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站两杠一
  黑暗中,白客感到自己在不停地坠落,身下是无尽的深渊。
  他拼命挣扎着醒了过来,看看身旁沉睡着的父母和哥哥姐姐,感觉这一切是那么的不真实。
  但沉甸甸的尿泡却让他感觉到了真实。
  他连忙从炕上下来,披着衣服,趿拉着哥哥的鞋子,向门外跑去。
  在院子里,白客痛快淋漓地尿着。
  尿裤子这事儿,白客一方面是心理原因,另一方面是生理原因。
  他确实比一般的孩子尿泡子短。
  白天喝水喝粥了,半夜一定会起夜。
  一边尿着,白客一边想着。
  既然老天给了这次重生的机会,首先就得改变家人的生活状况。
  家人眼下最窘迫的是住房状况。
  就这么一个一间半的破房子,还是向别人借来的。
  如果白客可以早重生半年的话,他一定会想方设法阻止这场跨越大半个中国的大搬家。
  说起来,白客全家人都算是半个当地人。
  因为白客母亲秦咏梅的老家就离这个沙洲县不远,同属于蓝城市。
  而白客的父亲白策也可以算半个蓝城市人。
  白策18岁考取奉天炮兵学校,毕业后一直在蓝城市的一个海岛上服役。
  直到1970年退役,带领全家人回到南方老家。
  作为一个北方人,秦咏梅不太习惯南方潮湿的天气。
  于是,全家人回到老家六年后,她做了一个让白客大半辈子都不肯原谅她的举动。
  她私下里拿走全家人的粮食关系、户口关系等等资料。
  让她的三哥把全家人调回蓝城,落户到沙洲县。
  这一切都在悄悄进行着。
  等调令下来的时候,白策傻眼了,全家人都傻眼了。
  此时,白策已经是老家的一家发电厂的副厂长了,事业小有起色,人际关系也如鱼得水。
  最重要的是,这是他的老家,他的兄弟姐妹、宗族至亲都在这里。
  父亲当时有没有抗争,白客记忆里已经模糊不清了。
  但争吵肯定是没有的。
  因为白策是个性格温婉的人,气急了也只会说:怎么可以这样子呢?
  然后周围的人都会哈哈大笑。
  甚至在白策去世前,秦咏梅动不动就因为工作不顺心大声叱骂:“小南蛮,赶紧滚回你的老家去!”
  白策也只是嘿嘿一笑。
  在老家,白客一家的住房条件相当不错。
  父母和孩子分开睡,白客和哥哥、姐姐都有自己的小床。
  但调动过来后,这边的单位却无法立刻解决住房。
  秦咏梅的三哥就帮忙借了这套一间半住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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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人都解决不了的问题,八岁的白客拿什么解决?
  唯一的办法就是说服白策。
  眼下的房子,便宜到令人匪夷所思。
  六间大瓦房也就六七百块人民币,相当于三辆自行车的钱。
  还不够买一台电视的。
  不过,话虽如此。
  那个时候能拿出六七百块钱的家庭,比40年后能拿出几百万块钱的家庭还要少。
  但白策可以拿出来,别说六七百,六七千都不是问题。
  首先,白策当兵时,工资极高。
  团职参谋,两杠一,加上海岛补助等各种补助,每个月工资有120元。
  这相当于什么待遇?
  当时社会上工资待遇最高的是八级大工匠。
  俗话说,八级大工匠可养八口大家。
  而八级大工匠每月的工资也就60多块钱。
  而且部队家庭,吃穿用各类东西都比地方省。
  这还不算。
  当时,部队干部的退役有两种方式。
  一种是转业,一种是复员。
  转业类似于调动,从部队调动到地方,级别保持不变。
  复员类似于自愿离开、自主择业,级别统统消失。
  所以,复员费比转业费高多了,在那个年代简直有些逆天。
  按照白策的级别,他的复员费高达6000元。
  但白策选择复员,并不是贪图逆天的复员费。
  而是因为意气用事。
  27岁时,白策的军旅生涯达到了人生的至高点。
  团职参谋,两杠一。
  走在街上,大姑娘小媳妇眼睛都看直了。
  一次,在蓝城市内坐公交车时,年轻的乘务员呆呆地看着白策的肩牌,报站时也脱口而出了:“下一站,两杠一!”
  后来,这个年轻的乘务员成了白客的妈妈。
  但从那以后,白策的好运似乎到头了。
  七八年过去了,他的军衔一直原地踏步。
  上级领导一再说“提一提,提一提”。
  但一波波上级领导离开了,白策始终站在原地。
  最后,白策一怒之下,主动要求复员。
  回到老家后,他才发现自己冲动之下的选择并无大碍。
  老家有人脉有关系,照样可以以工代干,慢慢提拔。
  上一世,白客年龄太小,不了解这里面的门道儿。
  眼下,白客仔细想想,老爸手里不敢说有一两万,万八千应该还是有的。
  不然,在白策去世后,秦咏梅一个人拉扯四个儿女,不少吃不少穿不说,生活水准也中等偏上。
  可一个八岁的孩子,想说服自己老爸买房子,这个任务实在太艰巨了。
  第二天,白客放学后,眼巴巴等着父亲回来。
  等父亲回来拎起小筐,又准备出去买菜时,白客连忙跟上。
  “爸,我跟你一起去吧。”
  一不留神,嗲声嗲气的那个白客就溜达出来了。
  白策走了几步突然想起来,“格老子,你啥时学会说普通话来咧?”
  “跟我们班一个燕京同学学的,老说蓝方话别人都听不懂。”
  “好!”白策摸摸白客的脑袋。
  眼看离民主门市没多远了,白客连忙说:“爸,咱家买房子吧。”
  白策愣了下,瞅瞅白客:“买房子做啥子?咱家不是有地方住吗?”
  “太窄了。晚上学习都没地方。”
  “可以在厨房锅台上学习嘛。”
  “还有我哥他们呢?耽误了学习,考不上大学怎么办?”
  “考大学?”
  白策愣了下。
  白客这才想起,此时还没恢复高考哦。
  “我是说将来上班也得考文化课……”
  “没跟你讲过凿壁偷光的故事吗?咱们条件比古人不好多了?”
  “可是……”
  “行了,行了,大人的事小孩子莫管。”
  白策明显有些不耐烦了。
  老爸这样其实已经算足够温和宽厚了。
  在这个年代,儿子哪敢跟老爸这么说话,要是有半句不着调的话语,老爸早一个巴掌呼过来了。
  八岁小儿说服父母买房,在白客看来,这不是不可能。
  只要自己展示出超过他们的智慧,他们就有可能被说服。
  但这智慧的展示必须顺其自然,必须在父母能够理解的范围之内。
  比如,你告诉他们说,40年后一套房子能涨1000倍,他们只会当你是个神经病。
  晚上吃饭的时候,收音机里播报新闻,白客煞有介事地听着,然后兴奋地问道:“爸,你说四人帮是不是要倒台了?”
  白策吓得脸色大变:“不要乱说。”
  然后站起来把门关严实。
  白策是个知识分子,平时喜欢听新闻看报纸。
  对未来他自然也能预见个七七八八。
  所以,白客的这番所谓预见,必然会让他刮目相看。
  秦咏梅却撇撇嘴:“管他四人帮五人帮的,关咱们老百姓屁事儿,咱老百姓有吃有喝,有房子住就行了。”
  “对啊,等他们倒台以后,我们就可以住大房子,每个人一间屋子。”
  白宁也在一旁撇嘴:“瞎说,还一人一间屋子,一人一张床就不错了。”
  大哥白宗摸摸白客的脑袋笑了:“等实现共产主义吧,哈哈。”
  白客还想吐沫星子乱飞时,一抬头发现白策表情严肃地扫了他一眼。
  顿时暗叫不好。
  太得意了,哪能直接就扯到房子上来,这不暴露意图了吗?
  白策那么聪明,不可能察觉不到。
  到时候弄巧成拙就麻烦了。
  白客赶紧把话题往别处扯。
  “我觉得……倒台以后,一定会落实知识分子政策……”
  白策挺高兴:“对呀,所以你们要好好读书。”
  秦咏梅又开始撇嘴:“多读书有什么用,你看你们老爸连炉子都不会盘,扯个晾衣绳都歪七八钮的。读了大顿书,当了几十年军官,现在挣得还没我多。读书有个屁用?”
  白客真想跳起来狂怼老妈。
  当初,你一个小小的乘务员,连几分钱的账都算不清。
  嫁给老爸后,你吃香喝辣的,坐在家里当官太太。
  那时你怎么不埋怨?
  上一世,白客大半辈子都怨恨母亲,觉得母亲要是对老爸好点,老爸也不会英年早逝、客死异乡。
  恨屋及乌,白客也因为怨恨母亲,对世间的绝大多数女子都充满厌恶。
  但眼下,白客已经集两世的智慧于一身了,不可能再这么简单粗暴。
  他感觉母亲内心里其实是愧疚的,她为不打招呼就把全家人从南方调到北方而感到内心惭愧。
  只是她性格刚强,不愿意在儿女,甚至丈夫面前示弱。
  嘴巴上还要给自己找回尊严。
  果然,没说几句,秦咏梅又开始老生常谈了:“你们老爸跟我算是享福了,要是还留在南方啊,早不知道死哪个山村野店了。”
  白客还是忍不住了:“叫你说的,南方都没活人了。”
  听白客这么一说,哥哥姐姐忍不住笑了。
  连一向沉默寡言的二哥白宾都笑了。
  秦咏梅有些恼了:“小南蛮!就你话密!赶紧吃饭,吃完了老子还要干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