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校长冗长的套话里有一段祝微星挺喜欢,他说:“如果我有无所不能的魔法棒,我想问同学们愿不愿体验一下变成另一种生物,等你们遇困或乏味时,我再把你们变回来。我相信有不少人愿意考虑,毕竟那是完全新鲜完全未知的生活。变成动物,变成植物,变成总统,变成恶魔,你们会觉得这是有趣的经历和收获,前提是你们知道还能变回自己。所以说到底,很多人最牵挂最放不下的……还是原来的自己。我们成长的途中本就会有很多岔路,尤其学艺术,需要灵感,需要体会,需要各种五光十色善恶喜悲。我们也许会在有限的旅途中,短暂迷失,短暂放纵,因为钱权名利,因为落魄打击,短暂的变成另一个人,不是好人,也不是自己。但不要忘记,这根魔法棒其实一直握在我们每个人的手中,不要忘记我们最终要带着我们的经历和收获找回自己,你最想成为的那个自己……”
  典礼在校长的忠告里落下帷幕后,和祝微星有过小摩擦的粉衬衫女生示意大家注意。
  “下午两点小阶梯教室领新书。琴房明天开放。有问题我会在班级群更新。”
  那女生明显是班干部,利落地把话传达便离开了。看着她速速疾走的背影,祝微星打消了再向她询问的念头。倒是身边躲祝微星跟躲瘟疫似的短发女孩,在祝微星的友好请求下无比不情愿的将班级群号给他扫了码。
  已是中午,波折一早上的祝微星早饿了,他一番观察,找了个比较面善的同学礼貌打听学校食堂在哪里。
  对方看了圈祝微星,向南一指,笑道:“食堂嘛……就在大演奏厅后面,走过去十分钟吧。”
  祝微星颔首,余光瞥到有人看自己。从同学们将他认出后,投石入湖涟漪荡漾般,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他。但大多是看热闹的指指点点,负面得转身就忘,不至于多上心。
  那道视线却不同,它专注沉重,一黏上就不挪开,像一弯锋利的钩子,恨不得破皮钻骨的挂在祝微星血肉里。
  祝微星疑惑地循之望去,对上一张平凡的脸,还有鼻翼边似曾相识的黑痣。
  发现到祝微星目光,对方眼中冷色一闪,返身离开了。
  之前和小土匪一块儿等绿灯时瞪自己的男生?祝微星有点印象。他也是同校学生?
  仍是没多想,祝微星朝食堂而去。不过走了几分钟,他就觉不对。现在可是饭点,去食堂的主路上不该只有这点人。果然,多了心眼的祝微星找到校内地图牌一看,发现u艺两个食堂都不在那方向,那头只有一片新大楼的施工工地。
  这条路没遮阳的树木,正午的日头又烈,祝微星才从晕眩里缓过来的身体被一晒又略感疲惫。拿出手帕去擦额头的汗,祝微星低头看到袋子角落有只小蛋糕。粉色的草莓奶油都被高温蒸软蒸化,没了气力一般。
  真被土匪军团说中了,在学校里找个路都得自备口粮。
  轻轻的出了口气,担心自己体力不支的祝微星站在路边慢慢的将那只小蛋糕吃了,意外的在这样的天气中一点都不粘腻,还非常清甜,给予了他恰到好处的能量,就像早晨的帮助一样。
  脑海中忍不住又想起了那群面恶心……好吧,是善的男生,祝微星略感讽刺。你以为的不善匪类却给予了你及时的援手,你以为的友好同窗却对你伸出敌对的爪牙。
  人心难测。
  呼出一口气,祝微星调头又朝来路而去,面上依然平和,只把无奈藏在了紧抓笛盒的根根指节中。
  绕了一圈,祝微星又绕回了早上那家校园超市,肚子里有小蛋糕垫饥,他也不打算去食堂了,正好省下一顿饭钱。
  时值饭点,超市里学生很多,小点心柜台前队伍特别长,的确像那谁所言很受欢迎。
  祝微星上前打量须臾,见那些东西都可以外带,打包得又好又不需另收费,他想了想,也加入了队伍中。
  等待的间隙,听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名。祝微星抬头看了眼排在前方聊得热火朝天的三位女生。
  “……他早上真到我们学校来了?来做什么?
  “不知道,听说很多人看见他们一群人了,就出现在这小卖部。”
  “喔唷,是不是为了何灵才来的,传言他俩谈上了真的假的?”
  “暑假之前就在传了,没点问题不可能。我朋友看见好多回何灵在体院出现了。只不过你说真谈上了何灵这波是不是有点亏?好歹我们舞蹈学院院花,外面那么多高富帅追着,最后找了个这样的……”
  “就是啊,姜翼有什么好的,除了张脸能看,脾气差,家里穷,体育是不是也不练了?何灵图什么?最让我不明白的是还不止她一个人眼神不好。”
  “就是因为不止一个才能说明问题啊。体院的不谈,光我们u艺这一天天打听姜翼的女生就有多少,你觉得她们眼神都不好吗?都是虚荣心作祟!越是拿不下的大帅哥挑战越高,谁最后搞定他不正好证明自己魅力无边!”
  “那现在何灵算是最后赢家?”
  “我怎么不太相信呢,毕竟姜翼的所谓好兄弟放过狠话说让有些人别上赶着倒贴,姜翼看不上我们u艺的,说他找谁都不会找u艺的绣花枕头,哪怕是齐苒都不行。”
  “呸!体院全是一伙四肢简单头脑发达的直男癌撸瑟,搞的谁稀罕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他姜翼有种就说到做到!之后要真在u艺找了谁他就不是人!是狗!”
  祝微星排了多久的队,就听这些女生骂了他多久,从脾性骂到品德,从喜好骂到习惯,说辞一套一套,甚至连姜翼上学期英语考了三十三分都被她们拉出来骂了个够本,末了还要解释一句自己对他不太关注,所以了解的不多。
  本以为那小土匪只有在羚甲里才有这待遇,没想到走到哪儿都不遑多让,是个人物。
  终于轮到他结账,祝微星问店员:“这蛋糕是你们自制的?我可以多买些吗?一箱两箱可以吗?你们一共有多少货?”
  这里的点心算这一带的小网红,常有宿舍班级搞活动采购,店员也见怪不怪。
  “是我们找工厂专门定做的,你想要多少个我都可以卖,就是需要提前一到两天打电话给我,预定之后再过来拿。本校学生有学生价,一箱以上也有批发优惠。”说完还给了祝微星一个报价单,特别专业。
  接过单子,祝微星在超市门口的遮阳伞下坐下。没一会儿肩膀忽被重重一拍。祝微星正喝水,呛得咳了起来。
  拍他的那个却没半点歉意,径自笑道:“哎哎,祝微星?!真是你啊!我就说背影有点熟,但你这发型我实在不敢认,也太土了吧!”
  祝微星又咳了片刻才缓过劲,抬头就见面前站了个矮小的男生,长得还算白净,可笑容却假假的。
  对上祝微星时,那人眉毛高高一挑,又开始埋怨:“警察打电话说你那天离开酒吧后就出事了,脑子摔坏还开了刀,不会现在还没好吧?你这人也太没良心了,我之前在手机上好心关心你,给你发了几条消息你都不回。”
  对方口气没遮没拦,语调也满是浮夸,想也知道情谊有多塑料,应该是祝靓靓过去在学校的狐朋狗友之一。本意不想搭理,但忽在他话里听到“那天”、“离开酒吧”等关键词,莫非对方是知情者之一?
  虽然警察说了坠楼无内情,但故事情节并不连贯,比如祝微星为何独自离开酒吧,为何心情不好?为何去到擎朗酒店,为何选择上了空中花园?这些都是未知,如果可以他还是想再了解一下。
  于是他接了话:“好很多了,谢谢关心。手机是因为被砸坏了,丢了你们的号码,发来的消息我分不清谁是谁,所以都没回复。很抱歉。警察的事,没给你们添麻烦吧?”
  假笑男生只当摔坏脑子是形容夸张,不知道祝微星失忆,见他态度这样礼貌不觉被尊重,反而以为对方阴阳怪气,毕竟祝靓靓从不是好好说话的人,于是有些不快。
  “当然添了很多麻烦,一天十几个电话,还要去警局做笔录,差点没把我烦死。哎不过,靓靓,比起刺刺和阿薛那俩货,我真够讲义气了,警察问你和谁结过怨,虽然我手指脚趾加上都不一定够数,但我还是一句没提,包括你以前高中闯的祸,还有付威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不像刺刺,大嘴巴,亏得被我给拦了,不然你出了院也要去警察局坐一坐,你可真要请我吃饭,故人坊那些餐厅让我挑!”
  他以前高中什么事?付威又是谁?难不成自己真有违法乱纪,没被小张警官查出来吗?
  祝微星眼神微闪,回了个淡笑:“那真是谢了,有时间一定。”
  “有什么时间?不如就今天!我把刺刺和阿薛都喊出来。”假笑男生来了劲。
  祝微星正想要如何拒绝,刚巧电话响了。
  他指指名为“辅导员”的来电道:“今天真不行,把你们的号码再给我一次,我记下了。”
  男生“啧”了一声,扫兴道:“那行吧。”
  给完号码,略带鄙视的扫了眼祝微星身上贴胶布的衣服,又落到他土的一比的发型上,眼里却带了些诡异的嫉妒,然后不太痛快的离开。
  辅导员让祝微星一会儿去办公室。
  路上,祝微星看了看假笑男生发来的三个号码,原来他叫李励。社交软件里有,还有那阿薛和什么刺刺的。三个都被祝靓靓不客气的分在【狐朋】一组里,果然不是什么正经朋友。
  到了办公室,祝微星见到了这段日子与自己做了不少沟通的辅导员。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姓夏,气质并不和蔼,但很严谨认真。
  夏老师核对祝微星带来的申补材料并询问他的课业计划。
  祝微星没有隐瞒的表示了自己目前学习长笛的混乱基础和困难。
  夏老师一愣,似是没想到这方面:“你现在的专业老师是木管组的陈周老师。这样吧,大课你先跟着,小课我去跟他沟通,针对你的情况看有没有解决办法。当然前提是你要保证足够的课时,你不来上课,我再安排都帮不了你。”
  显然祝靓靓过去不仅在家玩消失,在学校也常如此。
  祝微星连忙谦虚表态。
  “你之前不住校,那这学期呢?”夏老师盯着和从前判若两人的学生。
  察觉到老师眼里有些淡淡的期待,祝微星犹豫了下,道:“还是不住。”他本有很多理由可摆出来,比如住宿费问题,自己的身体问题,再是还要顾牛奶摊的问题,但最终祝微星没解释,只说完便沉默了。
  夏老师看着他,忽道:“你忘了很多事,有些可以慢慢想,但有一样,我希望你能记得,且不能再忘。”
  祝微星看着她。
  夏老师说:“记得你的学费是怎么交的。”
  祝微星眸光一动:“……我奶奶?”
  “算是吧,反正都是你家里补贴,”夏老师点头,语气有点冷,“国家给你哥哥的残疾人补贴,被你奶奶拿来交你的学费了,半年的低保加残障金正好凑满一学期的钱。”
  祝微星一呆。
  “去年我让你申请助学基金你不愿意时,在我的反复追问下,你自己告诉我的,你说你不需要学校补助,被同学知道会特别丢脸,宁愿让家里出钱。现在告诉你,并不是为了得到你什么解释和保证,我只希望你知道,你每天在学校度过的一分一秒,不止是你自己的人生,而你又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
  老师表情并未多郑重其事,甚至显得轻描淡写,但她话落,祝微星一直淡然的表情已微微变色,白中泛红,红里带青,那是属于愧疚的色彩。
  为了更好更坚强的生活,他一直在努力与过去那个心术不正的自己做着剥离,他不想受对方影响,不想被那片污浊沾染。然不可否认,他需要为过去的自己买单,甚至是赎罪。狼心狗肺是祝靓靓,忘恩负义是祝靓靓,却也是他祝微星,这就是他的过去他的曾经,他没办法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祝微星想道歉,但知道最该抱歉的对象不是眼前人。
  从办公室离开后祝微星沿着校园默默的走。刚到家的几日,他在网上搜索过u艺,讨论度最高的竟然不是学校的教育和专业,而是过去这里曾有过的一位名人校友。博人关注的也不是这位校友的学术成就,是他豪门望族的出身和花边新闻。有关学校,更多的是负面评论。有说u市最好的音乐学府是u音。u艺就是个三流院校,像一把廉价乐器,未上过台,已半淘汰。学生老师教学资源都滥竽充数,每年艺考招进无数死鱼烂虾,塞钱就能进的名声由来已久。作为那位豪门少爷的母校,他在此的求学经历更像其人生的黑历史,让人提起只笑言他年少选择的一场错误轻狂。
  但今天亲自来此转过一圈,祝微星却有不同想法。这把乐器虽旧,仍有心生抱负的好乐师在默默打理。新大楼在造,学生荣誉不少,校友演奏也开得如火如荼。这里的学生明显有自己的骄傲,看他们背着琴走在路上的自信姿态,看开学典礼上新生入学的踌躇满志,从来不是祝微星一个人怀抱希望。
  图书馆前的小广场上,祝微星停了步。
  他看见那里矗立着好多名人雕像,皆是古今中外的音乐大家,但祝微星却只看着角落最不起眼的小雕塑。那雕得不是人,是几只展翅向天的云雀,一行行一列列的张着鸟喙一边飞翔一边歌唱。丑丑的小鸟,形似麻雀,却不同于麻雀。它能飞跃天际,能用婉转清丽的歌声吸引无数古典大师为它谱曲。
  祝靓靓穷其所有想做一只能飞上枝头的麻雀,可他祝微星却想做一只云雀,未必有华羽彩翎,却能直入九天冲破云霄,看麻雀一辈子都看不到的世界。
  ……
  下午,收到班级群里【班长-辛曼曼】发的拿书通知。祝微星去到目的地,三十多人的管弦系,只分了一个班,辛曼曼就是之前被自己认错为老师的女生,也是班长。
  课不多,理论教材却不少。祝微星清楚自己今天的身体状况,看着脚下取到的书,知道全扛回去十分困难,于是想寻个地方寄存一下。
  那位班长感受到他视线,兴许觉得一男生这样多事又矫情,直接给了他一个后脑勺。
  祝微星想了想,在花坛边默默坐下,拿了本书慢吞吞翻着,不时看两眼这里。
  一坐就是一个多小时,待到辛曼曼和班里两个干部忙完分发,回头返工整理,祝微星才重新上前。
  “缺的两本西音史,一本被那粉色发夹的女生拿了,一本你把它夹在大学英语里给了那个背萨克斯风的男生了。多了的一本练习曲是小胡子男生的,计算机是紫帽子女生的。”
  正因书本数目对不上而着急的辛曼曼听了一愣:“你怎么还没走?你怎么知道?!”
  祝微星示意自己所坐的地方能把全程看清楚。
  辛曼曼不太信,此地往来人多,数量她们仨一起反复确认,每人到手几十本书对方哪来那么好的记性一一分清?但姑且一试,她还是去调查了,竟得到肯定答复。
  意外之余,辛曼曼看向祝微星的目光没那么排斥了。
  “你干嘛刚才不说。”
  其实她明白,方才乱成一团,祝微星真上前多嘴只有被她吼回去的份。
  “算了算了,”历史印象让她对祝微星没好感,此刻也觉自己之前行为偏颇,于是道,“你把拿不走的书放小教室吧,我有钥匙。”
  祝微星提了提嘴角:“那谢谢了。”
  这称不上笑容,且透着浓浓疏离,但搭配他明净气质尤显一种独特清俊。
  辛曼曼被这笑容一恍,面皮微热,抢过祝微星手里的书道:“明天需要再来找我。”
  ……
  离开学校,祝微星在故人坊一条街前站定。
  本担心自己的垃圾导航让他又找错地方,然一到这里,祝微星就知道没走岔。明明只隔一街区,相较自己所住的棚户区,此地的画风仿佛高了一个维度。
  不同于巨象百货天蓝广场的华灯璀璨豪华奢靡,故人坊线条简洁色调素净,街两边梧桐树齐整排列,棵棵粗壮繁盛,高至十几米,将其后几十栋白色复合连体小建筑半遮半掩,搭配精巧花园,雕花拱门,低调优雅的像森中庭院,世外桃源。
  前一刻还在感叹u市中心地价连大学校园都被无奈挤压成鸽笼,一转眼这黄金地皮上就开出了小型高尔夫球场、小型动物园,小型花圃,宽敞得让祝微星大开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