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仇
  顾遥是被簌簌落到脸上的茅草弄醒的,一睁眼,日光落了满眼。
  “开门――开门呐,听说秋生春生两个小子回来了。”
  外面有人在拍门,震得整个屋子都噼里啪啦的,房梁都在震。那人嗓门大,还半点不知收敛。
  顾遥赶紧起了身,便去开门。
  老门“咯吱”一声打开,从中露出一张圆而大的黑黄色肥脸来,脸上一双眉飞扬着,带些凶悍气。
  顾遥把目光移开,落到身后的几个人脸上,都随意扫了一眼,便彻底把问推开:“进来坐吧。”
  这一转身,才把屋子里的情形看清楚,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极大的桌子,桌面坑坑洼洼,漆黑一片。
  根本没有椅子,也没人和顾遥较真,只走进来打量着屋子和顾遥。
  半天,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汉子缓缓地出声了:“你是秋生?”目光就在她脸上睃寻起来,带着点刻意的威压。
  顾遥不放在心上,一点头:“是。”
  牛柯廉仍旧是在打量顾遥,那么多年了,他并不太记得当年的秋生什么模样了,只是这模样,温和冷淡的模样,倒是有他父亲的点意思。
  自然,这些话不会说出来。先前老三和老五既然说他是秋生,约莫就不会错。再说了,春生那小子,哼,不是他亲兄弟,能近得了身?
  “你在城里没了影儿……一晃就四年了,如今,”一晃四年,当初还是个眉眼稚嫩的小孩子,如今都眉眼都长开了,若是叫他们找,还不一定能认出来,“如今回来了,可要好好照顾你兄弟。”
  说着,就在顾遥肩膀上重重地一拍,笑起来。
  顾遥眉目如旧,也笑起来。
  身后的那个肥胖妇人一撇嘴,插进来道:“秋生啊,当年的事情你可莫忘了,你爹做生意赔的,可是我们一辈子的血汗钱!”
  那妇人一说,身后其余的妇人也赶紧只应:“是呀是呀,天底下可没有欠债不还的道理,再说了,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欠债……
  顾遥的神情一僵,银子她是有的,可是却是留着给自己和春生当做束脩的,这怎么忽然冒出债来了。
  见她不说话,那些妇人就急起来了,当头的圆脸妇人就一推顾遥,嚷道:“秋生啊!你弟弟年年住在村里,也可都是出的钱养大的,你们家欠的钱,你还有脸赖账吗?”
  说是出钱养春生,却把春生养成那般乞丐模样,顾遥是服气的,只是这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顾遥还是没说话。
  若真的是欠钱不还,她们记恨,对春生不好……人之常情,这世上哪有什么大好人,她也说不了什么。
  “钱的事情……我要先算算,婶婶还是先等等?”顾遥做了个揖,摆出读书人的做派来。
  这样没读书的庄稼人,最是敬重读书人,江南时顾遥就晓得。
  牛柯廉重重一咳,算是警告那几个人。那几个妇人也不傻,虽然气量狭隘,急着要钱,可是也看出来顾遥气度不凡。
  那么多年,秋生也不知混出什么样子来,还是先把面子糊着,若是有出息还得去捧着讨好处呢。
  “好好好!”带头的胖脸妇人挤着笑应道,“不急不急。”就绞着手往后退了几步。
  牛柯廉这才问起顾遥这些年如何了,身边的妇人也跟着应和。
  顾遥便只道是被黑心作坊架进去,白打了许多年工,前阵子才逃出来。
  也是与牛柯廉说话,她才晓得,原来当年十一岁的秋生在父母死后,自己带着春生进了素水县城,两个孩子去做生意。
  那时秋生十一岁,春生更是才七岁。
  顾遥嘴角噙了摸淡笑,说冷不冷,说暖不暖。那样小的孩子,不是为了还债就是为了自己吃饭罢了。
  想来是没人愿意施舍一口饭罢了,尤其是,想起初见春生时,那一身的冷漠狡黠,穿着如乞儿。
  “总归,秋生是回来了,春生也不至于是一个人。此后,总归我这个做兄长的,会护着他。”
  她没了杜杳的身份,顾遥的身份也没了半点意义,借了秋生的名字,那往后就是春生的兄长。
  村子里的人没有义务帮春生,如今她是秋生,她就来尽兄长的义乌。
  胖妇人看着顾遥的脸,暗自心惊,无论是春生还是秋生,浑身的气势都瞧着有些骇人。
  “这是自然――”牛柯廉也一笑,手里的旱烟杆在自己手里一敲,再支起来吸一口,烟圈如云如雾,“你们赶了一天的路,还是回去继续休息罢,我们先走了。”
  倒是没提什么要帮忙的话。
  顾遥扬着笑,送走了几个人,才转身来看成了筛子的屋顶。一面心里嘀咕,农家人向来该是有什么,便都过来帮帮忙的,怎么这里这样稀奇。
  瞧着,委实是淡漠了些。
  这一转身,便看见春生赤脚站在房门口看她。顾遥自己都笑开了,春生与自己的男装扮相,确实有那么点相似。
  十一岁的小孩子,因为清瘦,显得身姿极为纤细,瘦得竹竿似的,一张脸倒是白皙得有些苍白,眸子漆黑。眉不像,眉梢斜飞,稍有凌厉。
  “我们今日来修屋顶吧。”顾遥漫不经心道,转脸打了个呵欠,又把地面看了一眼。
  春生点点头。
  于是顾遥去找梯子,找了一圈,顾遥空手还是回来了:“怎么什么都没有?”其实她隐隐知道为什么了。
  上辈子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落魄时林修面子上也不敢为难她,这辈子是被家人护作明珠的顾遥,在林家也有丫鬟婆子,她委实有点不习惯这里。
  春生就道:“都被拿走了。”
  自然是拿不回来了,顾遥想着,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屋子,心里有些酸涩。
  “到底是什么债?”顾遥一撩衣摆,干脆坐到了地上的茅草上,打算听得清清楚楚。
  春生沉默了阵,把脸埋下去,才闷闷道:“我父母亲就是被他们逼死的,兄长也是被逼死的……”
  所以,他们才会煞费苦心地要把他带回去。否则,为什么要把如乞儿的他带回去,继续占他们的便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