,藏在袖中,沉甸甸的,大概这就是钱多压手的感觉了。
  陈平安最后背靠竹箱,坐在地上,抓起一根草,掸去泥土,放入嘴中慢慢咀嚼,然后双手抱住后脑勺。
  天底下最快的,不是飞剑,而是念头。比如一下子就到了龙泉郡的泥瓶巷和落魄山,又一下子到了倒悬山的那级台阶上。
  陈平安闭上眼睛,心神沉浸,渐渐酣眠。不知过了多久,再一睁眼,便见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