抠字眼与吹牛皮
  陈某人在跟着押解他的差役来到营地时就已是下午,后来又经历了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事,等完全安定下来后,天色已渐晚。
  太阳都快要落山了。
  韩虎说要在天黑前把衣裳洗完,否则后果自负。很显然这是刁难、是找茬,因为这么点时间根本不可能把一百来号人的衣裳洗好。
  莫说洗好,就是把这小山一般的衣裳运到永安河边,再运回来,怕是天就已经黑了,还洗什么洗?
  毕竟虽然能看到永安河,但估摸着还是有些二三百米的距离的。
  他很清楚,洗衣服只是韩虎找的一个借口,一个可以用来惩罚他的借口,即便那耗子没有出这主意,而是别人出了别的主意,韩虎同样会如此刁难。
  只要他脱离了人群且是夜深人静,还不是任韩虎揉捏?
  陈辰蹲在那堆衣服前蹲了好一会,也不知在想着什么,即将落山的夕阳将他蹲着的身影拉得老长。
  这会儿的阳光已经没什么温度,一整天都未消停的西北风显得更加阴冷,这让衣堆前那长长的影子很是孤单,也很是凄凉。
  原先站在操场上“欢迎”他的人群早已经回了屋,毕竟“好戏”已经结束,谁也不愿呆在外面吹这等风受这等罪。
  陈辰站了起来,看着自己那被拉得更长的影子后、嘴角弯了起来。
  ……
  天黑了,原来因为天寒地冻而沉寂的营地终于有了些熙攘,因为开饭时间到了。
  虽说是开饭,但吃是不可能吃饱的,要知道这么多人呢,大伙儿都吃饱……那都头副都头还有指挥使什么的吃什么去?
  晚饭是稀粥加上黑不溜秋的窝头,谁也不知道这窝头是什么玩意儿捏起来的,只知道能吃、且吃不死人,反正能垫肚子就行。
  而且就这玩意儿还是限量的,去晚了就没了,到时饿一夜肚子可别怪别人,要怪只能怪自己腿短手短。
  可尽管如此,却并没有太多人能生出多少怨气,因为能维持着个半饱而不被饿死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要知道在这等世道这等天气下,哪个地方不会饿死人?
  所以,每到开饭时间时,便是整个营地最热闹雀跃的时候。
  所以……在陈辰赶到用饭所在的食堂中时,已经连一口汤都喝不到。
  全都没了,什么都没了,原本装着稀粥的桶哪怕翻过来也流不出一滴,更莫说干食。
  他捂着脸缓缓蹲在木桶旁,神情痛苦不已。
  他不是没吃过苦的人,对这里会遇到的艰苦也早有心理准备,可却没想到竟然艰苦到连一口粥汤都轮不到。
  空着肚子……这一夜的罪可够受的了。
  正咬牙切齿的时候,只听到有脚步声向他走来,接着是韩虎的声音传了过来。
  “姓陈的,谁让你跑过来的?我的吩咐完成了?”
  陈辰松开了捂着脸的手,站起来后看着阴沉着脸的韩虎。
  韩虎的身后跟着秦清,此时的秦清虽然也在看着他,但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这会本有许多人正离开食堂,不过在见到似乎又要有“好戏”上演的时候,便停下脚步回了头,笑嘻嘻的围了过来。
  毕竟这么多衣服,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洗完?谁都知道都头是在有意搞这“志向远大”的小子,如今这小子自找没趣的跑过来……这等好戏怎能错过?
  看着那些嬉皮笑脸一脸幸灾乐祸的杂碎,陈辰没好气的哼了一声,然后将目光重新投注到韩虎身上。
  “自然是完成了,韩都头的吩咐小的怎敢不照办?”
  嘈杂声陡然消失了。
  本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包括韩虎在内的几乎所有人都瞪起了眼,摆出了一脸的不可思议。
  额……陈辰眨着眼,心道这些人是不是太少见多怪了,这么点破事至于如此吗?
  片刻后,韩虎终于回过神来,先是咳了一声,然后眯起了眼。
  “姓陈的,我再问你一次,果真洗完了?”
  陈辰摊开了手,无奈道:“都头若是实在不信……何不去看看?反正不管怎样你肯定要去看的对不对?”
  韩虎再次疑惑的看了一眼,想了想后哼了一声,转身向着门外走去。
  浩浩荡荡的人群便跟着韩虎走了起来。
  陈辰落在了最后。
  “衣裳呢?”到了操场上的韩虎打量了一眼,大声吼了起来。
  虽然天已黑,月亮也还没出来,但那么多的衣裳还是应该能看得见的。此时原先堆着的衣裳确实不见了,但洗完了的衣裳你得弄回来晾起来的吧?
  问题是操场上空荡荡的,一件衣裳都看不到……
  “衣裳啊……”陈辰与韩虎中间隔着许多人,便也大声喊着。
  “不是说洗的么?自然是永安河边啊。”
  “洗完衣裳为何不拿回来?”韩虎边说着边气势汹汹的向陈辰走了过来。
  “都头吩咐了洗衣裳,但并没吩咐要拿回来啊,是不是?”陈辰摊着手,一脸的无辜。
  一句话把韩虎噎得说不出话来。
  这还要吩咐?三岁小孩都知道的事,还用吩咐?
  可他却无言以对,因为若真抠起字眼抠起理,他确实没有吩咐,陈辰没做他也说不出什么来。
  想了想后,韩虎深吸了一口气,嘿嘿冷笑着道:“行,这一桩算你蒙混过关,本都头不跟你计较。现在咱们去看看你洗的衣裳,可好?”
  陈辰笑着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很显然,韩虎是打着去找衣裳上的茬、非要让他今晚受到惩罚的主意。
  只有把他带走惩罚,才能下得了手……
  终于有人送来了火把,于是一行人又浩浩荡荡的走到永安河边。果然,在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便能看到那堆在河沿上如同小山一般的衣堆。
  韩虎举着火把当先来到衣堆前摸了一把,此时衣裳沾了水,早已冻了起来,所有衣裳都是硬梆梆的。
  接着他扯了一件仔细看了一会,一会儿后猛地站了起来,一把扔掉手里的衣裳暴喝起来。
  “姓陈的,你他娘的洗的是什么玩意儿?”
  陈辰“迷茫”的眨着眼。“都头,这是衣裳,姓陈的洗得是衣裳,不是玩意儿。”
  “行行!”韩虎怒气冲冲的举着火把冲向陈辰。
  “你说得对,你洗得是衣裳不是玩意儿,但这就是你洗的衣裳?有你这样洗衣裳的吗?你……你把衣裳沾过水就算是洗过衣裳了?
  你是存着心戏弄本都头的对不对?劳资……劳资今晚不让你……不让你哭爹喊娘就跟你姓!”
  陈辰眯起了眼,一本正经道:“韩都头,你叫我洗衣裳,洗一百号人的衣裳,我洗了,谁敢说我没洗?你自己好好看看,哪一件衣裳上没沾过水?”
  沾过水……
  这时围观看热闹的人才算明白是怎么回事。
  就是说嘛,这么多的衣裳、这么短的时间,一个人怎么可能洗得完?
  原来这位将沾过水都理解成了洗……
  这仍是与先前一个理,你又没吩咐过,凭什么说我这样做的不对?你说洗衣裳,我洗了啊,每一件都湿过水了,怎么能说我没洗?
  而且即便吩咐了想来也没用,以这位的态度,怕是到时会在什么叫“干净”上纠缠不清。
  不过虽说抠起字眼抠起理、韩虎仍是没什么话可说,但如此削了一个都头的面子……这后果可想而知。
  然而似乎这二人本就是对头,如此说来,这姓陈的如此做派也是正常的?
  反正这家伙是个妙人……
  其实这里的很多人虽然嬉皮笑脸,看着是坚定的支持韩虎,哪怕韩虎说现在太阳很高,怕是也有一堆人奉承太阳不仅高还大。但奉承的只是身份而已,真从情感上来说,未见得如何支持韩虎。
  毕竟谁的眼都不瞎,韩虎在故意刁难人看不出来?
  所以在陈辰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后,反而引起了一些同情,发出了些许善意的笑声。
  这笑声让韩虎更加抓狂了。
  他一个“堂堂都头”,竟然被一个新来的如此当面戏弄、让他如此下不了台……这让他如何能忍?
  “姓……姓陈的!本都头现在命令你,把这里所有的衣服都弄干,然后再洗干净再弄干,否则看本都头怎么伺候你!”
  陈辰的脸慢慢冷了下来。
  “韩都头,请你搞清楚,你吩咐我洗衣裳,这本就不合规矩。但我初来乍到,念着总归要给你这个都头几分面子,便忍了下来。
  所以我洗了,但你看起来并不满意,竟然又提出这等无理蛮横的要求,请问这是谁给你的权力?
  你都头的权力便是这么被你滥用的吗?
  我不管以什么身份来到这厢军营,总归有我的职责,敢问韩都头,我的职责便是来给人洗衣裳吗?且是在这夜里给人洗衣裳?
  请你当着所有人的面告诉我答案!
  若你回答是,那么咱们现在就进城打官司去!
  别担心城门关着进不去,相信我,你喊不开不代表我喊不开。只要我去,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城门我都喊得开,我不仅喊得开城门,还能把知州通判都能从床上拉起来评个理。
  咱们要不要去试试?
  若你回答不是,那么请你告诉我,为何先前要说出那些话提出那些要求!”
  这番话让所有人都彻底沉默了下来,整个河沿上只闻呼呼风声,以及风声中夹杂着的虽隐约但却粗重的呼吸声。
  这会能喊开城门、还能把知州通判都从床上拉起来……这位到底是何方神圣?
  大伙儿的第一反应都是吹牛皮,可紧接着意识到应该不是,因为这等牛皮太好戳破了,你不是说能喊开城门的吗?韩虎只要顺水推舟跟你去不就行了?
  但韩虎并没有,而是也如大伙儿一般沉默着,这便代表韩虎是知道些什么的。
  那就是这小子果然是不简单的?
  虽然刘家被灭门的事在城里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这里毕竟离城近二十里,且四周荒凉,没有多少消息传递的渠道。
  大伙儿或许是知道刘家被人灭了门的,但谁能把眼前这个人与灭人家门的那个人对得上号?
  在这座军营里,除了真正熟知内情的极少数人之外,这些这些天一直闷在军营里的人根本联想不到此处。
  虽然有二十来号人曾去过酒楼,且与陈辰谋过面,但那时是晚上,酒楼里人来人往的,谁也不会把注意力放到某一个人身上。
  就连陈辰自己,对秦清的印象还挺深刻,之前也是想了好一会才认出来。
  所以众人看着陈辰的神情都很迷茫,因为你既然有这等本事或者关系,又怎会来到厢军营这等地方?
  众人迷茫,韩虎可不会迷茫。
  这番话同样会让他想到很多,比如其交好的刘闯的惨死、比如刘家的一百零三口性命。
  他身为一个都头,且是带着“任务”的都头,自然会多少知道一些内情。
  此时在被堵到无言可对的时候,他又会下意识的联想到一些东西,比如陈辰犯了这等罪却没有被问斩。
  不仅没有被问斩,就连刺面都不曾有!
  虽然官面上说是与曲里的千马奔腾之功相抵了,但这里仍然有问题,便是被灭的刘家乃是李通判的左膀右臂,就算官面上问不了斩,难道李通判不会在牢里弄死他?
  要知道李通判一定是想要这小子死的啊!
  一个通判在牢里弄死一个人不跟玩儿似的?
  不知道刘家与李通判之间弯弯绕的他开始以为,李通判一定是想要弄死这小子但阻力太大,不得不眼睁睁的看着他进厢军营。
  想到此处,韩虎不由的打了个寒战。
  他觉得自己似乎稀里糊涂的卷入到某个漩涡中了。
  本以为这个任务很简单,不就是除掉一个羞辱过他的人吗,这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而且还能卖指挥使一个好,何乐而不为?
  现在看来,难道是……难道指挥使的背后是李通判?否则指挥使为何要弄死这小子?
  以他的身份,再以李竹不想被牵连从而被许清菡找到证据的心理,那位指挥使自然不可能透露真正的详情。
  韩虎想了好一会,越想越觉得心头冰凉,也不知是冻得还是想到什么不虞之事。
  最后他看了一眼陈辰,并未正面陈辰先前的质问,而是挥着手向着仍旧沉默的众人不满的大声吼着。
  “都他娘的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你们的衣裳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