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导篇:半生你我
  “没关系,达芙妮,反正你用不着守护神,召唤不出来又有什么要紧的?”
  曼卡利南站在马尔福庄园的地牢门口,想抽烟想得抓耳挠腮。如今马尔福庄园已经变成了食死徒的宾馆,再肆无忌惮地抽麻瓜烟就是惹麻烦,他只能忍着。
  曼卡利南想找的是斐克达,但只有达芙妮一个人回来了。后者前几天刚刚自己凑到黑魔王面前去做了食死徒,今天这个好日子,也就是圣诞节,斐克达带着达芙妮一起出去杀麻瓜去了。听小莱斯特兰奇话里话外的意思,达芙妮一定是亲自动手了。
  达芙妮格林格拉斯是个自觉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小姑娘。作为一个人质,她摆出了该有的姿态:就算当了食死徒,她还照样住在地牢里。小莱斯特兰奇挨了二十几个钻心咒也学乖了,每天给达芙妮送饭送得不亦乐乎。西奥多说过这两个女孩以前不怎么对付,现在看样子她们的关系有了极大的改变。
  把两个女孩放在一起,她们就能聊一辈子。曼卡利南越听越来劲,差点忘了自己要来干什么了。从前他还以为西尔玛的孩子们都跟她一个样,没想到达芙妮居然会为了召唤不出守护神而难过。
  如今的小孩啊……曼卡利南倚老卖老地想,他十七岁的时候对守护神没有任何兴趣,现在也没有。守护神那东西一不能打败黑魔王,二不能复活卡佩拉,那就没有在曼卡利南的世界里存在的必要了。
  只不过,缺少一样别人都有的东西到底还是有些令人难过。
  曼卡利南整理了一下思绪,趁着地牢里短暂的沉默,提起声音叫道,“格林格拉斯小姐。”
  达芙妮出现在了地牢门口,但没从楼梯上来。“诺特先生。”
  “罗齐尔小姐没有跟你一起回来吗?”
  达芙妮扬起眉毛。“她说还有后续工作要做。”
  “是吗……”曼卡利南略略沉吟,“门钥匙在哪里?”
  小莱斯特兰奇出现了。她阴着脸上来把地牢的铁门打开,从衣袋里拿出一块被手帕包着的东西递给曼卡利南。
  “多谢。”
  曼卡利南怀疑莱斯特兰奇根本就没有听见他的话。她的目光越过曼卡利南,在他身后定格。曼卡利南转过身去,看见同样阴着脸的雷古勒斯布莱克,后者扯着一个金发女孩的手臂,显然是要抓进地牢去的。
  “洛夫古德小姐。”曼卡利南认出她来了。
  卢娜洛夫古德歪着头,以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曼卡利南。也只有洛夫古德家的会在这种时候沉着,毕竟他们的大脑构造可能比较特殊,一切情绪都与其他人相反。
  “曼卡利南。”雷古勒斯叫他。
  “……圣诞快乐。”
  曼卡利南除了这句话无话可说。正好,莱斯特兰奇拉着半推半就的达芙妮声势嚣张地走出了地牢,把他挤到一边。其实曼卡利南找斐克达并没有什么大事,只是西奥多从法国寄了信来,曼卡利南想给她看一看。
  雷古勒斯把洛夫古德推进地牢,动作比以往温和一些。“曼卡利南。”他关上地牢的门,又叫了一声。
  “做什么?”
  雷古勒斯吸了口气,欲言又止。曼卡利南知道他想说什么,但他懒得说出来。
  “圣诞快乐。”雷古勒斯说。他低声说了一句话,曼卡利南听见了,但他假装没听见。
  “噢。”曼卡利南扬起眉毛,打开了手帕。门钥匙是一块树皮,他握住它,天旋地转。
  曼卡利南才懒得告别。他睁开眼,看到大雪后晴朗的星空,还有那个碍眼极了的像块鼻涕的黑魔标记。曼卡利南爬起来拍掉身上的雪,往远处望了望,发现自己站在一座山上。
  天地皆被白雪覆盖,要是在白天恐怕会刺瞎人的眼睛,在晚上就是无边美景了。雪的颜色被黑夜浸染,就像漫山遍野点满了暗淡的烛火。
  真有意思。曼卡利南这样想着,走向山坡上的一座小木屋。他的断腿一到天气冷的时候就疼,果然是上了年纪了。斐克达坐在门边的地上靠着墙打盹,怀里抱着一团东西。
  曼卡利南走近了才发现那是个死孩子,心下不由得一颤。那孩子看着还不到一岁,大约是在睡梦中被杀了的,表情很安详。斐克达抱孩子的姿势很专业,要不是她还在呼吸,曼卡利南还以为她死了。有了孩子以后,曼卡利南就看不得这种场面了,不过这与杀人并不冲突。
  曼卡利南的鼻子忽然发起酸来,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害怕斐克达死去。于是他推一推她的肩膀,轻声叫道,“喂,斐克达。”
  斐克达睁开眼,很安详地笑了。“圣诞快乐,曼卡利南。”她的声音沙哑,就像是刚刚哭过一场,但她的眼睛并不是红肿的。
  “你……”曼卡利南没忍心说下去。斐克达抱着一个被她杀死的婴儿,能为了什么呢?只有一个因由,曼卡利南光是想想就想哭。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不要说,”斐克达吸了吸鼻子,望向天上的万千星辰,“今天是圣诞节,就让我疯一会儿吧。”
  “……好。”曼卡利南在斐克达旁边坐下。
  房子里面有死人,死人的死孩子还被杀人犯抱在怀里,而杀人犯和她的同伴坐在房子外面看星星,或许再没有什么比这更残忍了。但此刻曼卡利南不想去想这些。到底是圣诞节这样的好日子,自私一点没关系。
  斐克达一下一下地拍着怀里婴儿的尸体,唱摇篮曲的声音柔和得仿佛她真的是个母亲。
  “当他做完他的工作时,
  香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哦,告诉他过来取他的衬衫,
  然后他将成为我的毕生挚爱。”
  曼卡利南静静地等斐克达唱完。她的歌声弱下去、弱下去,最终化为虚无。一曲终了,周围的寂静让人想睡觉。
  斐克达把死去的婴儿轻柔地放到地上,还不忘掖一掖襁褓。
  “你知道吗?文迪米娅就死在这里。”斐克达低声说。她从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上,吐出充满了焦油的烟雾。
  曼卡利南也点上一根烟。一瞬之间,一个疯狂的想法涌上他心头:如果他把烟灰碾到地上,这座木屋会燃烧殆尽吗?一了百了的感觉一定很好。文迪米娅麦克米兰就是这么做的。尽管她的尸体被阿斯特罗珀折磨得惨不忍睹,可她的灵魂自由了。
  飞啊飞啊,飞到云上去。
  “曼卡利南,”斐克达吐出一个烟圈,“你一定很会给人料理后事吧。”
  “当然。”曼卡利南听见自己说。
  他当然很会办后事,不管是悄无声息的还是大鸣大放的他都有经验了。曼卡利南活着的作用似乎就是给人办后事;父母的葬礼、妹妹的葬礼(如果那可以被称为葬礼的话)、还有妻子的葬礼都是他操持的。现在西奥多也远在异乡,曼卡利南是真的举目无亲了。
  孤寡老人么,曼卡利南自嘲地想。
  斐克达干笑了两声,“那就好。我很快就要死了,我有这个预感。”
  若是在一两年前,曼卡利南可能会跳起来说“不可能”,但现在一切早就不一样了。想死的话他听过很多,如果真的发生了他也不会介意到哪里去的。像他们这样的人,无论在哪边都是被人抛弃的棋子,还不如死了舒心呢。
  于是曼卡利南说,“噢,是吗。”
  “我以为你会拦我。”斐克达偏过头。
  “我要是拦了你,我就不是我。”
  “也好,随便你。”
  他们融入了夜的死寂,连呼吸声都快听不见了。曼卡利南忽然觉得,假如他不说话,斐克达可能真的会死在这里。这当然不可能是真的,他只是想为自己找个理由说话。
  “西奥多寄信来了。”
  “是吗?”斐克达摊开手,“拿来。”
  曼卡利南就把信拿给她。其实信上没写什么特别重要的东西,西奥多太怂不敢写别的,只一句圣诞快乐就没有了。其实看与不看没有本质区别,带个话就解决了,但曼卡利南就是不想省事。他经历了那么多事,几乎家破人亡,只剩下一个可以被称为朋友的斐克达罗齐尔,就算再不熟悉,到底还是有些特殊的。
  何况他们之间还有西奥多的连结。曼卡利南私心以为斐克达这个世界上最适合做西奥多母亲的人。不过,他们的关系是一种杂糅了友情和亲情的天天相处不厌烦分离了也不会想念的感情,什么都有,唯独没有爱情。
  爱情啊,俗。
  曼卡利南作为旁观者见识过身边所有人的爱情,得善终的半只手指都数得出来。今天一对阴阳两隔,明天又一对被棒打鸳鸯,人类唯独在打击爱情和观看爱情被打击上乐此不疲,痛哭流涕又津津乐道,真矛盾。曼卡利南自己停留在原地,却劝别人去追那些虚无缥缈的欢喜。
  算了吧,还是算了吧。
  寥寥几个单词,斐克达却看了很久。她默默地把信放回信封。
  “如果你想要,你就留着吧。”
  “不了。”斐克达把信丢进曼卡利南怀里,拢了拢自己的斗篷。她仿佛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拍掉了不小心沾上的灰尘。
  “如果我快死了,你会救我吗,曼卡利南?”
  “我不会的,”曼卡利南听见自己说,“我不会的。”他重复了一遍,不是在告诉斐克达,而是在告诉自己。
  斐克达慢慢地绽开一个很真心的笑容。“谢谢你。”
  曼卡利南感到眼泪从自己的眼睛里涌出来。左眼一滴,右眼一滴,然后就没有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变得欲哭无泪了呢?好像是十八年前把妹妹血肉模糊的尸体毫无怨言地带回家的时候,也好像是几个月前打开妹妹的遗书的时候,他想,他原本有无数个机会可以留住卡佩拉的生命。现在,曼卡利南也无法挽留斐克达。他从不做无谓的牺牲,所以他不会说他要救她。
  偏偏在曼卡利南把这当作人生的信条时,他已经是一只扑火的飞蛾了。
  或许人在一生中总该为些什么拼一把。
  “黑魔王跟我有一个牢不可破的誓言。”
  “我知道,你不要说了。”
  如果黑魔王死了,斐克达就得杀光身边所有最亲的人——包括曼卡利南,不然她也是死路一条。曼卡利南知道斐克达在想什么,她想死在黑魔王前面来保护他们,就像当年埃文为了保护斐克达死在她前面一样。这对兄妹都无比擅长放弃自己的生命。
  这些事情都是西弗勒斯斯内普告诉曼卡利南的。神奇的是,当时他们中间更难过的那个人是斯内普。那是曼卡利南第一次看到斯内普为了波特以外的事情难过,虽然只有一滴眼泪,那也是破天荒的爆炸□□件。斐克达总说自己没有用,曼卡利南觉得她太没有自知之明了。斐克达可以让她身边的所有人为她难过,唯独她自己什么都感觉不到——这好像并不是什么很有用的技能,毕竟有些人生来就没有同理心。
  曼卡利南后来想,还好雷古勒斯不知道这一切,也没有人会告诉他。雷古勒斯和他们这些人不一样,他不是因为罪恶感疯掉的,他是因为长久被压抑得不到发泄的爱疯掉的,尽管现在他看上去已经恢复正常了。
  布莱克家族的家庭教育啊……啧啧啧,要是在巫师世界称倒数第二,那就没有家族敢称倒数第一。这样的家族多跑出去几个人也好,那栋阴暗的房子里是不会养出正常人的。
  雷古勒斯刚才说的那句话是“活这么久真没意思”。一听就不是正常人会说的话。不过,谁又是正常人呢?他们没有一个知道正常人的标准是什么,只能把他们梦想中的一切事情称为正常。
  “我死以后,”斐克达发出了她从未有过的平和而安详的声音,“还得劳烦你把我的尸骨带回家去。墓碑不要做新的,用旧的那个就好。等战争结束了,每年我生日那天请你带朵秋水仙来,要是不嫌麻烦的话再给埃文带点蜂蜜蛋糕,要最甜的那种,他最喜欢。葬礼就别办了,下葬的时候把西奥多叫来就行,要是实在不能回来就算了。等西奥多成家立业了,叫他带着妻儿来看看我,我想他见不到我的最后一面了……还有那只老蝙蝠,他应该还有良心,不会不来。要是他不肯,我就天天附到他身上给格兰芬多加分。如果你一不小心看见我死了,不要难过,你就当是我到那边替你揍埃文去了。如果我遇上了那些老朋友,我会替你问声好的。还有,别让我太早在那边碰上你,不然……不然……不然我会很大声地嘲笑你。还有……”
  斐克达明明在交代后事,曼卡利南却觉得像是听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这个故事是讲给很多人听的,他们全都被忘记了。很快,讲故事的人自己也会被忘记。为了这个故事,曼卡利南想,他会拼尽全力的。
  “那么,”曼卡利南问,“还有什么呢?”
  “还有……”
  眼泪也从斐克达的眼睛里涌出来,很多很多滴,曼卡利南数不清楚。她终于哭了,原来她没有疯得太彻底。
  “曼卡利南,我想我很爱他。”
  曼卡利南却有些想笑,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观看爱情被打击果然是一件令人上瘾的事情,他冷酷地想。
  “嗯,我知道。”
  “不管怎么说,”斐克达抹去脸上的泪,“这几年,谢谢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她的语气就像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对着她的好朋友在发誓,说“我们一辈子都是好朋友”。
  哪有什么一辈子啊?
  但是最后曼卡利南什么心里话都没有往外说。他没有说他觉得斐克达的爱很搞笑,他没有说他才不愿意再办什么后事,他更没有说他自己才是疯得最彻底的那个人。
  因为曼卡利南的故事在很多年前就没有人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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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夭寿啦!!!夭寿啦!!!人间刀客彤咕咕诈尸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