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与飞剑我皆有
  庞元济愣了一下,朝那个年纪轻轻的青衫客,竖起大拇指——敢这么与他庞元济说话的,在这座什么都不多、唯独剑修最多的剑气长城,得是元婴境剑修起步。
  庞元济不是瞧不起那个接连胜了两场的外乡人,而是根本瞧不起整座浩然天下。比起这种瞧不起,他的更多情绪是厌恶,还夹杂着一丝天然的仇视。
  若非北俱芦洲剑修阿良和左右这些浩然天下剑修的存在,庞元济对于那座极为陌生却又富饶、安稳的天下,甚至会是痛恨。
  这名在剑气长城被视为最与宁姚般配的年轻剑修,不再言语。
  庞元济一口饮尽碗中酒,然后站起身,离开酒桌,缓缓走到街上。
  那个独眼的大髯汉子神色如旧,只是喝酒。
  庞元济对于男女情爱一事,并不感兴趣,那个宁姚喜欢谁,他庞元济根本无所谓。
  庞元济在意的,只有剑气长城的剑修身份,以及隐官大人的弟子身份。
  庞元济走到街上后,神色肃穆,很难想象这是一个才二十五岁的年轻人,他道:“陈平安,我对你没意见,不过我对浩然天下很有意见。”
  可能在浩然天下的山上,这个岁数,就算只是一名洞府境或观海境修士,就已经是一般仙家山头的祖师堂嫡传,被众星拱月。
  而在浩然天下的山下,这个岁数可能会是某个金榜题名的年轻俊彦,享受着光耀门楣的荣光,初涉仕途,意气风发。
  可是在这里,在庞元济的家乡,任何一个孩子,只要眼睛不瞎,那么他一辈子看到的剑仙数量,就要比浩然天下的上五境修士都要多。
  在这里,随随便便就会撞到在街上买酒、饮酒的某个剑仙,也会时不时看到一个个剑仙御剑去往城头。
  陈平安笑道:“我对你庞元济也没意见,不过我对某个说法,很有意见。”
  大街两边的酒肆酒楼,人们议论得越发起劲。
  是那些在北俱芦洲家乡个个眼高于顶的年轻剑修,到了剑气长城后,兴许时间久了,会有生死之交,或是继续看不顺眼,会有一言不合的切磋约架,但是近百年以来,还真没有这么直愣愣的年轻人,初来乍到,就敢如此言行。
  北俱芦洲是与剑气长城打交道最多的一个大洲,不过来此历练的年轻人,在到倒悬山之前,就会被各自宗门长辈劝诫一番,不同的人不同的语气,意思却大同小异,无非是到了剑气长城,收一收脾气,遇事多隐忍,不涉及大是大非,不许冒失言语,更不许随便出剑,剑气长城那边规矩极少,越是如此,惹了麻烦,就越棘手。
  能够让北俱芦洲剑修如此谨慎对待的,兴许就只有宛如夹在两座天下之间的剑气长城了。
  圆圆脸的董不得,站在酒肆二楼,身边是一大群年龄相仿的女子,还有些身姿尚未抽条、犹带稚气的少女,多是眼神熠熠,望向那个反正宁姐姐不喜欢那么她们就谁都还有机会的庞元济。
  董不得其实有些担心,怕自己一根筋的弟弟,陷入一场莫名其妙的乱战。
  齐狩也有自己的小山头,无论是年轻人背后的家族势力,还是年轻剑修的战力累加,都不逊色于宁姚,甚至犹有过之,只是走了个羞愤遁走的任毅而已,一旦发生冲突,双方有得打。所以董不得担心之余,又有些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她可是董画符的亲姐姐。
  一个婴儿肥的少女踮起脚尖,趴在窗台上,使劲点头道:“这个家伙,还挺俊俏啊。你们使劲喜欢庞元济去吧,我反正从今儿起,就喜欢这个叫陈平安的家伙了。董姐姐,要是宁姐姐哪天不要他了,记得立即提醒我啊,我好乘虚而入,早些结婚得了。角山楼铺子的婚嫁衣裳,真是好看,摸起来滑不溜秋的。”
  董不得抬腿踢了小姑娘的屁股一脚,笑道:“一般脑子拎不清的姑娘,是想男人想疯了,你倒好,是想着穿嫁衣想疯了。”
  少女揉了揉屁股,纤细肩头一个晃荡,将身边一个窃笑不已的同龄人,使劲推远,朝董不得嚷嚷道:“董姐姐,我娘亲说啦,你才是那个最拎不清的老姑娘!”
  董不得满脸笑意,说了句“这样啊”,然后伸手按住小丫头片子的脑袋,一下一下撞在窗台上,砰砰作响,问道:“说我老姑娘是吧?”
  少女在董不得收手后,揉了揉额头,转头,咧嘴笑道:“小姑娘,小姑娘,年年十八岁的董姐姐。”少女腹诽,年年八十岁的老姑娘吧。
  结果董不得又按住这丫头的脑袋,一顿敲,嘴里说着:“八十岁对吧?就你那点小心思,只差没写在脸上了。”
  董不得突然松开手,朝街上看,道:“我就说嘛,齐狩费了这么大劲,才不会把这种大出风头的机会,白白让给庞元济。”
  那少女顾不得跟董不得较劲,一把按下旁边那颗碍眼的同龄人脑袋,伸长脖子望去,老气横秋道:“换成我是齐狩,早掀翻酒桌干仗了。”
  有人从街道尽头处的酒肆走出,在街上现身,正是齐狩,身材高大,气宇轩昂,长衫背剑,干净利落。
  齐狩微笑道:“元济,这差不多都算是我的家事了,还是让我来吧,不然要被人误认为是缩头乌龟。”
  庞元济转过头,似乎有些为难。
  齐狩视线绕过庞元济,看着那个赤手空拳的外乡武夫。这人年纪不大,据说是来自宝瓶洲那么个小地方,约莫十年前,来过一趟剑气长城,不过一直躲在城头那边练拳,结果连输曹慈三场,这是这个外乡人两件值得拿出来给人说道说道的事情之一。另外一件,更多流传在妇人女子当中,是从董家流传出来的一个笑话,宁姚说她能一只手打一百个陈平安。
  输给曹慈也好,被宁姚打趣也罢,其实都不算丢人现眼。只不过齐狩听见了,心里都很不舒服。
  庞元济笑道:“你我之间,肯定只能一人出手,不如你我干脆借这个机会,先分出胜负,决定谁来待客?”
  齐狩有些为难。
  口哨声此起彼伏,怂恿两人先打过一场再说,而且已经有人开始打算坐庄,让人押注赌谁输谁赢,以及能在几招内分出胜负。这些路数,都是跟阿良学的,一个赌庄,动辄有十几种押注花样,用阿良的话说,就是搏一搏,厕纸变丝帛,押一押,秃子长头发。
  先前对于这个姓陈的外乡年轻人,一些个光棍赌棍的坐庄押注,多是押他会不会出门而已,更多的,都没怎么奢望。哪里想到这个家伙,不但出门了,还与人打过了两场,便赢了两场。众人这才发现阿良不坐庄,大伙儿果然赌得没甚滋味。要是阿良坐庄,上了赌桌的人,输赢都觉得过瘾,就是阿良的赌品委实差了点。当年阿良与一个众望所归的老赌棍合伙坑人,老赌棍先是次次以小博大,大赢特赢,结果有一次,大半人跟着那老赌棍押注,发誓要让阿良输得连裤子都得留在赌桌上,结果让阿良一口气赚回了本不说,还挣了大半年的酒水钱。
  众人是事后才听说,那个“当场瘫软晕厥在赌桌底下”、看似倾家荡产的老赌棍,得了一大笔分红,带着几十枚谷雨钱,先是躲了起来,然后在夜深人静时分,被阿良偷偷一路护送到大门那边,两人依依惜别。如果不是师刀房老婆姨都看不下去,泄露了天机,估计那次一起输了个底朝天的大小老幼赌棍们,至今都还蒙在鼓里。
  哪怕如此,剑气长城这边的汉子,还是觉得少了那个挨千刀的家伙阿良,平日里喝酒便少了好多乐趣。
  陈平安先后观察了庞元济和齐狩各自的行动轨迹,二人的步伐大小、落地轻重、肌肉舒展、气机涟漪、呼吸快慢,尽收眼底。
  就是打量几眼的小事情。
  只说眼中所见,不提事先耳闻,庞元济要更行家里手些,更难看出深浅,当然也可能是齐狩根本就不屑伪装,或者是伪装得更好。
  陈平安这纯粹就是习惯成自然,闲着没事,给自己找点事干。
  陈平安半点不着急,轻轻拧转手腕,由着庞元济和齐狩先商量出个结果。
  谁先谁后,都不重要。
  无非是从十数种既定方案当中,挑出最契合当下形势的一种,就这么简单。
  大街两侧的人们,发现那个外乡年轻人,竟然开始闭目养神——他一手手掌负后,一手握拳贴在腹部,一袭青衫,头别玉簪,身材修长。
  有那么点玉树临风的意味。
  叫嚣谩骂声四起,但是喝彩声也明显更多了一些。
  宁姚眼中没有其他人。
  叠嶂轻轻扯了扯宁姚那件墨绿色长袍的袖子。宁姐姐离开浩然天下的时候,是这般装束,回来之后,也是如此,虽说法袍有法袍的好处,可总是这么一种装束,都快要半点不像女子了。
  宁姚转过头,问道:“怎么了?”
  叠嶂用下巴点了点远处那个身影,然后伸出一根大拇指。
  宁姚板着脸,一挑眉,好像是说,大街之上,那个家伙就是在做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我宁姚半点不奇怪,你们会感到奇怪,只是因为你们不是我宁姚。
  陈三秋伸手轻轻拍打着晏胖子的脸颊,道:“某人在演武场打了一套好拳法啊。”
  晏琢一把拍掉陈三秋的手,扬扬得意道:“我先前怎么说来着,那可是响当当的武学大宗师,我这眼光,啧啧啧。”
  董画符闷闷说道:“任毅加溥瑜,分明是齐狩故意安排的人选,让人挑不出毛病。任毅是龙门境剑修当中,年纪小的,飞剑快的,陈平安输了,当然是什么面子都没了。但若是赢了任毅,再战溥瑜,溥瑜是金丹境里最有名的花架子,赢了他,陈平安容易掉以轻心,然后再由齐狩这个一肚子坏水的,来解决掉陈平安,齐狩可以利益最大化,所以这就是一个连环套。”
  晏琢翻白眼道:“你董黑炭都知道的,我们会不清楚?”
  董画符说道:“我是怕齐狩失心疯,下狠手。”
  陈三秋点点头,道:“最大的麻烦,就在这里。”
  街上三人,撇开那个从看热闹变成热闹给人看的庞元济,只说陈平安与齐狩,这已经不是差不多岁数的年轻人做什么意气之争了,陈平安确实不该提及宁姚和斩龙台,牵扯到了男女之间的事儿,又扯到了家族,这就给了齐狩不按规矩行事的借口。齐狩此次交手,做得狠辣,大家族的那些老头子,兴许会不高兴,但是如果齐狩出剑软绵,更是不堪。是个人,都知道应该如何取舍。
  晏琢揉搓着自己的下巴,道:“是这个理,是我那平安兄弟做得略有纰漏了。”
  他们这些人当中,董黑炭是瞅着最笨的那个,可董黑炭却不是真傻,只不过一向懒得动脑子而已。当然了,董黑炭比起他晏琢,大概还差了一个陈三秋吧。
  陈三秋想了想,还是笑道:“不去管这些乱七八糟的,反正陈平安敢这么讲,敢一口气点了齐狩和庞元济的名,我就认陈平安这个朋友。因为我就不敢。交朋友,图什么?还不是除了蹭吃蹭喝之外,朋友还能够做点自己做不成的痛快事?在身边笼络一大堆帮闲狗腿,这种事,我做不出来。如果齐狩敢坏规矩,我们又不是吃干饭的,一路杀过去。董黑炭你打到一半,再装个死,故意受伤,你姐姐肯定要出手帮咱们。她一出手,她那些朋友,为了义气,肯定也要出手,哪怕是做做样子,也够齐狩那些狐朋狗友吃一大壶胭脂酒了。”
  宁姚却说道:“齐狩本来就比你们强不少,别说是你们几个,要是距离远了,我一样拦不住。所以我会盯着齐狩的战场选择,一旦齐狩故意引诱陈平安往叠嶂铺子那边靠,就意味着齐狩要下狠手。总之你们不用管,只管看戏。何况陈平安也不一定会给齐狩握剑在手的机会,他应该已经察觉到异样了。”宁姚瞥了眼齐狩背后的那把剑。
  陈三秋哑口无言。
  叠嶂忧心忡忡,她知道自己在这些事情上,最不擅长。有些时候,内心细腻敏感的叠嶂,不得不承认,陈三秋这些大姓子弟,若是人好,都还好说,若是聪明用错了地方,那是真坏。因为他们有更高的眼界,小小年纪,就可以用居高临下的眼光,看待那些只会让叠嶂觉得一团乱麻的复杂人事,并且还能够抽丝剥茧,找到那些最为关键的脉络,之后的诸多难题,便迎刃而解。阿良说过,这也是天地间的剑术之一。
  阿良曾经也对叠嶂说过,与陈三秋他们做朋友,要多看多学,你约莫会有两个心坎要过,过去了,才能当长久朋友,过不去,总有一天,无须经历生离死别,双方就会自然而然从至交好友,再变成点头之交。这种称不上如何美好的结局,无关双方对错,真有那么一天,喝酒便是。好看的姑娘,经常喝酒,漂亮的脸蛋,苗条的身材,便能长长久久。
  这时宁姚突然转头问道:“你们觉得陈平安一定会输?”
  陈三秋无奈道:“说假话,我觉得陈平安一只手可以撂倒齐狩;说实话,如果齐狩没背着那把剑,那我觉得陈平安还有些胜算。”
  宁姚不置可否,她转头望向一处,眉头紧蹙。
  一处酒楼屋脊边缘,坐着一个身穿宽松黑袍的小女孩,梳着俏皮可爱的两根羊角辫,打了半天的哈欠。
  她似乎有些不耐烦,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庞元济,磨磨唧唧,拉根屎都要给你断出好几截的,丢不丢人?先干倒齐狩,再战那个谁谁谁,不就完事了?”
  陈平安几乎与宁姚同时,望向屋脊那边——那是一个看着不着调却一拳下去能让飞升境大妖都皮开肉绽的强大存在。
  董家剑修的脾气之差,在剑气长城,只能排第二,因为有她在。
  陈平安曾经在城头之上,亲眼看到她“笔直摔下”城头后,跑去与一头靠近剑气长城的大妖“嬉戏打闹”。
  那是一头货真价实的仙人境妖物,但是老大剑仙却说,没能打死对方,她就觉得自己已经输了。
  大街之上,除了宁姚和几个故意对那“小姑娘”视而不见的剑仙,当然还有陈平安,几乎人人汗毛倒竖。没有谁自找没趣,开口献殷勤。
  “隐官”并非她的姓名,而是一个不见于记载的远古官职,世代承袭,在剑气长城,负责督军、刑罚等事。历史上也有许多不堪大用而沦为傀儡的隐官大人,但是在她接手这个头衔之后,剑气长城对于隐官的轻视之心,荡然无存。她不但是杀了最多中五境妖物的人,而且在千年以来的南边战场上,被她一拳打得血肉横飞而当场毙命的己方怯战剑修,也多。
  当年十三之争,剑气长城这边出战的第一人,正是这位在蛮荒天下一样大名鼎鼎的隐官大人。结果对方一头以肉搏厮杀著称一洲的大妖,见着了她,直接认输跑了,然后对峙双方,就看着一个小姑娘在战场上,轰天砸地了足足一刻钟。
  庞元济点点头,道:“听师父的。”
  齐狩却抱拳低头,求道:“恳请隐官大人,让我先出手。无论输赢,我都会与元济打上一架,愿分生死。”
  隐官眼睛一亮,使劲挥手,道:“这个可以有,那就麻溜儿的,赶紧干架干架,你们只管往死里打,我来帮着你们守住规矩便是。对于打架这种事情,我最公道。”
  然后她望向庞元济先前喝酒的酒桌那边,皱着一张小脸,道:“那个瞎了眼的可怜虫,丢壶酒水过来,敢不赏脸,我就锤你……”
  骤然之间,整座酒肆都砰地炸开,屋顶瓦片乱溅,屋内满地狼藉,酒肆内的所有大小剑修,已经直接昏死过去。再一看,那个身为玉璞境剑仙的大髯汉子,已经被她一脚踹中头颅,直接撞破墙飞了出去,一身尘土,起身后也没敢返回酒肆。她站在唯一一张完整无损的酒桌上,轻轻一跺脚,把酒壶弹起,握在手中,嗅了嗅,苦着脸道:“一股子尿臊味,可好歹也是酒啊,是酒啊!”
  说到最后,这位高高在上的隐官大人,竟是有些咬牙切齿和悲苦神色。
  在那位隐官大人离开屋脊的一瞬间,陈平安便向前踏出一步,但是却又立即收回脚步,然后望向齐狩,扯了扯嘴角。
  庞元济身体后仰,掠回不成样子的酒肆,抬手接住一片坠落的瓦片,笑道:“师父,老大剑仙说过,你不许喝酒的。”
  隐官怒道:“我就闻一闻,咋了,犯法啊?剑气长城谁管着刑罚,是他老不死陈清都吗?”
  刹那之间,她便病恹恹坐在酒桌上,抛了那壶酒给庞元济,道:“先帮我留着。”
  陈平安一转头,一抹虹光从耳畔掠过,仅是剑气,便在陈平安脸上割裂出一条细微血槽。
  他略微弯腰,脚尖一点,身形不见,地面瞬间裂出一张巨大蛛网,不但如此,如有阵阵闷雷在地底深处回荡。
  一袭青衫在远离先前他所站原地的街上,身形突兀倾斜,又有速度更快的剑光一闪而逝,若是没有那招躲避,就要被剑光从后背心处一穿而过。
  隐官坐在桌上,轻轻点头,算是对两位晚辈没这么快分出胜负的一点小小嘉奖了。她百无聊赖,便抬起双手,揪住自己的两根羊角辫,轻轻摇晃起来。
  庞元济毕恭毕敬站在一旁,轻声笑道:“浩然天下的金身境武夫,都可以跑得这么快吗?”
  隐官想了想,给出一个她自己觉得极有见地的答案,道:“大概也许可能比较少见吧。”
  庞元济见怪不怪了。庞元济还真有个想不通的问题,以心声言语道:“师父好像对陈平安印象不太好?”
  隐官撇撇嘴,道:“陈清都看顺眼的,我都看不顺眼。”
  她屈指一弹,大街上一位不小心听见她言语的别洲元婴境剑修,额头如雷炸响,两眼一翻,倒地不起。没个十天半月,就别想从病床上起身了,躺着享福,还有人伺候,反客为主,多好。她觉得自己就是这么善解人意脾气好。
  隐官突然说道:“按照那谁谁谁当下展现出来的武夫境界,其实是躲不过两次飞剑的,他主要还是靠猜。”
  庞元济笑道:“齐狩也远远没有尽全力。”
  隐官有些失望,撇嘴道:“没劲。”
  她站起身,反悔了,喊道:“继续,我不管你们了啊。切记切记,不分生死的打架,从来不是好的打架。”
  话音刚落,这位隐官大人瞬间不见,只留下一个苦笑不已的弟子。
  庞元济收敛心神,望向大街。
  齐狩纹丝不动,那一袭青衫却在拉近距离。
  天底下的搏杀,练气士最怕剑修,同时剑修也最不怕被纯粹武夫近身,尤其是齐狩。
  因为齐狩的本命飞剑不止一把,已经现世的那把,名为“飞鸢”。而速度更快的那把“心弦”,就在等一名金身境武夫不知死活的欺身而进。
  晏琢看得心惊胆战,叠嶂几个,也都神色不太自然。
  宁姚始终心如止水,最是局中人,反而最像局外人。这大概就是她与陈平安截然不同的地方,陈平安永远思虑重重,宁姚永远干脆利落。
  齐狩在祭出第二把本命飞剑的时候,有些遗憾。
  齐家剑修,历来擅长小范围厮杀,尤其精通对峙局面的速战速决。飞剑心弦,从来快且准。
  双方相距只有十步之隔。哪怕那一袭青衫已经躲过致命刺杀,依旧逃不掉被穿透肩头的下场,身形难免微微凝滞,就这么一瞬间的工夫,本命剑飞鸢就在陈平安脖颈处擦过。
  那一袭青衫,仿佛已经被两把飞剑的剑光流萤完全裹挟,置身牢笼之中。
  就在许多看客觉得大局已定的时候,陈平安凭空消失。
  齐狩始终岿然不动。第三把最为诡谲的本命飞剑“跳珠”,一分为二,二变四,四化八,以此类推,在齐狩四周如同编织出一张蛛网,蛛网每一处纵横交错的结点,都悬停着一把把寸余长短的跳珠飞剑。与先前那名金丹境剑修的飞剑只靠虚实转换大不相同,这把跳珠的变幻生发,千真万确,齐家老祖对此颇为满意,觉得这把飞剑,才是齐狩真正可以细心打磨千百年,最能够傍身立命的一把飞剑,毕竟一把能够达到真正意义上攻守兼备的本命飞剑,飞剑主人的境界越高,跳珠便越是繁多,越是接近一件仙兵。一旦齐狩能够支撑起数千把跳珠齐聚的格局,就可以验证早年道家圣人那句“坐拥星河,雨落人间”的大吉谶语。
  出现在齐狩侧面五步之外的陈平安,似乎知难而退,再次使出了缩地成寸的仙家术法。
  齐狩知道这家伙会在身后出现,于是几处关键窍穴微微蝉鸣,原本列阵身后而数量较少的跳珠,转瞬之间就好似撒豆成兵,数量暴涨。与此同时,天然能够追摄敌人魂魄的飞剑心弦,如影随形,紧跟那一袭青衫。至于飞鸢,则更加运转自如。
  齐狩就是想站着不动,也要耍得这个家伙团团转。
  金身境武夫?与我齐狩为敌,那就只能被我当狗来遛。
  一方毫发无损,一方出拳不停,辗转腾挪大半天,到最后把自己累个半死,好玩吗?齐狩觉得很好玩。
  晏琢喃喃道:“这么下去,情况不妙啊。虽说飞鸢差不多就是这么个鸟样了,再变不出更多花样,可如果我没记错,齐狩最少可以支撑起五百多把跳珠,现在才不到三百把,而且越拖下去,那把心弦就越熟悉陈平安的魂魄,只会越来越快。这家伙心真黑,摆明是故意的。”
  陈三秋苦笑道:“飞剑多,配合得当,就是这么无解。”
  说到这里,陈三秋忍不住看了眼宁姚的背影。远处战局一边倒,她依然无动于衷。
  众人眼中极为狼狈的一袭青衫,骤然而停,满身拳意流淌之汹涌迅猛,简直就是一种几乎肉眼可见的凝聚气象,连一些下五境修士都看得真切。
  背对陈平安的齐狩没有犹豫,没有刻意追求什么不动丝毫的大胜结果,一步踏出,直接向前掠出十数丈,结阵在方丈小天地之中的跳珠的数量再次增加,让剑阵更加紧密厚重。
  一拳追至。
  齐狩刚刚转身,心情顿时凝重几分,选择再退,只是落在众人眼中,仿佛齐狩依旧闲庭信步,惬意万分。
  飞鸢与那心弦,被两抹剑光砸中。那两把莫名其妙出现的飞剑,简直就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只是略微阻滞了飞鸢、心弦的攻势,就被弹飞。
  只不过这就足够了。齐狩眼睁睁看着一袭青衫,一拳破开跳珠剑阵,对方的拳头瞬间血肉模糊,可见白骨。
  也一样是阻滞些许,但足够让齐狩驾驭飞鸢、心弦两把本命飞剑御敌。速度更快的心弦,玄妙画弧,剑尖直指陈平安心口稍稍往下一寸。终究不是杀人,不然陈平安死也好,半死也罢,他齐狩都等于输了。一条贱命,靠着运气走到今天,走到这里,还不值得他齐狩被人说笑话。飞鸢刺向那一袭青衫的后背脊柱。
  齐狩倒想要看看,两剑一前一后穿透这名金身境武夫的身躯后,那一拳到底剩下几斤几两。
  需知剑修体魄,受到本命飞剑昼夜不息的淬炼,在千百种练气士当中,是几乎可以与兵家修士媲美的坚韧。拥有三把本命飞剑的齐狩,体魄强韧,超乎寻常,更是理所当然。
  齐狩一瞬间,凭借本能,就运转所有关键气府的盎然灵气,人身小天地之中,一处水府,云蒸霞蔚,一座山岳,草木朦胧,其余拥有本命物的几大窍穴,各有异象迭起,以至于众多气机流泻人身小天地之外,使得齐狩整个人笼罩上一层灿烂绚丽的光彩,一双眼眸更是泛起阵阵金光涟漪。
  但是那个陈平安不但拥有两把充作障眼法的狗屁飞剑,还拥有一把真真切切的本命物飞剑,幽绿剑光,速度极快,刚好以剑尖对剑尖,抵住了那把心弦。两把飞剑各自错开,好似主动为陈平安让道直行。
  继续出拳!
  至于一袭青衫背后的那把飞鸢,始终未能追上陈平安,未能成功刺透其脊柱。
  裸露白骨的一拳过后,齐狩虽然嘴角渗出血丝,仍是心中稍稍安定。
  还好,拳头不重。
  陈平安以铁骑凿阵式开路,再加一拳神人擂鼓式。
  齐狩眼前一花,哪怕他已经借助对方一拳的力道,顺势后退掠出又横移,可是竟然又有一拳不合常理地砸在他身上。不但连那飞鸢始终无法接近陈平安,就连与齐狩心意相通的那把心弦,好像都有些茫然,然后又被那道幽绿剑光追上。大街上空,两抹剑光纠缠不休,每一次磕碰撞击,都会激起一圈圈高低不一的气机涟漪,杀机重重,却又赏心悦目。
  “我兄弟不是四境练气士吗?”
  “这家伙为何有三把飞剑?”
  晏琢和陈三秋面面相觑,各有疑惑。
  风水轮流转,原本风光无限的齐狩,终于开始疲于奔命,从一个厮杀经验极其丰富的金丹境巅峰剑修,沦为以拳对拳的下场。
  倒也不算毫无招架之力。被对方两拳砸在身上之后,齐狩的气府气象越发浓郁,加上自身体魄底子坚实牢固,与那个一拳至、拳拳至的陈平安,以拳头对拳头,硬碰硬撞了数次,后来干脆发狠与那个家伙互换一拳,其中一拳打得对方脑袋晃动幅度极大,可对方依旧神色冷漠,似乎对于伤痛,浑然不觉,每次一拳递出,都懒得挑地方落拳,好像只要打中齐狩就心满意足。
  飞剑心弦速度足够,但是被那把剑光幽绿的飞剑处处针锋相对。飞鸢却总是慢上一线。
  剑修厮杀,一线之隔,永远是天壤之别。
  跳珠剑阵早已摇摇欲坠,对神出鬼没的那一袭青衫的威胁,也越来越被忽略不计。
  大街两侧的看客们,总算是回过神咀嚼出味道来了,一片哗然。
  十五拳过后。
  齐狩不得已,又被一拳打得直接背脊贴地,倒滑出去十数丈远。在这个过程当中,身穿法袍的齐狩,从袖中又滑出一枚兵家甲丸,一身金甲刹那之间披挂在身,可当他刚一掌拍地,正要起身时,却被几乎身体前倾算是贴地奔走的一袭青衫,一拳砸在面门之上,打得他再次贴地。
  这第十七拳,力道之大,打得齐狩整个人摔落在地,又弹起,紧接着又被那人抡起手臂,一拳落下,结结实实打得七窍流血。
  庞元济叹了口气,他觉得齐狩差不多应该先退一步,然后真正拔剑出鞘了。
  剑修除了本命飞剑之外,凡是身上佩有剑的,只要不是那种无聊的装饰,那就是同一人,两种剑修。
  在所有人都疑惑不解,为何那一袭青衫突然停手的时候,又有一位“齐狩”出现在了离先前那个齐狩三十步之外——阴神出窍远游天地间。
  齐狩显然用上了秘法,不然寻常修士的阴神出窍,对于最擅长捕捉气机端倪的众多剑修而言,丝毫动静,都能察觉。
  那尊齐狩阴神面无表情,伸手一抓,长剑铿然出鞘,被他握在手中。这是剑气长城齐家的半仙兵之一,剑名“高烛”。
  相传这把半仙兵的真身本元,曾是远古天庭一尊火部神灵的金身脊柱,尸骸遗落人间,被齐家老祖偶然所得,悉心炼化百余年。齐狩出生之时,就成为这把半仙兵的新主人。
  齐狩阴神握住高烛之后,问道:“还打吗?”
  接下来一幕,别说是早已忘了喝酒的看客,就连叠嶂都有些眼皮子打战。
  陈平安那只白骨右手掌,五指如钩,抓住地上那具齐狩真身的身躯,缓缓提起,然后随手一抛,丢向齐狩阴神。
  陈平安站直身体,依旧是左手负后,右手握拳在前。整条血肉模糊的胳膊,鲜血顺着白骨手指,缓缓滴落地面。
  齐狩阴神毫不犹豫就重归身躯,飘然落地。
  陈平安抬起那条惨不忍睹的手臂,淡然道:“来。”
  一道金色光柱,从远处宁府冲霄而起,伴随着阵阵雷鸣声响,破空而至,被陈平安轻轻握住。那条起于宁府终于这条街道的金线,极其瞩目,由于剑气浓郁到了惊世骇俗的境地,哪怕长剑已经被青衫剑客握在手中,金线依旧凝聚不散。
  还没来得及擦去满脸血污的齐狩,瞬间脸色铁青,惊道:“谁借给你的仙兵?”
  青衫剑客手中那把名为剑仙的仙兵,似乎在为久违的厮杀而雀跃,颤鸣不已,以至于不断散发出丝丝缕缕的金色光线。这使得一袭青衫剑客,如同手握一轮大日。
  高烛?
  烛火有多高?
  大日悬空,何物敢与我争高?
  青衫年轻人,意态闲适,微笑道:“你要是不姓齐,这会儿还躺在地上睡觉,所以你是投胎投得好,才有一把半仙兵。我跟你不一样,是拿命挣来的这把剑仙。”
  说到这里,陈平安收敛笑意,道:“南边战场上的齐狩,对得起这个姓氏。但是,架还是得打,只要你敢出剑。”
  就在此时,那个不知何时重返酒肆落座的大髯汉子,放下一只从地上捡起再倒满了酒的大白碗,对齐狩说道:“输了就得认,你们齐家嫡传子弟,没有死在城头以北的先例。”
  齐狩抬手收剑入鞘在背后,向前走去,与那一袭青衫擦肩而过的时候,问道:“敢不敢约个时间,再战一场?”
  他是有机会成为剑气长城同龄人当中,第一个跻身元婴境的剑修,甚至要比宁姚更快。因为宁姚需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大。炼气对于宁姚而言,根本就不是事,而是她需要炼物,这一直拖慢了她的破境速度。
  他齐狩只要跻身元婴境,再与陈平安厮杀一场,就不用谈什么胜算不胜算了。
  陈平安反问道:“地点你定,时间我定,如何?”
  齐狩喉结微动,差点没能忍住那一口鲜血。
  齐狩不再说话,没有御风离去,就这样一直缓缓走到街道尽头,消失在拐角处。他身后默默跟上了一群脸色比齐狩还难看的朋友。
  陈平安看了眼宁姚,笑眯起眼。宁姚瞪了他一眼。
  陈平安环顾四周。剑气长城,很奇怪,是他陈平安这辈子除了家乡祖宅和之后的落魄山竹楼之外,让他觉得最无所顾忌的一个地方,所以也就是“贪生怕死”的泥瓶巷陈平安,最敢酣畅出拳出剑的地方。
  剑气长城这边也会有善恶喜怒,但很纯粹,远远不如浩然天下那么复杂,弯弯绕绕,如千山万水。
  剑气长城的城头之上,那位曾经与他亲口讲过“应该如何不讲理”的老大剑仙也亲自出手,演示了一番,随手为之,便有一道剑气,从天而降,瞬杀一位大家族的上五境剑修。
  在这里,老大剑仙陈清都,就是最大的道理所在。
  陈平安既然由衷认可那位岁月悠久的老神仙,那么他在此出拳与出剑,便能够破天荒达到那种梦寐以求的境地——后顾无忧,百无禁忌!
  何况这里是阿良待过很多年的地方,一个让阿良留下不走,在漫长岁月里喝了那么多酒水的地方,如果陈平安出拳不够重,出剑不够快,就对不起这个地方。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有些痛快,但是还不够。
  那个青衫剑客与先前如出一辙,转过身,笑望向正打算离去的庞元济。
  庞元济笑问道:“不觉得自己吃亏?”
  一场苦战过后,对方赢得并不轻松。
  陈平安随后的动作,让几个并不坐在一块的剑仙,都纷纷不约而同地笑而饮酒。只见青衫剑客将手中那件好像名为“剑仙”的仙兵长剑的剑尖钉入地面,然后松开剑柄,右掌向前伸出,示意对方只管出手。
  他淡然说道:“我怕你觉得吃亏。”
  庞元济神采飞扬,露出笑容,大步走出酒肆,站在街道中央,抱拳朗声道:“剑气长城,庞元济!”
  陈平安想了想,抱拳还礼,一板一眼答道:“宁姚喜欢之人,陈平安。”
  庞元济双指并拢在身前,微笑道:“我飞剑不多,就一把,好在够快,希望不会让你失望。”
  大街之上,剑气丛生,然后如有一条条溪涧潺潺而来,歪歪扭扭,毫无章法,最终各自铺散开来,聚拢成一条剑气江河。
  剑意无处不在,两边酒肆内的酒客,都清清楚楚感觉到了一股冰凉寒意,从大街上缓缓涌入。
  庞元济之所以被隐官大人选中为弟子,显然不是什么狗屎运,而是人人心知肚明,庞元济确实是剑气长城百年以来,最有希望继承隐官大人衣钵的那个人。
  妖族最多处,即我出剑处。哪个剑修,对此境界,不心向往之?
  一名剑修,尤其是有先天剑坯美誉的那种天之骄子,自身本命飞剑的品秩好坏,确实会决定他们最终成就的高低。
  在庞元济那句话说出口后,大小酒肆酒楼,便有连绵不绝的喝倒彩声,调侃意味十足。
  庞元济的本命飞剑,名为“光阴”,光阴似水,故而流水不定剑无形。如果说齐狩最根本的那把本命剑跳珠,还有个数量上的直观展露,那么庞元济这把本命剑,就真不讲道理了。最不讲道理的,不只是本命飞剑的威势之大,而是有了那把光阴飞剑之后,庞元济“剑通万法”,飞剑不但可以淬炼体魄,还可以反哺三魂七魄,修行术法,事半功倍,加上庞元济自幼就表现出惊才绝艳的修道资质,触类旁通,一身所学杂且精,所以他又有“庞百家”的外号。
  庞元济没有一件法袍,也没有齐狩那种跟着姓氏带来的半仙兵,更没有什么多余的兵家甲丸。
  陈平安轻轻向前走去,一身拳罡如瀑流泻,走在街上,如逆水行舟。
  行走之时,纯粹武夫的拳意,与至精至纯的剑气,便要冲撞在一起,使得境界不够的那拨观战之人,都已经看不清那一袭青衫剑客的面容身形,就如那碗中酒,人往酒中丢入了一枚铜钱,饮酒之人,晃动白碗,便让人看不真切那枚碗底的铜钱。
  始终站在原地的宁姚,轻声说道:“那场架,陈平安怎么赢的,齐狩为何会输,回头我跟你们说些细节。”
  晏琢两眼放光,呆呆望向那个背影,很是唏嘘道:“我兄弟只要愿意出手,保管打谁都能赢。”
  然后他转头笑嘻嘻对陈三秋道:“对吧,三秋?是谁说来着,‘说假话,一只手就能撂倒齐狩’?”
  陈三秋一脸茫然说道:“应该是董黑炭说的吧。”
  董画符怒道:“扯你娘的蛋!”
  叠嶂有些无奈,董黑炭其实是所有人当中,与阿良相处最久的一个,估计也是剑气长城唯一一个在阿良身上撒过尿的“绝顶强者”了,所以董黑炭要么闷葫芦不说话,只要一开口骂人,全是从阿良那边学来的脏话,听者真要介意了,就会被笑死也会被气死。
  一位悄然来到破败酒肆的中年剑仙,坐在那独眼的大髯汉子旁边,抹了抹桌上灰尘,笑着点头道:“拳罡精纯,拳意通玄。无法想象,早年那个曹慈,竟然能够连赢此人三场。”
  先前挨了隐官大人一脚的大髯汉子,没有半点不自在,依旧喝酒,沙哑开口道:“你来得晚了,要是亲眼见过曹慈在城头练拳的样子,就不会这么奇怪了。曹慈成就多高,破境多快,我都觉得理所当然。”
  说到这里,大髯汉子看了眼那个不急不缓地悠然前行于剑气洪流当中的陈平安,道:“当然,这个年轻人,确实很不错,当年我也见过他在墙头上的往返练拳。那会儿,我想不到他能有今天的武学境界。就算当时老大剑仙这么说,我都未必信。”
  那位刚刚从南婆娑洲来到这边没多久的中年剑仙,笑道:“听说他来自宝瓶洲的骊珠洞天,不知道与那个大骊藩王宋长镜,有没有点关系?”
  大髯汉子摇头道:“不太清楚。分明年纪不大,一看却是个厮杀惯了的老鸟。你们浩然天下的纯粹武夫,有那么多架可以打吗?就算有高人喂拳传法,不真正置身于生死之地多次,打不出这种意思来。”
  “瞧着是不像外乡人,反而像是最地道的剑气长城年轻人。”
  那位南婆娑洲的剑仙男子举起酒碗,与对方轻轻磕碰了一下,抿了口酒后,感叹道:“天大地大,如我这般不爱喝酒的,唯独到了这边,也在肚子里养出了酒瘾虫子。”
  大髯汉子扯了扯嘴角,这位沉默寡言的玉璞境剑修,难得流露出几分怨气神色,冷笑道:“全是那个王八蛋带出来的风气,光棍不喝酒,光棍万万年。剑仙不喝酒,元婴境走一走。”
  三场架打完了,马上就是第四场架。
  真是过瘾得很啊。
  那个有些婴儿肥的小姑娘,使劲用手拍打窗台,满脸涨红,激动万分,嚷嚷道:“瞧见没,瞧见没,我眼光好不好?你们别害羞,大声说出来!”
  没人理睬她。
  这让小姑娘有些懊恼,突然发现身边的董姐姐有些反常。她好奇道:“董姐姐,是不是突然发现宁姐姐挑了这么个好男人,再一看,自己岁数老大不小了,挑来挑去,也没个合适的,所以你心里特别难受啊?那就学学我,高兴要开口,难受也要说出来,我陪你喝喝酒。我把自己的高兴,借你一些!”
  董不得趴在窗台上,双手狠狠搓脸,唉声叹气,点头道:“是真难受,这么多年,什么都比不过宁丫头。”
  小姑娘安慰道:“董姐姐你岁数大啊,在这件事上,宁姐姐怎么都比不过你的,稳操胜券!”
  董不得转过头,伸手握住小姑娘的脖子,轻轻提起,微笑道:“大声点说,刚才我没听清楚。”
  小姑娘双脚离地,恼火万分,气呼呼道:“董姐姐,你从今天起,对我放尊重一些啊,一个不小心,我就是那个陈平安的小媳妇了,到时候你要吃不了兜着走。他见我给你欺负惯了,气不过,就要打你,就像打齐狩那样,到时候我可拦不住,有心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董姐姐你在地上弹来弹去。”
  董不得将手中少女往地上一戳,笑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这种话去宁丫头跟前说。”
  小姑娘站定,抖了抖肩膀,撇嘴道:“我又不傻,难道真看不出他和宁姐姐的眉来眼去啊,就是随便说说的。我娘亲经常念叨,得不到的男人,才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我知道,我娘那是故意说给我爹听呢,我爹每次都跟吃了屎一般的可怜模样。骂吧,不太敢,打吧,打不过,真要生气吧,好像又没必要。”
  董不得按住小姑娘的脑袋,让后者一通“磕头”,笑骂道:“小小年纪不学好,嘴巴没个把门的,真不怕你爹娘打得你屁股开花?”
  在董不得收手后,小姑娘双手胡乱抹了抹红肿的额头,也不看董不得,双拳紧握,重重一敲窗台,恨声道:“烦!我决定了,等他打赢了庞元济,我就跟他学拳去,他不教,我就跪在宁姐姐家门口,跪个一炷香半炷香的,诚意十足!等我学了拳,呵呵,到时候董姐姐你晚上走路,小心些!”
  就连董不得都拿小姑娘有些没办法——脑子有了坑,道理填不满。
  董不得突然感叹道:“观战剑仙有点多。”
  小姑娘刚要说话,就被董不得用胳膊环住她的脖子,往自己身边一拽,小姑娘脑袋一歪,两眼一翻,吐出舌头,装了个死。
  大街之上,青衫白玉簪的年轻武夫,做了一件怪事——没有凭借武夫坚韧体魄和矫健身形,没有追求以最快速度“蹚水”来靠近那个庞元济,而是手臂轻轻一震,双手拈住四五十张品秩寻常的各色符箓,抛撒出去。
  几乎所有符箓都被剑气瞬间搅碎,但是陈平安继续如此,行走不快,丢掷符箓的速度,却让人眼花缭乱。
  庞元济笑了笑,双指掐诀,脚下踏罡,于是在陈平安身后远处,涟漪阵阵,又出现了一个庞元济,而且大街两侧的屋顶上,又多出十二个庞元济。
  高处的每一个“庞元济”或掐道法诀,或施佛家印,各自脚下,都出现了一座符阵,庞元济与庞元济之间,符阵与符阵之间,一条条不同色泽的纤细丝线,如龙蛇游走,相互接引契合,最终结出一座囊括整条大街的符阵。
  不但如此,站在陈平安身前身后的两个庞元济,也开始缓缓前行,一边走,一边随意敲敲点点,随手画符,那些千奇百怪的古老篆文云纹,悬停空中,那些虚符的符胆灵光绽放出一粒粒极其明亮的光亮,有些符箓,灵气水光荡漾,有些雷电交织,有些火龙缠绕,不一而足。
  陈平安最后一次,一鼓作气丢出百余张符箓后,瞬间一个站定,拳架再起,原本在身上汹涌流转的浑厚拳意,如剑归鞘,以一个收敛拳架,递出迅猛拳。
  拳出如虹,如雷震动,生发于地。
  整条大街上的剑气长河,都随之震荡不已。
  那条江河剑气,大半剑意,在一袭青衫四周聚拢,如重兵围城。街上两个庞元济依旧脚步不停也不快,继续巩固那座符阵。
  庞元济没有白看三场架。
  这个陈平安,手段太多,层出不穷,关键是还在隐藏实力。例如那只尚未真正倾力出拳的左手。
  还有陈平安的身形速度,到底有多快,庞元济仍是捉摸不出。
  与齐狩一战,陈平安精心设置的障眼法其实有很多。
  剑仙之下,除了宁姚和他庞元济,以及那些元婴境剑修,兴许就只能看个热闹了。
  庞元济其实内心深处,有些无奈。你陈平安一个纯粹武夫,下五境练气士,拥有大炼之后的一把本命物飞剑也就罢了,另外那两把很能吓唬人的仿剑,算怎么回事?天晓得这家伙还会不会偷藏了一把。
  庞元济觉得那家伙做得出来这种缺德事。
  除此之外,庞元济心中也明白,那些符箓,事实上是陈平安在精准勘验剑气河流的种种细微处。所以庞元济毫不犹豫,就收拢了剑气,绝对不给他更多探查的机会。
  宁府的演武场上,纳兰夜行这个宁家老仆,已经勤勤恳恳护了宁府三代主人,此刻正蹲着地上,伸出五指,轻轻摩挲着地面。
  那个早年陪着自家小姐一起来到宁府的姚家老妪白炼霜站在一旁,恼火道:“老狗,你为何不去盯着那边,出了纰漏,如何是好?你这条狗命,赔得起吗?”
  纳兰夜行淡然道:“再凶险,能有南边的战场凶险吗?”
  白炼霜越发火大,骂道:“人心险恶,何曾比战场厮杀差了一点半点?纳兰老狗!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纳兰夜行收手抬头,沉默不言。
  白炼霜叹了口气,语气放缓,道:“有没有想过,像陈公子这般出息的年轻人,换成剑气长城其他任何一大姓的嫡女,都无须如此耗费心神,早给小心翼翼供起来,当那舒心舒意的乘龙快婿了。到了咱们这边,宁府就你我两个老不死的,姚家那边,依旧选择观望。既然连姚家都没表态,这就意味着,是没人帮着咱们小姐和姑爷撑腰的,出了事情,就晚了。”
  纳兰夜行说道:“姚老儿,心里憋着口气呢。”
  白炼霜犹豫一番,试探性问道:“不如将咱们姑爷的聘礼,泄露些风声给姚家?”
  纳兰夜行难得在老妪这边硬气说话,转头沉声道:“别糟践陈平安,也别侮辱姚家。”
  白炼霜点点头,破天荒没有还以颜色。
  纳兰夜行解释道:“既然你都说了,陈平安选中了我们小姐,能够说服我们,那也应该可以说服别人。无法说服的,那就打服!”
  白炼霜埋怨道:“我又不是让你掺和其中,帮着陈平安拉偏架,只是让你盯着些,以免意外。你唧唧歪歪个半天,根本就没说到点子上。”
  纳兰夜行无奈道:“行吧,那我就违背约定,跟你说句实话。我这趟不出门,只能窝在这边挠心挠肺,是陈平安的意思,不然我早去那边挑个角落喝酒了。”
  白炼霜疑惑道:“是他早就与你打过招呼了?”
  纳兰夜行点头道:“借我胆子,我也不敢在这种事情上糊弄你吧?就是陈平安自己的意思。”
  老人站起身,笑道:“理由很简单,宁府没长辈去那边,齐家就没这脸皮去。这样就算跟齐狩那场架陈平安输了,也会输得不难看,绝对不会让齐狩觉得自己真的赢了。如果齐狩敢不守规矩,不单要分胜负,还要在某个时机突然以分生死的姿态出手,那他陈平安就能够逼着齐狩背后的老祖宗出来收拾烂摊子。到时候齐家能够从地上捡回去多少面子、里子,就看当时的观战之人,答不答应了。”
  白炼霜陷入沉思,细细思量这番言语。
  纳兰夜行又说道:“你与小姐可能还不清楚,陈平安私底下找了我两次,一次是详细询问齐狩、庞元济和高野侯三人的底细,从三名剑修的飞剑名称和各自的性情,到每个人的厮杀习惯,再到他们的传道人,还有厮杀中的战场搏命与捉对厮杀,陈平安都一一问过了。第二次是让我帮着模仿三人飞剑,他来各自对敌,宗旨只有一点,我的出剑,必须要比三人的本命飞剑快上一分。我当然不会拒绝,就在陈平安那间很难辗转腾挪的屋子里切磋,当然无须伤人,只是点到为止。陈平安笑言,一旦真正放手,倾力出拳,他至少也会让这些天之骄子与他陈平安分胜负,但这不是想做到就能做到的,打到最后,估摸着就要由不得他们不分生死了。”
  白炼霜脸色古怪。
  纳兰夜行笑容更古怪,随手指了指叠嶂店铺的方向,问道:“你还担心陈平安吗?难道不是应该齐狩、庞元济他们头疼陈平安才对吗?摊上这么个对手,一旦双方境界不悬殊,估计要被陈平安活活恶心死吧。陈平安多扛揍,你白炼霜出过拳,会不清楚?”
  纳兰夜行缓缓踱步,心情舒畅,接着道:“你觉得这小子好说话吧,懂礼数吧,可在我跟前就不一样了。那天我帮他喂剑过后,一起喝了点小酒,那小子便难得多说了些,你是没看到,喝过了酒的陈平安,脱了靴子,大大方方学我盘腿而坐,他那会儿眼睛里的神采,加上他所说言语,是怎么个光景。”
  纳兰夜行流露出几分缅怀神色。宁府,确实得有个男主人了,不然太闷了些。
  白炼霜瞪眼道:“见了面,喊他陈公子!在我跟前,可以喊姑爷。你这一口一个陈平安,像话吗,谁借你的狗胆?”
  纳兰夜行憋屈得不行,好不容易在陈平安那边挣来点面子,在这老婆姨跟前,又半点不剩都给还回去了。
  老妪自言自语道:“老狗,你说陈公子可不可能,连赢三场。”
  纳兰夜行早有腹稿,马上道:“我当然想啊,不过若是第三场架,是庞元济、齐狩和高野侯,这三个里面的某个跳出来,还是有些难赢。只说可能性最大的齐狩,只要这个小崽子不托大,陈平安跟他,就有得打,很有得打。”
  果不其然。
  两个老人都清晰感知到了一把古剑的沛然气息,缭绕在叠嶂店铺那边的大街上。然后那把被陈平安搁放在小宅厢房的仙剑,自行离开了宁府。
  老妪一脚踹在纳兰夜行的膝盖上,催促道:“还不滚去看看情况!乌鸦嘴,分明是齐狩将那高烛出鞘了。”
  纳兰夜行虽然脸色如常,其实心中也有些着急,寻常切磋,不分生死,哪里需要一把半仙兵和仙兵对峙上?
  纳兰夜行也顾不得什么约定不约定了,正要起身前往,没想到事到临头,白炼霜反而一下子沉住了气,虽然神色凝重,她摇头道:“算了,咱们得相信姑爷对此早有准备。”
  纳兰夜行试探性问道:“真不用我去?”言下之意,自然是万一那边出了问题,纳兰夜行事后该如何做,白炼霜可以随便使唤,但绝对不能怪罪他失职。
  白炼霜点点头道:“我说的!”
  纳兰夜行瞥了她一眼。
  老妪怒道:“老狗,管好狗眼!”
  纳兰夜行知道她当下心情不太好,就忍了。反正不与她计较,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了。
  不久之后,有一个金丹境剑修急匆匆御风而来,落在演武场上,对两位前辈行礼后,道:“陈平安已经赢下三场,三人分别是任毅,溥瑜,齐狩。”
  这个年近百岁却还是年轻容貌的金丹境剑修,名叫崔嵬,算是纳兰夜行的不记名弟子,纳兰夜行不当真,崔嵬却一直恪守师徒之礼。虽然这十多年来,被宁府那场天大灾殃牵连,日子过得极不顺心,但崔嵬依旧不改初衷。
  老妪听了大声叫好。
  纳兰夜行问道:“陈平安伤得很重?那你怎么不护着点,就为了跑来率先邀功?”
  崔嵬笑道:“看样子,还要再打一场,我回来报告消息后,还要赶紧回去观战。”
  纳兰夜行一把抓住崔嵬的肩头,道:“将那三场架的过程,细细说来!”
  崔嵬苦笑道:“师父,第四场架,陈平安是跟庞元济打,而且还是陈平安主动邀战,不看太可惜了。我赶来宁府的时候,就发现又有两位北俱芦洲的剑仙前辈临时赶去观战了。”
  纳兰夜行问道:“那高烛?”
  崔嵬会心一笑,道:“剑仙高魁一锤定音,道破天机,故而齐狩只是握剑,却未出剑,已经收剑远去。”
  老妪却来不及欣喜,脸色微变,惊问道:“什么?姑爷还要跟庞元济再打一场?”
  纳兰夜行却笑了,道:“我很放心。”
  老妪伸手一指,命令道:“去盯着!”
  纳兰夜行摇头道:“不用去,赢过了齐狩,本身就已经证明陈平安不但心中有数,出拳更有谱。”
  在不记名弟子崔嵬这边,还是要讲一讲前辈风采的,不过纳兰夜行脚下悄悄挪步。
  老妪挥挥手,吩咐道:“崔嵬,麻烦你再去看着点,见机不妙,就祭出飞剑传信宁府。”
  崔嵬赶紧御剑离去。
  剑气长城这边的切磋,两位剑仙之间的那种天翻地覆,双方剑气遮天蔽日,当然不可错过,但是崔嵬也并不觉得陈平安与齐狩、庞元济之争,便不精彩。
  事实上,很精彩。不然包括高魁在内的四名上五境剑仙,就不会在那边喝酒。
  再加上后来陆陆续续赶去,要亲眼目睹最后一场晚辈切磋的剑仙,崔嵬甚至猜测最后会有双手之数的剑仙,齐聚那条大街!
  当年中土神洲的曹慈现身剑气长城,起了冲突,愿意露面的剑仙才几人?虽说这与曹慈当时武道境界还不高,大有关系。可撇开一切原因不提,只说剑仙观战人数,那个刚到剑气长城没几天的陈平安,已经不知不觉直追当年某人,不过后者那是一场鸡飞狗跳的大乱战,与豪杰气概,剑仙风流,半点不沾边。
  老妪喃喃道:“若是老爷夫人还在,该有多好。”
  纳兰夜行无言以对,唯有叹息。
  老妪揉了揉眼睛,笑道:“现在也很好了。”
  剑气长城的城头之上,有大小两座茅屋相邻近。
  一个面如冠玉的年轻男子,走出那座小茅屋,来到附近的北面城头,眺望北方那座城池,微笑道:“左前辈,隐官大人都跑过去凑热闹了,你真不看几眼?”
  城头上,一个盘腿而坐的男子,横剑在膝,闭目养神,四周有纵横交错、凝虚为实的凌厉剑气,骤然间生灭不定,也亏得旁边所立男子,是风雪庙剑仙魏晋。
  魏晋是宝瓶洲李抟景之后、马苦玄之前的一洲不世出天才。这三人中,那个死前止步于元婴境巅峰剑修的李抟景,资质其实不逊于魏晋,只可惜为情所困,白白失去了成为宝瓶洲历史上第一个仙人境剑修的可能性,故而总体而言,还是不如魏晋。而真武山兵家修士马苦玄,宝瓶洲山上都认为其资质应该稍逊于李抟景、魏晋两位前辈,只不过大道机缘太好,未来最终成就兴许比那魏晋还要更高,至于风雷园上任园主李抟景,既然已经兵解离世,万事皆休。
  左右始终没有睁眼,神色淡漠道:“没什么好看的,一时争胜,毫无意义。”
  魏晋知道这位左前辈的脾气,所以言语不太忌讳,笑道:“这真不像是一位大师兄对小师弟该有的态度。”
  左右摇头道:“我从来没有承认过这件事。何况按照道统文脉的规矩,没挂祖师像,没敬过香磕过头,他就不算我的小师弟。”
  魏晋就不再多说什么。左前辈,本就是个不爱说话的,好像让他说一句话,比出剑对敌,还要吃力。
  左右和魏晋,两名剑仙,一个来自中土神洲,一个来自宝瓶洲,而且左右已经远离人间视野,如同孤魂野鬼在广袤的大海之上漂泊不定,足足百余年光阴,两人原本八竿子打不着,除了都认识阿良,以及陈平安。
  左右对魏晋的剑术和品性,都看得比较顺眼。这个曾经受过阿良不少恩惠的年轻人魏晋,算是剑气长城众多剑修当中所剩不多的左右愿意多说几句话的存在。
  不过魏晋只是跻身玉璞境没多久的剑仙,对百年之前便已经享誉天下的左右称呼一声左前辈,很实在。
  魏晋有些感慨。
  每一名剑修,心目中都会有一个最仰慕的剑仙。
  例如风雪庙神仙台,他那个修为不高却会让他敬重一辈子的师父,就一直很仰慕以一人之力压制正阳山的李抟景。师父生前的最大愿望,就是有机会向李抟景询问剑道,哪怕李抟景只说一个字,就算此生无憾。可惜师父脸皮薄,修为低,始终无法达成心愿,等到魏晋浪荡江湖,偶遇那个头戴斗笠的“刀客”,闭关破境,再想要以剑仙之姿,以师父之弟子身份,问剑风雷园,李抟景却已经逝世。
  对于魏晋来说,自己的人生,总是如此,不求的,兴许会满满当当来,苦求的,稍纵即逝,愈行愈远。
  所幸到了剑气长城,魏晋心境,为之一阔。
  这里有已在剑气长城独居万年的老大剑仙,有那些来自北俱芦洲慷慨赴死的同道中人,当然也有已至剑术巅峰、仿佛高出浩然天下剑修一大截的前辈左右。
  先前那场战事,左右一人仗剑,深入妖族大军腹地,以一身剑气随意开道,根本无须出剑,法宝近身,自行化为齑粉。直到遇到那头被他一眼挑中的大妖,左右才正儿八经开打。
  那场神仙打架,殃及池鱼无数,反正方圆百里之内都是妖族。
  丰采绝伦。
  只此一战,便让左右成为最受剑气长城本土剑修欢迎的外乡人。
  大战落幕后,左右独自坐在城头上饮酒,老大剑仙陈清都露面后,说了一句话:“剑术高,还不够。”
  哪怕是面对这位被阿良敬称为老大剑仙的定海神针,左右也只回答了一句话:“那就是剑术还不够高。”
  当时陈清都双手负后,转身而走,摇头笑道:“那个最知变通的老秀才,怎么教出你这么个学生。”
  左右懒得说话,原因很简单,打不过这个老人,不然他就要用剑说话了,好让这位辈分最高的万年刑徒,在提及自己先生时,一定要客气些。
  魏晋低头凝视着摊开的手掌,笑道:“第一场,陈平安赢了,很轻松,对手是一个龙门境剑修。”
  左右沉默片刻,依旧没有睁眼,只是皱眉道:“龙门境剑修?”
  魏晋以为左前辈是嫌弃陈平安的对手境界太低,说道:“第二场,就是个年轻金丹了。”
  不料左右越发皱眉,问道:“才十年?十年有了吗?就可以打龙门境剑修了?”
  魏晋的心情,有些复杂。左前辈是不是对自己的那位小师弟,太没有信心了?
  魏晋很快记起一事,左前辈好像在文圣门下求学之时,境界确实不高,而且也非先天剑坯。
  左右淡然道:“你不用跟我说那战况了。”
  魏晋便只是自己掌观山河。
  左右继续以整座剑气长城的盎然剑意,砥砺自身剑意。
  年轻时候,不用心读书,分心在习武练剑这些事上,不是什么好事。经历事情多了,再转头去读书,便很难吃进一些朴素的道理了。
  当时的左右满脑子都想着如何与这个世道融洽相处,挑三拣四,为我所用之学问,能解燃眉之急之学问,才被认为是好学问。这样的学问,知道再多,对于寻常人,自然还是不小的裨益,毕竟是个人,都得有那吾心安处,可对于自己先生之学生,尤其还是那关门弟子……就意义不大了。
  魏晋沉默许久,看过了第二场架后,察觉到身边左右的细微异样,忍不住问道:“左前辈既然还有牵挂,为何都不肯见他一面?”
  左右皱眉道:“我说了,我不认为他是我的小师弟。”
  那个年轻人,可以是自己先生的弟子,可以是齐静春的师弟,即便如此,也不意味着就是他左右心中的小师弟。
  不然他左右,为何自称大师兄,视公认的文圣首徒崔瀺如无物?
  退一万步说,天底下有那光顾着与小媳妇卿卿我我,将大师兄晾在一边的小师弟?
  我不把你当小师弟,是你小子就敢不把我当大师兄的理由吗?
  魏晋安安静静远观战事。左右突然睁开眼睛,眯起眼,举目远眺城池那条大街。魏晋忍住笑,不说话。
  这一刻,刚好是那名齐家子弟拔剑出鞘。
  左右很快就闭上眼睛。魏晋会心一笑。
  文圣一脉,最讲道理。
  剑气长城别处,隐官大人御风落在城头之下,一个蹦跳,踩在墙体上,向上而走。脚步看似不快,但是瞬间就到了城头上,驻守附近地带的一名北俱芦洲年迈剑仙,抱拳行礼。
  隐官大人点点头,站在北边城头上,跨出一大步,就来到了靠近南边的城头,伸手抓住自己的两根羊角辫,往上提了提,摇摇晃晃,缓缓升空。然后她一个皱眉,不情不愿,一个转身御风,头顶整座厚重云海都被轰然驱散,如箭矢激射向脚下的某处城头,刹那之间,就出现在一座茅屋旁边,撇着嘴道:“干吗?我又没喝酒!”
  一个老人双手负后,微笑道:“跟你商量点事。”
  隐官说道:“没喝酒,最近没力气打架,我不去南边。”
  老人笑道:“这么顽劣调皮,以后真不打算嫁人了?”
  身穿一袭宽松黑袍的隐官大人,此刻就像一只炸毛的小黑猫。大袖飘荡,黑云缭绕小姑娘。
  老人在言语之际,已经站在了她身边,弯腰伸手,按住她的那颗小脑袋,那件飘荡不已的黑袍,瞬间松垮下去,她低头挪步,沉声道:“有事说事!”
  老人挥挥手,道:“自个儿玩去,没事了。”
  她怒道:“陈清都!逗我玩呢!”
  陈清都笑道:“听咱们隐官大人的口气,有些不服气?”
  她脸色阴沉。
  下一刻,先是茅屋附近,突兀出现一座小天地。然后几乎所有城头剑修都感觉到了整座城头的一阵震动。
  那座小天地之中,老大剑仙一只手按住隐官大人的头颅,后者双脚悬空,背靠城墙,她一身杀气腾腾,却挣脱不开。
  陈清都淡然道:“我不是管不动你们,不过是我心有愧疚,才懒得管你们。你年纪小,不懂事,我才对你格外宽容。记住了没有?”
  隐官沉默许久,点了点头。
  陈清都松开手,隐官滑落在地。
  老人说道:“玩去。”
  隐官“哦”了一声,转过身,大摇大摆走了,两只袖子甩得飞起。
  老人驻足远眺南方的那座蛮荒天下。笑了笑。
  人间如酒,醉倒花前,醉倒月下,醉我万年。
  陈清都回望北边一眼。
  境界相差不大的情况下,与那小子为敌,心眼不多可不行。
  符箓没有了用武之地。
  陈平安还有十五、松针、啖雷三把飞剑,可以为自己确定庞元济那把本命飞剑的诸多虚实。
  街上的两个庞元济也应对轻松,一人停步,分出心神,驾驭三缕剑气,纠缠陈平安的三把飞剑。另外一人驾驭那条剑气长河,消耗出拳不停的陈平安那一口武夫真气和一身凝练拳意。
  至于屋顶之上的十二个庞元济,又开始打造一座新的符阵。
  庞元济选择了一个最笨的法子,循序渐进,将整条大街都变成自己的小天地,如圣人坐镇书院,神灵坐镇山岳,修为更高一境!最终以元婴境剑修出剑,便可瞬间分出胜负。
  对方显然也意识到庞元济的想法,可惜似乎力有未逮,哪怕出拳气势已经让看客们心惊胆战,一次次拳罡剑气相撞,导致整条街道地面都已经碎裂不堪。
  不过对阵双方,都有默契,不管怎么个天翻地覆,庞元济的剑气不入酒肆丝毫,陈平安的拳罡亦是如此。
  就在庞元济即将大功告成之际,那个年轻武夫,终于不再有任何留力,一眨眼工夫,就以拳开江河,来到前方那个庞元济身前。
  不但如此,又有一把雪白虹光的飞剑突兀现世,毫无征兆,掠向身后的那个驾驭剑气应对三把既有飞剑的庞元济。
  这都不算什么。
  一袭白衣,拔地而起,阴神远游云霄中,出拳处,那个庞元济被一拳打烂。飞剑初一,搅碎第二个庞元济。而陈平安的阴神骤然悬停,居高临下,以颠倒而用的云蒸大泽式,拳罡如暴雨,遍布处处屋脊、个个庞元济。
  与此同时,街上收拳的陈平安真身,双膝微蹲,好似垮塌收拢的拳架,爆发出一股从未在陈平安身上展露的拳意,如春雷炸响,蛟龙动脊,脚下一条大街,竟是几乎从头到尾,全部塌陷下沉。陈平安身在高处,已经越过自己阴神头顶,向某处递出生平拳意最巅峰的一拳。
  城池上空,先是那道拳意笔直而去,如同刀割白纸。随后所有人头顶,轰隆隆作响。
  空中凭空浮现的庞元济,面对那道直直而来的拳罡,一瞬间收拢飞剑,一尊身高数丈的金身法相,双臂交错,格挡在庞元济身前。那法相并不巍峨壮观,但是金光凝稠如水。
  庞元济与金身法相一同被打退到更高处。等到庞元济稳住身形,那尊金身法相蓦然芥子化天地,变得高达数十丈,屹立于庞元济身后,一手持法印,一手持巨剑。
  陈平安面对这等恢宏异象,不退反进,脚踩初一和十五,以极快速度登高。
  窗口处,酒肆外,看客们一个个伸长脖子,看得瞠目结舌。
  这两个家伙,打得有些无法无天了。
  晏琢轻声道:“宁姚,不劝劝他?真没必要折腾到这个份上。换成齐狩,我巴不得陈平安一拳下去,把齐狩的脑浆子都打出来。但是庞元济人不坏,陈平安他更是好人,这么打下去,真要分生死了。”
  宁姚没好气道:“劝不动。”
  董画符有些如坠云雾,天底下还有宁姐姐都劝不动的人?
  阿良也好,老大剑仙也罢,对宁姐姐可都是很刮目相看的,从来没把宁姐姐当孩子看待。宁姐姐懂事早,是他们当中最早一个,至今也是唯一一个能够与阿良、老大剑仙说大事的人。这一点,连董画符的姐姐,都承认自己远远不如宁姚。
  宁姚又补充道:“不想劝。”
  董画符很快释然,这才是宁姐姐会说的话。
  此时庞元济高高举起一手,重重压下。身后那高大如山峰的金身法相,手持雷电交织的玄妙法印,随之一拍而下。
  只见那年轻武夫,一拳破开法印,犹有余力,拳找庞元济!
  庞元济不为所动,双指一横抹,法相持剑横扫而出,巨剑狠狠砸在那青衫年轻人的腰部。
  陈平安双脚扎根,并没有被一拍而飞,坠落大地,就只是被剑刃横扫出去十数丈,等到法相手中巨剑劲道稍减,他便继续倾斜登高,左手再出一拳。
  这一幕,看得所有地仙之下的剑修,头皮发麻,背脊生寒。
  法印再次凝聚,巨剑再次高举而落。
  陈平安两次身形凭空消失,来到庞元济与金身法相之间的稍高处,对着庞元济真身的脑袋,一拳落下。
  砰的一声,庞元济从空中笔直被砸入大街地底下,尘土飞扬,不见人影,久久没有露面。
  一袭青衫脚踩两把飞剑,缓缓落在大街上,一条左臂颓然下垂,至于右手更无须多说。刚好身边就是那把剑仙。
  他站在大坑边缘,浑身鲜血,缓缓转头,望向远处心爱的姑娘。
  那个青衫白玉簪的年轻剑客,以裸露白骨的手心,轻轻抵住那把剑仙的剑柄,朝她眨了眨眼睛,笑容灿烂。
  庞元济缓缓走出,身上除了些没有刻意掸落的尘土,看不出太多异样。
  陈平安与他对视一眼,庞元济点点头,与陈平安擦肩而过,走向先前酒肆。庞元济记起一事,大声道:“押我赢的,对不住了,今天在座各位的酒水钱……”庞元济笑道:“跟我没半枚铜钱的关系,该付账付账,能赊账赊账,各凭本事。”
  说到这里,庞元济捂住嘴巴,摊开手后,甩了甩,皆是鲜血。
  到了酒肆那边,本土剑仙高魁已经递过去一只酒碗,南婆娑洲剑仙元青蜀笑着没说话。
  庞元济无奈道:“让两位剑仙见笑了。”
  高魁说道:“输了而已,没死就行。”
  元青蜀点头道:“比齐狩好多了。”
  庞元济转头望去,那一行人已经远去。
  晏琢祭出了一枚核雕,蓦然变出一驾豪奢马车,带着朋友一起离开大街。
  宽敞车厢内,陈平安盘腿而坐,宁姚坐在一旁。那把剑仙与陈平安心意相通,已经自行破空而去,返回宁府。
  晏琢占地大,与陈三秋、董黑炭和叠嶂相对而坐。
  气氛有些沉默。
  陈平安开口问道:“宁府有那帮着白骨生肉的灵丹妙药吧?”
  宁姚点点头。
  晏胖子瞥了眼陈平安的那条胳膊,问道:“半点不疼吗?”
  对于伤势,车厢内所有剑修,都不陌生,只说叠嶂,便曾经被妖族砍掉一条胳膊。但是如陈平安这般,从头到尾,眉头都不皱一下的,不常见。
  陈平安笑道:“还好。就是解决掉庞元济那把光阴飞剑,和齐狩跳珠飞剑的残余剑气,有些麻烦。”
  宁姚说道:“少说话。”
  陈平安便开始闭目养神。
  到了宁府,白嬷嬷和纳兰夜行早已等在门口。瞧见了陈平安这副模样,哪怕是白炼霜这种熟稔打熬体魄之苦的山巅武夫,也有些于心不忍。纳兰夜行只说了一句话,那两人飞剑残余剑气剑意,他就不帮着剥离出去了,留给陈公子自己抽丝剥茧,也算一桩不小的裨益。陈平安笑着点头,说有此打算。
  老妪领着陈平安去宁府药库,抓药疗伤。
  宁姚和四个朋友坐在斩龙崖的凉亭内。
  晏胖子四人,除了董黑炭依旧没心没肺,坐在原地发呆,其余三人,大眼瞪小眼,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开不了口。
  宁姚缓缓说道:“只分胜负,如果齐狩不托大,不想着赢得好看,一开始就选择全力祭出三飞剑,尤其是更用心驾驭跳珠剑阵,不给陈平安近身的机会,加上那把能够盯紧对手魂魄的心弦,陈平安会输。武夫和剑修,相互比拼一口纯粹真气的绵长,气府灵气的积蓄多寡,肯定是齐狩占优。”
  宁姚随后补充道:“若分生死,陈平安和庞元济都会死。可最后还是由陈平安赢下这两场苦战,不是陈平安运气好,是他脑子比齐狩和庞元济更好,对于战场的天时地利人和,想得更多。想周全了,那么陈平安只要出拳出剑,够快,就能赢。不过这里还有个大前提,陈平安接得住两人的飞剑,你们几个,却都不行。你们的剑修底子,比起庞元济和齐狩,差得有点远,所以你们跟这两人对战,不是厮杀,只是挣扎。说句难听的,你们敢在南边战场赴死,对杀妖一事,并无半点怯懦,死则死矣,故而十分修为往往能有十二分的剑意,出剑不凝滞,这很好。可是如果让你们当中一人,去与庞元济、齐狩捉对厮杀,你们就要犯怵,为何?纯粹武夫有武胆一说,按照这个说法,就是你们的武胆太差。”
  宁姚继续道:“对阵齐狩,战场形势发生改变的关键时刻,是齐狩刚刚祭出心弦的那一瞬间,陈平安当时给了齐狩一种错觉,那就是仓促对上心弦,陈平安的身形速度,止步于此,所以齐狩挨拳后,尤其是飞鸢始终离着一线,无法伤及陈平安,他就明白了,即便飞鸢能够再快上一线,其实一样无用,谁遛谁,一眼可见。只不过齐狩是在表面上,看似对敌潇洒,实则在一点一滴挥霍优势,而陈平安相比之下更加隐蔽,环环相扣,就为了以第一拳开道后的第二拳,拳名神人擂鼓式,是一种以伤换命的拳法,也是陈平安最擅长的拳招。”
  宁姚说话的时候,晏琢他们甚至都不会询问什么,就只是安静聆听。
  宁姚正色道:“现在你们应该清楚了,与齐狩一战,从最早的时候,就是陈平安在为跟庞元济厮杀做铺垫。晏琢,你见过陈平安的方寸符,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在大街上两场厮杀,陈平安总计四次使用方寸符,为何对峙两人,方寸符的术法威势,有云泥之别?很简单,天底下的同一种符箓,会有品秩不同的符纸材质和不同神意的符胆灵光,这是一件谁都知道的事情。庞元济傻吗?半点不傻。庞元济到底有多聪明,整座剑气长城都明白,不然就不会有‘庞百家’的绰号。可为何仍是被陈平安算计,让他凭借方寸符扭转形势,奠定胜局?因为陈平安与齐狩一战,那两张普通材质的缩地符,对胜负形势,用处不大,是故意用给庞元济看的。况且陈平安还有更多的障眼法,有意让庞元济看到了他陈平安似乎不愿意给人看的两件事情,例如庞元济注意到陈平安的左手,始终未曾真正出拳,例如陈平安会不会藏着第四把飞剑,相较于方寸符,那才是大事。”
  晏琢和陈三秋相视苦笑。
  叠嶂听得脑袋都有些疼,尤其是当她试图静心凝气,去仔细复盘大街战事的所有细节后,才发现,原来那两场厮杀,陈平安花费了那么多心思,设置了那么多个陷阱,他的每一次出拳都各有所求。叠嶂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一开始他们四个听说陈平安要待到下一场城头大战,其实顾虑重重,会担心极有默契的队伍当中,多出一个陈平安,非但不会增加战力,反而会害得所有人都束手束脚,现在看来,是他们把陈平安想得太简单了。
  董画符还好,因为想得不多,这会儿正忧愁回了董家,自己该如何对付姐姐和娘亲。
  宁姚沉默片刻,望向四个朋友,笑道:“其实陈平安一开始就知道黑炭和叠嶂切磋,还有你晏胖子的挑衅,是为了什么。他知道你们都是为他考虑,只不过当时你们都不相信他能够打赢三场,他就不好多说什么。但是我知道,他心里会领情,他从来就是这样的人。”
  宁姚笑问道:“是不是放心之余,内心深处,会觉得陈平安其实很可怕?一个城府这么深的同龄人,好像只会被他戏耍得团团转?会不会给他骗了还帮着数钱?”
  陈三秋点头道:“确实有点。”
  宁姚摇摇头:“不用担心,陈平安与谁相处,都有一条底线,那就是尊重。你是值得敬佩的剑仙,是强者,陈平安便诚心敬仰;你是修为不行、身世不好的弱者,陈平安也会与你心平气和打交道。在陈平安眼中,白嬷嬷和纳兰爷爷两位长辈最重要的身份,不是什么曾经的十境武夫,也不是昔年的仙人境剑修,而是我宁姚的家里长辈,是护着我长大的亲人,这就是陈平安最在意的先后顺序,不能错。就算白嬷嬷和纳兰爷爷只是寻常的年迈老人,他陈平安一样会十分敬重和感恩。至于你们,就是我宁姚的生死战友,是最要好的朋友,然后,晏琢才是晏家独苗,陈三秋才是陈家嫡长房出身,叠嶂才是开铺子会自己挣钱的好姑娘,董画符是不会说废话的董黑炭。”
  宁姚不再说话,远处走来一个陈平安。
  陈平安换上了一身清爽青衫,是白嬷嬷翻出来的一件宁府旧藏法袍,双手缩在袖子里,走上了斩龙崖,脸色微白,但是没有半点萎靡神色。他坐在宁姚身边,笑问道:“不会是聊我吧?”
  董画符点头,正要说话,宁姚已经说道:“刚说了你不会讲废话。”董画符便识趣闭嘴。
  陈平安抬起左手,拈出两张缩地符,一张黄符材质,一张金色材质。
  晏琢瞪大眼睛,却不是因为那符箓的关系,而是陈平安左臂抬起得自然而然,哪里有先前大街上颓然下垂的惨淡样子。
  陈平安收起两张符箓,坦诚笑道:“最后一拳,我没有尽全力,所以左手受伤不重。庞元济也有意思,是故意在大街坑底多待了一会儿,才走出来。我们双方,是都在做戏给人看。我不想真的跟庞元济打生打死,因为我敢确定,庞元济一样有压箱底的手段,没有拿出来,所以是我得了便宜。庞元济这都愿意认输,是个很厚道的人。两场架,不是我真能仅凭修为,就可以胜过齐狩和庞元济的,而是靠你们剑气长城的规矩,以及对他们心性的大致猜测,林林总总,加在一起,才侥幸赢了他们。远远近近观战的那些剑仙,都心里有数,看得出我们三人的真正斤两,所以齐狩和庞元济,输当然还是输了,但又不至于赔上齐家和隐官大人的名声,这就是我的退路。”
  出拳要快,落拳要准,收拳要稳。若是出剑,亦是如此。
  陈三秋笑道:“有些事情,你不用跟我们泄露天机的。”
  陈平安摇摇头,道:“没什么不能说的,出门打架之前,我说得再多,你们多半会觉得我大言不惭,不知轻重。我自己还好,不太看重这些,不过你们难免要对宁姚的眼光产生怀疑,我就干脆闭嘴了。至于为什么愿意多讲些本该藏藏掖掖的东西,道理很简单,因为你们都是宁姚的朋友。我相信宁姚,所以相信你们。这话可能不中听,但是我的实话。”
  晏胖子道:“中听,怎么就不中听了?陈兄弟你这话说得我这会儿啊,心里暖洋洋的,跟天寒地冻的大冬天,喝了酒似的。”
  陈平安微笑道:“最近我是真喝不了酒,受伤真不轻,估摸着至少十天半个月,都得好好养伤。”
  宁姚斜眼说道:“看你现在这样子,活蹦乱跳,还话多,是想要再打一个高野侯?”
  陈平安笑道:“不是我吹牛,要是当时我在街上不走,只要高野侯肯抛头露面,我还真能对付,因为他是三人当中,最好对付的一个,打他高野侯,分胜负,分生死,都没问题。事实上,齐狩,庞元济,高野侯,这个顺序,就是最好的先后,不管面子里子什么的,反正可以让我连赢三场。不过我也就是想想,高野侯不会这么善解人意。”
  晏胖子膝盖都有点软。陈三秋哭笑不得。董画符觉得这样的男人,才配得上宁姐姐。叠嶂也替宁姚感到高兴。
  宁姚一只脚踩在陈平安脚背上,脚尖一拧。
  陈平安微笑道:“我认输,我错了,我闭嘴。”
  晏胖子觉得这位好兄弟,是高手啊。
  陈三秋笑道:“行了行了,让陈平安好好养伤。对了,陈平安,有空记得去我家坐坐。”
  董画符一根筋,直接说道:“我家别去,真去了,我姐我娘,她们能烦死你,我保证比你应付庞元济还不省心。”
  陈平安站起身,笑着点头。
  四人刚要离开山顶凉亭,白嬷嬷站在下面,笑道:“绿端那个小丫头方才在大门外,说要与陈公子拜师学艺,要学走陈公子的一身绝世拳法才罢休,不然她就跪在门口,一直等到陈公子点头答应为止。看架势,是挺有诚意的,来的路上,买了好几袋子糕点。好在给董姑娘拖走了,不过估计就绿端丫头那颗小脑瓜子,以后咱们宁府是不得清净了。”
  晏琢和陈三秋都有些幸灾乐祸,那丫头他们都熟悉,是出了名的难缠鬼。
  宁姚说道:“拖进来打一顿就老实了。”
  陈平安不说话。
  陈三秋几个出了宁家大门后,没有各自打道回府,而是去了一座熟悉的酒肆喝酒。
  凉亭只剩下陈平安和宁姚。
  陈平安轻声道:“我没事,你也可以放心。”
  宁姚冷哼一声。
  陈平安背靠栏杆,仰起头,道:“我真的很喜欢这里。”
  宁姚伸出双指,轻轻拈起陈平安右手袖子,看了一眼,轻声道:“以后别逞强了,人有万算,天只一算,万一呢?”
  宁姚轻轻松开他的袖子,问道:“真不去见一见城头上的左右?”
  陈平安想了想,道:“见过了老大剑仙再说吧,何况左前辈愿不愿意见我,还两说。”
  宁姚突然说道:“这次跟陈爷爷见面,才是一场最最凶险的问剑,很容易画蛇添足,这是你真正需要小心再小心的事情。”
  陈平安点了点头。
  宁姚问道:“什么时候动身去剑气长城?”
  陈平安笑道:“不着急,去早了,庞元济和齐狩,尤其是他们背后的长辈,会很没面子。”
  宁姚皱眉道:“想那么多做什么,你自己都说了,这里是剑气长城,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没面子,都是他们自找的,有面子,是你靠本事挣来的。”
  陈平安说道:“习惯了,你要是觉得不好,我以后改一改。除了某件事,没什么是我不能改的。不会改的那件事情,以及什么都能改的这个习惯,就是我能一步步走到这里的原因。”
  宁姚看了眼坐在自己左边的陈平安,陈平安便立即起身,坐在宁姚右手边。
  宁姚没有说话,陈平安轻轻握住她的手,闭上眼睛,也没有说话。
  三天后。
  陈平安在夜幕中,独自去往剑气长城,见到了熟悉的大小两座茅屋,陈平安收起符舟入袖,笑道:“晚辈拜见老大剑仙。”
  陈清都就站在城头这边,点点头,似乎有些欣慰,道:“不与天地贪图小便宜,便是修道之人登高愈远的大前提。宁丫头没一起来,那就是要跟我谈正事了?”
  陈平安在犹豫,两件大事先说哪一件。
  陈清都笑道:“边走边聊,有话直说。”
  陈平安犹豫片刻,轻声说道:“老前辈,是不是看到那个结局了?”
  陈清都“嗯”了一声,道:“在算时间。”
  陈平安又问道:“老前辈,从来就没有想过,带着所有剑修,重返浩然天下?”
  陈清都笑道:“当然想过。”
  陈平安脸色惨白。
  陈清都缓缓而行,缓缓言语,道:“万年悠悠岁月,我见过一些很有意思的外乡年轻人。最近的,是剑术很好的左右;前几年是那少年曹慈;再往前些,是阿良;再往前,是南婆娑洲的醇儒陈淳安;再往前,是一个中土神洲的读书人,当时还很意气风发,半点不落魄;再往前,还有一些。加在一起,约莫得有十个了吧。每次见到他们,我对浩然天下便没那么失望。可是只靠这些早已算是外乡人的年轻人,怎么成?让人失望的人和事,实在太多了。”
  陈清都抬起双手,摊开手掌,如一杆秤的两端,自顾自说道:“浩然天下,术家的开山鼻祖,曾经来找过我,算是以道问剑吧。年轻人嘛,都志向高远,愿意说些豪言壮语。”
  陈清都笑了笑,接着道:“有些他觉得是最大的道理,可以成为不被世道世风推移摇晃的根本大木,在我看来,其实稚气。可是有些无心之言,还是不错的,随着世道推移,分量会越来越重,在人间扎根越深,只不过他当时,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也好,这才有了后面开枝散叶的余地。”
  陈清都指了指南边的蛮荒天下,道:“那边曾经有妖族大祖,提出一个建议,让我考虑。陈平安,你猜猜看。”
  陈平安说道:“蛮荒天下,归剑气长城,浩然天下,归他们妖族。”
  陈清都好像半点不奇怪被这个年轻人猜中答案,又问道:“那你觉得为何我会拒绝?要知道,对方承诺,剑气长城所有剑修只需要让出道路,到了浩然天下,我们根本无须帮他们出剑。”
  陈平安答道:“这是对方用心最为险恶的地方,在让路和开道的过程当中,剑气长城,就会分崩离析,人心涣散,此时此刻,剑气长城有几个对浩然天下心怀敌意的剑修,在那条道路上,就会有更多的剑修,对剑气长城失去信心,选择离开,或是干脆就愤然出剑,与剑气长城站在对立面。兴许剑气长城最终确实可以占据蛮荒天下,但是绝对守不住这么大一块广袤天地。千百年过后,这座天下遗留下来的不起眼的妖族,最终会崛起,再无慷慨赴死大理由的剑修,也会逐渐在安逸人生当中,一点点消磨剑意。那时候的蛮荒天下,终究还是妖族的天下,除非前辈愿意死死盯着天下,每出现一头上五境妖族,就出剑斩杀一个。我若是那妖族大祖,甚至都不会签订什么盟约,就让前辈你出剑,只管出剑,百年千年,总有一天,前辈自己就会心神不济,疲惫不堪,气力犹在,出剑却越来越慢,甚至终有一天,彻底不愿意出剑。”
  陈清都点头道:“说得很好。”
  陈平安缓缓斟酌,慢慢思量,继续说道:“但这只是老大剑仙你不点头的原因,可是老大剑仙之外,人人皆有私心。我所谓的私心,无关善恶,是人,便有那人之常情。坐镇此地的三教圣人,会有;每个皆有剑仙战死的大姓之中的存世之人,也有;与倒悬山和浩然天下一直打交道的人,更会有。”
  陈平安环顾四周,道:“如果不是北俱芦洲的剑修,不是那么多主动从浩然天下来此杀敌的外乡人,老大剑仙也守不住这座城头的人心。”
  陈清都点头道:“说得不差。”
  陈平安说道:“晚辈只是想了些事情,说了些想法,老大剑仙却是做了一件实实在在的壮举,而且一做就是万年!”
  陈清都笑了笑:“比阿良还要会说话啊。”
  陈平安无言以对。
  陈清都说道:“媒人提亲一事,我亲自出马。”
  陈平安赧颜道:“老大剑仙,晚辈这还没有开口请求……”
  陈清都转头笑问道:“难为情?”
  陈平安使劲摇头道:“半点不难为情,这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陈清都点点头,道:“不愧是那个酸秀才的关门弟子,尽得真传。”
  陈清都挥挥手,又道:“宁丫头偷偷跟过来了,不耽误你俩花前月下。”
  陈平安沉默片刻,伸出那只包裹严实的右手,郑重其事抱拳弯腰行礼,道:“浩然天下陈平安一人,斗胆为整座浩然天下说一句,长者赐不敢辞,更不能忘!”
  陈清都笑道:“怕了你了。”
  老人一挥手,城池那边宁府,那把已是仙兵品秩的剑仙,依旧被迫出鞘,转瞬之间破开天地禁制,无声无息出现在城头之上。老人一手持剑,一手双指并拢,缓缓抹过剑刃,微笑道:“浩然气和道法总这么打架,窝里横,也不是个事儿,我就倚老卖老,帮你解决个小麻烦。”
  老人抵住剑尖片刻,收手后,持剑之手轻轻一晃,那把剑仙便被丢入宁府桌上的剑鞘当中。
  陈平安目瞪口呆。
  陈清都已经转身,双手负后,说道:“忙你的去,胆子大些。”
  寂寥的城头之上,宁姚与陈平安并肩而行。
  宁姚高高举起那枚玉牌,月色下,玉牌熠熠生辉,正面篆刻有“平安”二字,所以这算是一块天底下最名副其实的平安无事牌了。她轻轻翻转玉牌,背面刻着四个字:我思无邪。
  她高举玉牌,仰起头,一边走一边随口问道:“聊了些什么?”
  陈平安走在她身边,说道:“老大剑仙,最后要我胆子大些,我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宁姚停下脚步,用玉牌轻轻敲着陈平安的额头,教训道:“当年某人的老实本分,跑哪里去了?”
  陈平安突然蹲下身,转过头,拍了拍自己后背。当年骊珠洞天神仙坟,宁姚背过陈平安。
  宁姚满脸不屑,却耳根通红。
  陈平安没有起身,笑道:“原来宁姚也有不敢的事情啊?”
  之后城头之上,陈平安背着宁姚,脚步缓慢。夜幕中,陈平安背着心爱的女子,就像背着天下所有的动人明月光。
  走着走着,宁姚突然满脸通红,一把扯住陈平安的耳朵,使劲一拧,喝道:“陈平安!”
  陈平安“哎哟”一声,赶紧侧过脑袋。
  宁姚一记栗暴砸在这个家伙的后脑勺上,羞怒道:“你再这样,我真生气了啊!”
  陈平安委屈道:“好好好。”
  城头之上,突然出现一个板着脸的老人,厉声道:“你给我把宁丫头放下来!”
  陈平安愣了一下,没好气道:“你管我?”
  宁姚轻轻说道:“他是我外公。”
  陈平安就要悻悻然放下宁姚。
  “背着!”不承想远处有人开口,前一句话是对陈平安说的,接下来一句则是对老人说的,“你管得着吗?”
  果然是文圣一脉的师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