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看
  马蹄声落在山脚的青石板路上,哒哒地发出声响,清脆得叫人在心里打拍子。
  月光拖开一片竹影,浓淡深浅堪宜入画,唯有竹梢飒飒风动。
  他一勒缰绳,在沧浪书院前面停下来,把马栓住了,这才信步走进去。
  雪白的中单外面是一件薄而宽大的道袍,行走间夜风盈袖,衬得整个人丰神俊朗宛如天人。
  宋问在廊下来回踱步,紧锁着雪白的眉毛,焦急得恨不得去把自己疏疏落落的头发给扯了。
  余光才瞥见踏月而来的孟辞,便欣喜得胡子一翘,赶忙转身迎过来,一面呵呵笑道:“哎呀,你小子竟然来了。”
  孟辞冰冷平板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来了,任由宋问牵着他的袖子,一路往房间里走去。
  一进门,就能看见乱糟糟的书案,上头铺满了纸。仔细瞧,竟然是沧浪书院的考卷。
  离出成绩已经过去了半个月,此时还看什么试卷,孟辞不免有些奇怪。
  “虽然叫我做个名义上的山长也挺不错,可我如今不是闲了吗,著书也著得差不多啦,平日里只担几门课也还是清闲……”便挠挠头随便笑道,“所以打算带一个弟子,就是不好挑。”
  原来如此。
  孟辞便道:“当老师的学生,若不能合心意,自然要最拔尖的。”于是一瞟卷子,“排名第一的那位如何?”
  孟辞现如今是对顾遥印象深刻了,于是心里想起顾遥日日看书的模样,心道,看来对读书有执念。
  有执念的人总能做得最好最久,可惜大半会丧失初衷。
  也不晓得顾遥会不会。
  孟辞垂眼看顾遥的卷子,一时间背后生起一股凉意来,不受控制地拿起了顾遥的卷子。
  他紧紧盯着卷子,手指也握得泛白,是极为失态的模样,宋问忍不住惊讶。
  还没来得及问孟辞怎么了,孟辞已经松开了手,把卷子抛开,神情却恍惚了。
  这是那个人的字,是刻意隐瞒笔迹时惯常用的字体。
  她平日里字体峭拔尖锐,笔笔皆是风骨,却也秀气好看。可到了掩盖笔迹的时候,总是会刻意地写圆一点,有时是这样的圆,有时是那样的圆。
  她擅长各种笔迹,每种字都是特别的。
  不擅长的人觉得无法看出来是一个人写得,个中好手也不好判断,他却是总能分清楚。
  “怎么了?”宋问疑惑得很,刚刚还不是好好的吗。
  “这字不错。”孟辞随便解释道,已经去拿卷子了。
  仔细看了看,也忍不住微笑起来,道:“确实是一手好字,字如其人,想必为人也不差。”
  孟辞没说话。
  宋问又把顾遥和刘从嘉的卷子看了一遍,连连太息,只能摇着头道:“没法子没法子,为难人啊――”
  孟辞干脆也看了看刘从嘉的卷子,面色平平静静,没什么起伏,最后公平公正地道了一句:“差距明显了些。”
  刘从嘉是个人才,可人才到底比不过人才里的人才。
  宋问坐在书案后,一拍大腿,无奈道:“实在难为人。”
  “刘家实在过分,只是,老师既然已经驳了人家一回面子,便不能驳第二次。”孟辞淡淡道,把手里的卷子都放回去了。
  宋问拉着一张脸,无奈道:“自然是这个理,可这……唉!”
  眼见一个资质好的,却因为自己怂,不能收为学生,实在是憋屈。
  可刘家要求满卷,就是要刘从嘉拿魁首,他却装聋作哑地把顾秋生的卷子给了超出一百分。
  刘家没为此算账就不错了,他还能再拒绝刘家让他教刘从嘉的事?他虽然脾气直爽了些,可也不傻。
  得罪刘家可不成,林党里的二交椅。
  老先生只觉得自己愁得胡子都要断了,却还是没法子做决定,只能看着两份试卷干瞪眼。
  “叫他们两个竞争就是了,老师置之度外就是。”孟辞提点宋问一句,便再垂眼去看顾遥的文章。
  宋问点点头,撸起袖子笑着磨墨:“不错的法子,刘三的性子傲气,自然不屑作弊,想来也只是刘家的主意……只消让刘三自己觉得与顾秋生竞争就是了,什么都不与老夫相关!”
  宋问哈哈大笑起来,自己想着怎么挑动刘三去了。
  孟辞对着灯影瞧够了顾遥的卷子,才对着宋问缓缓道:“左右我这些日子清闲,也想来老师这里任教,老师觉得如何?”
  这话把宋问惊了惊,归隐后就不注重朝堂动向了,所以急道:“至如今,圣上还没有启用你的意思?”
  去年九月于护国寺行雩礼,圣上偏偏突发奇想,要以女子来祈雨观礼,更生生焚烧了数个少女作为祭品。
  孟辞便写了折子劝告,偏偏被林党抓住机会,对着孟辞大肆弹劾,直接叫孟辞被革职待办了。
  说到这里就来气,林修手底下对得力的就是掌管礼部的刘尚书,其次就是礼部陈侍郎。
  可以说,林党控制了礼部,门生都是林党的,怎么弹劾自然也随着林修的意思了。
  宋问更是吃过林修的亏,想到就冒火。
  “总归不急。”孟辞淡淡道。
  兵权还在他手里,林修无法不忌惮他。再说了,侯爷的爵位也在,缺不了他的用度。
  宋问觉得自己学问虽说不错,可政治总是两眼一抹黑,见孟辞笃定从容,也不多说了。
  左右面前这小子腹黑得很,有聪明又稳得住,手握大权,还用不着他这个糟老头担心。
  “那有什么,你愿意来便可以来,我给你安排进去就是了。”
  宋问大包大揽了,于是两人再谈论几句,又下了几局棋,这才告辞。
  孟辞依旧是策马溅碎月华而行,四处一片静谧,偶有鸟鸣,清脆空灵。
  先前飘出小曲的屋子也安静了,只一个暖黄的窗户,印出一个清瘦儒雅的剪影来了。
  剪影握着书卷,微微低着头,半天都没有一点的动静。
  孟辞一扬马鞭,便极快地奔走了,却还是鬼使神差地往后望一眼,似乎能看出来点什么。
  这个人,怎么能这样像已经死了的祁阳长公主杜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