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便是他的父亲……恐怕也早就以为他们已经死了。
  霍长君垂眸,捏着笔杆的手紧了几分,低道:“若你想回去,不必顾虑我。”
  她无亲无故,无牵无挂,可林晨绍却有林叔叔在等着他,她不能那么自私。而且,如今若归,以霍家军的名声,应该算是功臣,想来谢行之应该不会亏待他。
  她的心底像是有无数蚂蚁在爬,不疼可是很难受。她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对林晨绍的感情,是旧时死对头,还是同生共死的战友,还是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三年的最熟悉的人。
  她知道,他若想走,她必是没有理由拦的。可她确实没办法陪着林晨绍回去,那个地方留给她的全都是痛苦和伤害,她实在没有办法再回去重忆一遍了。
  可下一瞬,她的手却被温凉的手掌包住了。
  林晨绍微叹道:“长君,我不回去。”
  至少,暂时不会走。
  他要思虑的不仅是父亲,还有长君,还有当年那场战争数不尽的谜团。当年,朝堂为何突然反悔放弃天幕城他至今未解,也想不通个中缘由。
  可他一个已死之人贸然出现,必会引起轩然大波。若是顺藤摸瓜必然会牵扯出长君,他怕他的任性自私会毁了长君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稳生活。
  那个疯子如今做什么都以长君的名义,谁知他是真疯还是假戏,可长君的身体他如今是万分之一的风险都不愿让她承担。
  至于当年的那些荒唐事便再等等吧。
  霍长君微微敛眸,手指微蜷,没有挣扎反抗,任由他握着。
  第58章 你还活着  盛夏,艳阳高照。 ……
  盛夏, 艳阳高照。
  霍长君依旧是守在小酒馆里看顾着小店。
  书肆那儿她已将最后一回的内容给老板了。并且告知以后不会再写了,虽然老板老板劝了好几回,但她心意已决, 而且她每回去都是戴上帏帽,应该不会惹出什么乱子来。
  不过走的时候,老板还是特地多说了一句,以后有好本子还可以来他这儿。
  霍长君望着门外来来往往的行人, 面容温和稳重, 眉眼都带着笑,满生欢喜。
  虽然以后不大可能写书了,但是眼下这笔钱还是解了燃眉之急,让家中宽裕不少,就连小孩最近也多吃了好几碗米饭, 下了学堂还和朋友们一起玩儿。
  她就静静地守在小酒馆门口, 等着夕阳微落的时候,林晨绍来接她回家。
  这样的日子很平静, 很程序化, 可是在霍长君眼里就是欢喜很有盼头, 她每天一睁开眼就知道今天要做什么,她熟练于心,她觉得很安全。她还能和林晨绍说些别人听不懂的小秘密,她有人可以分享絮叨,她还有孩子会哄她开心。
  虽清淡贫苦, 但她家庭圆满, 工作安心,这样的每一天她都很欢喜,她身边的每一个人她也都喜欢。
  日落西沉, 天空渐渐暗淡,她看着林晨绍一脚轻一脚重地从远处走过来,她满心欢喜地站起来,和老板娘道了个别,就要回家。
  可是下一瞬,远处徐徐驾来一辆马车,瞧着便繁华低奢,很快便越过了林晨绍,先在小酒馆的门口停了下来。
  霍长君唇角的笑微顿,不知为何心底莫名的不安起来。
  只见马车帘子微掀,从里面走出了一个身材颀长,面容俊逸的男子,他一身白衣在微暗的夜色之下,仿如天上月,皎洁无暇,星辰不敢与之争辉。
  他一步步走近,身边的世界仿佛瞬间都静止了一样。
  他微微矮下身,看着一身粗布麻衣的她,深邃的眼眸晦暗如深,微张唇,说了重逢后的第一句话:“你果然还活着。”
  他就知道只要没见到尸体,她就一定活着。他就知道像霍长君这样的人怎么会轻易死去,他就知道她还活着,一定活着。
  他的声音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可霍长君却丝毫感觉不到。
  她立在原地,浑身冰冷,霎时间就好像是又重回了那个战场,无尽的鲜血将她掩埋,落下的飘雪冰冷绝情将她的眼眸盖住。
  她又一次被人抛弃了。
  她没有办法带她的弟兄们回去了。
  三千五百七十二人,整整三千五百七十二人,一个未归,所有人都成了亡魂。
  霍长君的身体不自觉地颤抖,眼角的笑也僵硬在了原地,她觉得周围所有的空气都被人吸走了,稀薄得让人窒息痛苦,她快呼吸不上来了。
  她僵在原地,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她浑身发颤,手脚都找不回自己原本的动作。
  她看着周围一个个看热闹的行人,她觉得自己像是站在了绞刑架上,然后是她带着上战场死去的那些弟兄们在问她:“将军,你为何不救我?”
  “将军,我们是无家可归了吗?”
  “将军,我们还有国吗?”
  “将军……”
  “将军……”
  “将军……”
  脑海中的幻听一声比一声真实,霍长君的脸色苍白可怖,像是一只被佛光照射出来了的恶鬼,无处遁形。
  他看着那只空荡荡的袖子,想伸手触碰却又不敢,低着头垂眸道:“长君。”
  声音里百感交集,任人听不出到底是悲伤是痛苦还是庆幸是惋惜。
  可是,霍长君却整个人都在害怕在颤抖,她想逃想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浑身僵硬,无法动弹一下。
  她像是溺水即将身亡的死者,只能无力地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木娘,我们该回家了。”
  耳边,突然传来了一道温和有力的声音,林晨绍就站在不远处,被人拦着不能进来。
  可那道声音却是真真切切地传到了霍长君的耳朵里,她像是获得了解除石化咒术的魔法,身上压抑着的禁锢一下就松开了。
  霍长君望着林晨绍,他面容沉稳温和,仿佛不认识眼前的人一般,丝毫不惧,推开了眼前的拦路人,一瘸一拐地朝着霍长君走去,然后握着她的右手,柔善道:“公子,你认错人了,我们要回家了。”
  霍长君立马回神,情绪在瞬间收拢起来,坦荡地对上他的眸光,瞳孔透亮道:“还请客官让一让,小店已经打烊了,若是想喝酒明日再来吧。”话语间,仿佛真的不认识他一样。
  她绕开谢行之,就要和林晨绍一起回家,可还没走几步,就发现自己被人抓住了袖子。
  她微微回眸,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死死地抓住自己空荡荡的衣袖,眼神瞬间冷了下来,斥道:“客官,这便过分了吧。”
  谢行之望着她,被她冷漠的眼神刺痛了,手臂青筋暴起,眼眸通红,“长君。”他又呢喃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思念,还带着一分怨恨。
  这一次,霍长君直接用力抽回了自己的袖子,面容冰冷又陌生,“你认错人了。”
  谢行之的手还停留在空中,还不等他再说话,霍长君就先一步挽着林晨绍的手要回家了,他带来的随从都顿了一下,没敢拦她。
  谢行之就看着她瘦削的背影和别人并肩一步步离开自己的视线,一个断臂一个跛脚,竟是诡异的和谐般配,她还笑着问身旁的人,“禾郎,我们今天晚上吃什么啊?”
  林晨绍摸摸她的脑袋,“有烧鸡,是你最喜欢的那家。”
  “好啊,那小孩回家了没?他最近出去玩总是很晚才回家。”
  “回来了,烧鸡还是他买的。”
  她眉眼俱笑,声音轻快,是发自内心的欢喜。那是他在紫禁城里很多年都没听见过的笑声了。
  身旁的燕七听见耳边传来骨节“咯咯”响的声音,心颤了一瞬。
  *
  好不容易躲过谢行之,回到了家。
  连霍长君自己都没想到他竟是会放自己走,她松了口气,却是真的觉得此地不安全了。
  一垂眸见自己的手还挽在林晨绍的胳膊上,赶忙松了下来,低道:“一时情急,莫怪。”
  林晨绍摇头,“无碍。”
  可霍长君脸上的愁思却是极其明显,她叹道:“今日连累你了。我、我也没想到他会找到这儿来。”
  她声音微颤,带着明显的恐慌和惊吓。
  林晨绍握紧她的手,然后扶住她的肩膀,郑重道:“长君,你与他之间不是你的错,你无需害怕。”
  他的声音温和沉稳,一下子压制住了霍长君那颗慌乱的心。
  霍长君稳住情绪,低道:“是了,错的是他不是我。”可即便知道是这样,她还是会忍不住的恐惧,她知道以谢行之阴毒的性子,他能追到这儿来,必然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她抬眸道:“我们跑吧?”
  “林晨绍,我们跑吧!”
  林晨绍看着已经竭力压制惊恐的霍长君,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不”字,他分明知道这是无用功,却还是陪着霍长君收拾行李。
  他们别的都不要了,只将一些银钱粗粗装好,然后将床榻上玩儿累了睡得香甜的许淮川抱上,打开陈旧的小木门,便要离开。
  可是,下一刻两个人都双双停在了原地。
  门外,玉盘高悬,月色如霜。
  星空下,他皎洁的白衣仿佛会发光。他就站在那里就好像是抓住罪民的天神,下一瞬,他就会把他们统统都绳之以法。
  他在黑暗中注视着她的眼睛和轻柔的嗓音,都让她感到丝丝战栗。
  “不是不认识我是谁吗?跑什么呢?”他不过是想看看,除了装失忆她还有什么花招,可她为什么又想跑呢?他轻问,“长君。”
  他唤了她一声,霍长君都会忍不住给自己的灵魂裹上冬衣,太让人害怕了,灵魂都在颤抖和哭泣。
  可谢行之看着霍长君抓着林晨绍衣摆的那只手,却是眼眶猩红,眸底暗色一片,哑声道:“我真该把你另一只手也砍下来。”
  霍长君的身体又是忍不住抖了一瞬。
  林晨绍感觉到她的害怕,往左一步,主动挡住谢行之的目光,沉声道:“你没有资格再伤她。”
  谢行之看着这个跛脚的残废,冷嗤了一声,眸光犀利如刀,“怎么?你还要为了朕的皇后造朕的反吗?为了一个女人弃自己父亲不顾,你这样不忠不孝之人也配在我眼前逞英雄?”
  提及父亲,林晨绍的气势瞬间矮了一截,他眸光微乱,却依旧固执道:“你不能伤她。”
  谢行之却是不想再看见这个碍眼的人,一挥手就要让人把他拉走,可林晨绍怀中的孩子却是突然醒了,一醒过来,瞧见那么多凶神恶煞的坏人,瞬间就被吓哭了。
  “哇——”
  月色下,小孩哭得痛彻心扉的声音传来,霍长君大为光火,忍不住挺身而出,伸手将自己的亲人护在身后。
  她冷声道:“谢行之,你到底想怎么样?”
  事已至此,根本躲不过去。恐怕他方才让他们走也不过是逗他们玩儿的,就像是猫抓老鼠一样,喜欢看着自己的猎物恐慌,自乱阵脚的模样。
  谢行之看着她像老鹰护小鸡的模样护着林晨绍和那个讨人厌的孩子,眼眸刺痛,在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这样护着自己。
  她一个人,小小的身躯立在他面前,只要她在,他就知道那些人一定穿不过她,伤害不了自己。
  他看着霍长君,唇瓣抖了抖,眼眸中透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