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有什么过不去的
  重要的人都迟到,比如领导。终于,十点半,各位领导笑容满面互相寒暄推让着,在主席台就座,主持人宣布大会正式开始。经过各位领导和共青团委代表的轮番讲话,熬到几乎挠墙的余周周终于等到了自己上台的时刻。站定,敬队礼,假笑,把她自己写的那篇充满了肉麻抒情和车轱辘套话的发言稿念完,在掌声中再次敬队礼,下台。
  后台的四个献词演员已经排成一列纵队,手捧花束准备上台。鼓号队站位就绪,花束队也在场外调整完毕,就等着一会儿指挥下命令,然后在鼓号队的音乐声中高举着花束冲进场内。
  余周周走到他们身边,对单洁洁说:“加油。”徐艳艳也在同一时刻突然小声对蒋川说:“怎么办?我突然很紧张。”徐艳艳是第一次参加这么大型的活动,单洁洁不由得暂时抛弃了成见,觉得有些同情她。何况因为张硕天的存在,她自己也有些紧张,所以有生以来第一次放下架子干巴巴地安慰她:“怕什么,这有什么可紧张的?”
  就在此刻,张硕天和林杨已经迈步进入舞台。和四个演员擦身而过的瞬间,张硕天竟然朝单洁洁眨了眨眼,轻笑着说:“看你表现喽。”
  徐艳艳冷笑一声,面对单洁洁的安慰,她只是轻声地回复:“的确,是没什么可怕的,不过指不定一会儿是谁在台上出丑。”
  说这话的时候,单洁洁正好看到张硕天上场,他后背挺直踢着正步,白色的背影就像个王子。
  单洁洁一下子忘记了自己该说的第一句词是什么。她慌得瞬间冒出了一头汗,只好偏过头张大眼睛惊恐地望着余周周,仿佛在用眼神绝望地说:救救我。
  余周周还没来得及对那个神情做出反应,排在最外侧的蒋川就轻声说:“准备,齐步走!”
  单洁洁手忙脚乱地跟着前面的蒋川上了台。还好,背景音乐响起来的时候,她凭借本能说出了第一句。心情稍微平复一些,脸上假惺惺的笑容也放松了些。机械地背着词,眼神不经意间瞟向一片碧绿的鼓号队海洋,突然看到小号方阵里面两个男生正交头接耳,不知偷偷说着什么。
  手还朝自己的方向指了又指。是……他的朋友在对自己评头论足吗?单洁洁有些恍神。“共青团!”徐艳艳上前一步走。“共青团!”单洁洁上前一步走。“你是永远的大树!”第三个男孩上前一步走。
  “永远的大树!”蒋川是最后一个,也上前一步走。“一棵!!!”“大树!!!”
  全场静默了一秒钟。其他三个人喊“一棵!”并右手敬队礼。单洁洁喊的却是“大树”,左手敬队礼。
  确切地说,她喊的是“大、大树”。第一个“大”字爆出来的时候,她听到了别人的“一”,可是收不住了,停顿了一下,还是结结巴巴地说:“大树。”
  大树。她听见底下的笑声,排山倒海。
  余周周看着单洁洁继续强作笑脸,把后半部分的献词结束。又看着她笑容满面地下台。然后注视着单洁洁的嘴角弧度是如何一点点垮下来,眼泪是如何一滴滴滑落。她牵着单洁洁的手,在大队辅导员劈头盖脸唾沫横飞地训斥的时候紧紧地攥着。不重要,这都不重要。同学们怎么笑,怎么窃窃私语,这都不重要。她们只能感觉到彼此冰凉的指尖和手心里黏腻的汗。单洁洁一边掉着泪,一边抿紧了嘴巴,仍然努力地摆出妇救会干部一样严肃的脸。
  余周周什么都没有说,也一直没有撒手,和单洁洁并肩站在大巴的前门附近。来时路上随着起车刹车飘荡的少女心此刻酸涩饱涨到沉底,无论怎样都无法再动摇一分。
  鼎沸人声是恐怖的背景,偶尔会冒出刺耳的杂音。比如徐艳艳黄莺出谷般清脆却又拖着长音的一句“大家辛辛苦苦排练这么久,真是可——惜——啊——”又比如张硕天和一群男生女生站在后门附近嬉笑打闹不时发出的尖叫声。余周周回过头,徐艳艳玳瑁发卡被阳光照着,小小光斑晃进眼底,刺痛了她。“你真的很烦。”余周周面无表情地说,却被淹没在沸水般的嬉笑海洋中。然而那一刻,愤怒不平的余周周的心里竟然有一丝开心。并不是阴暗的幸灾乐祸。余周周为这份小小的欣喜感到十分不齿,可是她没有办法抹去自己的情绪。她觉得单洁洁终于和她平等了。或者说,单洁洁终于有可能理解她了。直爽热情的单洁洁一直是余周周的亲密伙伴,可是亲密不代表无间。单洁洁对余周周了解并不深,也不知道她一天到晚发呆都在想什么。她小小的炫耀,天生的优越,还有大气的口无遮拦,全部都需要余周周去忍耐和包容。单洁洁从来不曾被孤立或者伤害过,她的世界充满正义阳光,有时她也会直率地表达对余周周的圆滑中立的不理解,甚至,还有一点点的不屑。
  余周周从来都只是低头笑,不争辩。而此刻,她轻拍单洁洁的肩膀,很想问她,现在,你懂了没有?这个世界,喜欢幸灾乐祸。
  这个世界,大鱼吃小鱼。这个世界,非常非常,不善良。
  到了学校,在大队辅导员碎碎叨叨的埋怨声中,单洁洁沉默地换下了演出服,交还老师,然后被余周周拉去卸妆。
  余周周觉得她有太多话想要对单洁洁说。安慰也好,倾诉也好——她终于遇到了一个突破口,和这个小伙伴更进一步的突破口。
  然而刚刚走到校门口,她刚要开口,单洁洁就突然号啕大哭起来,一路向前冲,扑到一位短发阿姨的怀里。
  羞耻和委屈搅在一起,一并从眼睛中流出来,单洁洁断断续续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然而洁洁妈妈什么都没有问,就是那样抱着她。余周周走到她们身边,闻到单洁洁妈妈身上衣物柔顺剂的清香,缓缓飘进鼻子里,格外安定人心。
  “哭什么,你爸爸刚才还打电话说,今天晚上要露一手做豆豉鱼头呢。高兴点儿!”余周周怅然,刚刚那个出于阴暗心理作祟而发掘到的小小突破口,瞬间弥合。她有种失落的感觉,却又实实在在地为单洁洁高兴。终究是不同的。她妄图使对方因为沮丧挫折而变成自己的同类,然而忘记了,对方并不是一无所有的可怜虫。余周周终究还是笑了,真心地笑了。
  想法很混沌,但是她莫名得觉得,自己的同类,还是越少越好。“你还哭起来没完了是怎么的?大小姐,有什么过不去的?”洁洁妈妈不停地轻拍着她的后背。余周周在一旁温柔地微笑。是啊,有什么过不去的。
  单洁洁的妈妈后来请假在家休息了三天陪女儿四处玩,说是散心。单洁洁终于不再哭泣。
  于是眼泪会过去。等到单洁洁回校上课,在余周周的陪伴下,指指点点的人和好奇的目光越来越少。于是嘲笑会过去。
  由于绯闻女主丢丑而人气低落,学校里再也没有关于张硕天喜欢单洁洁的谣言,校门口又听到了“张硕天”“许晶莹”的起哄声。
  于是爱慕会过去。余周周也知道了张硕天为什么喜欢单洁洁。
  午休时,她坐在第二排啃着排骨,背后几个女孩子大声地聊天,聊着张硕天的花心——“当初他还喜欢单洁洁呢,他说喜欢下巴尖尖的大眼睛长发美女。正好看到路过的单洁洁,就说是那样的——净胡扯,你看现在他喜欢的那个许晶莹,欸,那方下巴,那大脸盘儿……”
  余周周并没有告诉单洁洁。她们从此之后,再也没有提过张硕天的名字。只不过,有天傍晚,某个女生和余周周在同一组扫除,锁门的时候突然蹦出一句:“周周,单洁洁是不是还一直喜欢张硕天?”余周周抬起头,冰山脸上面慢慢地露出一丝笑容:“你才喜欢张硕天呢,你们全家都喜欢张硕天!”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这句话很多年后会流行。青春中的疼痛和伤害,的确不是那么容易过去。但是,她们还有大把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