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
  第二章 我是谁
  我是谁?
  这个简单而复杂的问题,很久以前就萦绕于心底,并随我流浪到地球另一端,直至这座沙漠中的地狱。
  现在,我依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2009年,秋天,9月19日,星期六,凌晨五点。
  第一道幽暗的光线,穿破铁窗射在脸上,刻下一道道阴影的线条。
  这也许是肖申克州立监狱唯一的优点,可以从窗户看到天空,但也只剩下天空。
  窗户距离地板一米八,长宽均不足二十厘米,中间竖着七根铁栏,连一只拳头都伸不出去,何况隔着一层钢化玻璃。
  从坚硬的床上爬起来,瞳孔在晨曦中逐渐收缩,仰起头看着铁窗外的世界,只有一小块浅蓝色的天空,被铁栏杆分割肢解成八块。秋天的清晨格外寒冷,海拔至少有一千米,天空覆盖荒凉的戈壁,宛如中国西部的高原。
  忽然,铁窗外飞来一只知更鸟,隔着玻璃注视监房里的我。
  努力楱近窗户,近得能看清它的眼睛,这小小动物的诡异目光:“监狱里怎么关着一个中国人?”
  “奇怪,在这荒漠的深处,怎么会有知更鸟?”
  对小鸟轻声说了一句,令它惊恐地飞起,消失在闪烁的天光深处。
  这里是美国,西部荒漠的阿尔斯兰州,肖申克州立监狱,c区58号监房。
  同室狱友发出均匀的鼾声,像潮汐拍打着我的耳膜。铁门外整条c区的走廊,沉寂得如同墓道。所有的杀人狂抢劫犯强奸犯们,都像天真的小男孩躺着流口水。就连整夜嚎叫不息的比尔,也像彻底死去一般寂静,仿佛非洲原野沉睡的野兽。
  只有我,只有我,痴痴地站在铁窗下,心底的火焰仍未熄灭,似乎将燃烧得更为旺盛,直到将整座监狱化为灰烬……
  我的名字叫“1914”。
  这也是我在肖申克州立监狱的编号。
  拉开床边的小抽屉里,里面躺着一本漂亮的小簿子——昨天刚刚收到,从中国的邮局启程,封装在邮袋里经过漫长旅行,跨越整个太平洋来到这里。
  打开小簿子的第一页,白纸宛如少女的身体,除了页眉上粉色的花纹,纯洁无暇而富有诱惑,让人想在她身上写些什么?
  于是,这个秋天的黎明,美国西部荒漠的监狱里,一个非常重要的日子前夕,我决定在这本小簿子里写些什么……我的故事。
  回忆也从2007年深秋,跳跃到2008年暮春,那个永远都难忘的日子。
  借着铁窗投下的小小光线,找出一只半截的铅笔,用几乎被遗忘的汉字,在小簿子的第一页,草草写下这样一段话——
  半年以后。
  变化开始了。
  2008年5月12日,下午14点35分。
  老钱正紧盯电脑屏幕上的k线图,田露又不知跑到哪里去接电话了,侯总在小房间里大声训斥一个没完成销售任务的员工。
  而我——高能,自从漫长的昏迷之后醒来,重新上班已六个多月了。
  坐在椅子上发呆,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我的两只小乌龟。它们两个从上午起就有些反常,拼命要往鱼缸外面爬,彼此还不停打架,有什么不祥之兆?
  突然,脚底下猛地一晃,隔壁老钱惨叫一声跌倒在地。接着天花板剧烈抖动,心脏要跳出嗓子眼,好像在颠簸的快艇上,随时可能坠入大海。四周遍布女人们的尖叫,仿佛世界末日来临。下意识地抱紧小乌龟的鱼缸,第一反应是911重演?
  不知有谁大喊一声:“地震啦!”
  这里是东亚金融大厦的第19楼,剧烈的摇晃还在持续,大家纷纷往外逃去。我也紧抓鱼缸不放,才看到老钱在地上挣扎,伸手把他拉起来,茫然地看着四周。
  许多人挤在门口跑不出去,我也没办法凑这个热闹。老钱看起来并无大碍,惊慌失措地拉着我说:“哎呀,这回要没命了吧?”
  “不,不会有事的!”
  反倒是我镇定了下来,回头看看窗外,高楼大厦都还安然无恙,这座建立在长江三角洲冲击平原上的城市,应该不会那么容易遭受地震的劫难。
  一分钟后,大楼的晃动渐渐停止。人们依然恐惧地要命,到处都是慌乱的叫喊声,外面的电梯早已人满为患,大量的人还滞留在公司门口。
  老钱赶紧收拾钱包手机,在逃跑前问道:“高能,你怎么不逃命啊?”
  “你先逃吧,不要担心我。”
  目送老钱挤入门口的人群,我独自站在办公桌前。脚下已完全平稳,再也没有地震的感觉,索性坐回椅子,只是手里仍抱着小乌龟。
  几百平米的办公室,除了我已空无一人,连侯总也不知跑哪去了。电梯运下去好几批人,最后十几号人挤在电梯门口,呼天抢地像大难临头。还有更多人干脆跑下楼梯,明白灾难发生时不能坐电梯。
  这里是天空集团中国分公司,从来没像现在这样静谧。我认为不会再有晃动了,便将小乌龟放回桌上,小心翼翼走到窗边往下看。地面全是避难的人们,马路有一半被堵住了,许多警察在底下维持秩序,大概里面还有侯总、老钱和田露。怎么就地震了?震中在哪里?但愿不要出人命吧。
  诺大的公司只剩了我一个,就当为公司值班吧,突然有人在外面大喊:“喂,有人吗?”
  忐忑不安地走到门口,只见是个送快递的小伙子,操着一口东北话:“哎呀妈呀,咋整地,怎么就遭上地震了呢?”
  “你胆子够大的,现在还敢往上跑啊?”
  送快递的小伙苦笑道:“还有好多家没送呢!你们这里有个叫高能的人吗?”
  “是给高能的快递?”
  “嗯呢。”
  “就是我!”
  小伙子二话没说,把一个小信封塞到我手里,再拿出一张脏兮兮的单子让我签名,随后飞也似地跑出去,连底单都没留给我。
  奇怪,怎么偏偏就是我的快递?正好全公司只剩下我一个人。
  信封上并没有发件人落款,拆开却是一张光盘。
  光盘的光面照出我的脸——高能。
  看着光盘里的自己,好像突然张开嘴巴说:“打开我……打开我……”
  立马就被吓了一跳,手中的光盘险些掉到地上。但随即笑了一声,不过是张光盘罢了,大概是客户发来的什么资料吧。
  于是,我将光盘塞进电脑,里面总共只有一个文件,是mp3的格式。
  谁给我快递一个mp3呢?
  满腹狐疑地点开文件,公司的电脑不配音箱,我插上耳机听到一段男人的声音——
  “亲爱的高能,你不知道我是谁?但我知道你是谁,而你自己知道你是谁吗?在你苏醒过来的半年里,不知道你生活得是否快乐?在天空集团的工作是否顺利?我敢打赌,你很快就会对你自己的工作感到深恶痛绝!你还记得自己的过去吗?你是否还对一年前发生的事感到迷惑?许多个谜团依然没有被解开,但请相信那只是时间问题,所有的一切都会水落石出,当你发现最后的真相时,也许你会恐惧,也许你会愤怒,也许你不会再相信这个世界。现在只有一点可以肯定,你的人生已被彻底改变,你已不再是你,而改变你的那个人,他的名字叫蓝林王。再见,高能,假如我们还有机会再见的话。”
  蓝林王?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蓝林王,他是谁?是他改变了我?是他导致了我的车祸?还是他策划了一年前的阴谋?
  如果存在一个阴谋的话。
  这段音频说得缓慢而沉重,完全陌生的声音,当然以前任何人的声音我都忘了。听到第一句话里出现“高能”,心就悬了起来。在这地震发生之时,在这19层楼之上,空旷的大办公室,别人都四散逃命,我却独自听这段音频,听另一个男人娓娓道来,对我说出许多个疑问。在醒来之后的半年里,这些问号早已对自己打过无数遍,然而没有一个能得到答案。
  听完最后一句话“假如我们还有机会再见的话”,后背心已全是冷汗。就连刚才地震发生时,我也没有恐惧成这样。这段声音仿佛揪住了我的心,将我从平静的生活,一下子拽进了深渊。
  他是谁?
  录这段mp3的人显然对我了如指掌,或许是曾经非常熟悉我的人,或许一直暗暗地观察着我,或许就隐藏在我的身边。
  蓝林王?他的名字叫蓝林王?这个名字可真奇怪,是什么特别的代号或密码?
  就在我低头苦思冥想之际,已经有陆续胆大的人回到楼上,想必秩序正在恢复,危险也被排除掉了吧。
  “高能,你怎么一直呆在这里啊?”
  说话的是销售六部的经理陆海空,他只比我大一岁,本来和我都是普通的销售员。去年他的销售业绩排名第一,被破格提拔到经理级别,成为公司里最有前途的新人,据说侯总也暗暗嫉恨着他。
  我故作镇定道:“是啊,我知道没事的。”
  “晚上有空吗?”陆海空逼近了我,悄悄在我耳边用气声说:“我们再聊一聊?”
  “不,不,今晚?我家里还有重要的事,对不起。”
  我的惊慌说明在撒谎,但老天一定会原谅我这次的谎言。
  年初,陆海空从美国总公司培训回来——公司每年会挑选几个年轻干部,送到天空集团美国总公司培训两个月,通常这表示很有机会被继续提拔。不知什么原因,他从美国回来后,就经常没事缠着我聊天。尤其问我出车祸以前的事,可我脑子里一丁点都记不得了。他又反复追问我父亲的情况,我的爸爸在国有企业干了几十年,一辈子庸庸碌碌平淡无奇,实在没什么可说的,这些回答总让陆海空失望。
  最要命的是一个月前,那座海岛上的月夜,我更是被这家伙吓得不轻……
  不要乱扯了,他的目光令人恐惧,总盯着我的眼睛,还有身后的电脑屏幕,难道他偷听到了刚才的音频?不可能!我明明戴着耳机嘛。
  “刚刚得到的消息,你还没听说吧?”
  陆海空的眼神越来越古怪,两只乌黑的眼珠隐隐射出欲望的光芒,语气也有些阴森可怖,甚至可以说某种诡异。我的心跳莫名加快,连背后的汗毛都根根竖直起来,后退了一大步,坐倒在椅子上怯生生地问:“什么?”
  “四川出大事拉!”
  汶川大地震。
  经历5月12日下午震感的同时,我收到一张发件人不明的神秘光盘,里面录着一段对我说的话,让我再度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回忆,回忆,回忆,却依然是白纸一张。
  公司正常上班了,不过所有人电脑里都是地震报道,有人偷偷开了视频,没人再有心思工作。不少人还对刚才心有余悸,聚在一起讨论合理的逃生办法。有个女同事正好是四川人,不停地给家里打电话,却始终无法打通,急得当场大哭起来。
  老钱在给老婆儿子打电话。老油条十年前从国企跳槽过来,虽然资格最老,拍马屁工夫也属一流,却没升过半级。眼睁睁看着侯总从新人变成顶头上司,人人知道他心里藏着一肚子抱怨。每当经理不在,他的电脑就变成k线图。最近多了几根白头发,大概也是被套牢的缘故。老钱是个吝啬鬼,工资奖金加在一起不少,却省吃俭用只抽红双喜,开一辆外地牌照的qq,除非陪客户吃饭,每天下班准时回家。他前两年买了房子,每月连本带利还六千块,节衣缩食赚钱还贷,以便将来给儿子讨老婆买新房。
  田露连同她新买的lv包一起失踪了。这朵销售部的“部花”,被每个男同事都围绕着,就连四十多岁的老钱也不能免俗。但没人能被她瞧得上眼,对我更是一天说不上半句话,永远冷若冰霜。谁都搞不清她有没有男朋友,有人传说她在网上和陌生人乱搞一夜情,也有人说她其实是个同性恋。不过她的电话很多倒是事实,反正我常看到她往楼梯间接电话。还有一次楼下停着辆奔驰跑车,她戴着墨镜低头上车,却被我一眼认了出来。
  侯总板着一张脸过来,大概刚才逃跑丢了面子,或被销售总监训了一顿?刚要打招呼,他却一声不吭地走了,好像没看到我存在。半年前刚回公司上班,他还对我亲切友好,但很快就冷淡了。随着我的销售业绩不见起色,更不给我好脸色看,除了训斥几乎不再搭理。
  下班,我特意避开难缠的陆海空,匆忙回到家里。
  那晚和所有中国人一样坐在电视机前,看着惨不忍睹的地震场面,到处都是一片片废墟,许多人在生与死之间挣扎……
  生命好脆弱。
  我也在死亡线上挣扎过,却在昏迷一年之后活了下来,即便丢失了全部记忆,我仍是一个幸运儿。再也忍受不住,痛苦地关掉了电视。
  从包里拿出那张光盘——神秘人快递给我的光盘,放进了电脑光驱。
  这回不再需要耳机了,关上房门打开音箱,漫漫长夜里听那个男人对我说:“亲爱的高能,你不知道我是谁?但我知道你是谁,而你自己知道你是谁吗……”
  我是谁?
  第二天。
  清晨,与往常一样匆忙起床,却发现父母还在睡着。不想打扰他们,悄悄出门买了早点,在拥挤的地铁车厢里吃完,睡眼朦胧地赶到公司。
  奇怪,今天的电梯居然没人,到19层飞快地跑出去,发现公司玻璃门敞开,前台连一个人影都没有。疑惑地进去打卡,才发现还不到八点钟——竟比正常上班时间早了一个钟头。
  真要昏倒了,我犯了一个堪称弱智的低级错误——清晨起床看错了时间!比平时早起了一个钟头,也怪我的手表刻度不清楚,早上醒的迷迷糊糊还以为要迟到了。
  公司应该九点钟上班,最勤快的同事也不过提早半个小时,现在却变成了我第一个到。摇着脑袋走进公司,诺大的办公室果然空无一人,所有的电灯还未打开,显得比往常昏暗一些,还闻到一股奇怪的气味,悄然弥漫在四周的空气中。
  困倦的我揉着眼睛,刚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却发现电脑还在滚动屏幕保护,昨天下班明明关机了啊?疑惑之时,才发现头上晃动着一个黑影,不经意地轻轻一推,竟摸到一条人腿。
  我立时从椅子上重重摔倒,趴在地上再也不敢起来,恐惧地看着上方——
  人,一个人,一个男人。
  他正悬挂在我的电脑上方,脚底离桌面不过一尺之遥,地上还有一张被打翻的椅子。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至今想来还心有余悸:清晨八点空旷的办公室里,一个男人的身体挂在半空中。他还穿着完整的西装西裤,整个人却已经完全僵硬了,如同服装店里的假人模特。昏暗的光线中依稀可辨一串绳子,连接在他的脖子与天花板之间。
  一个男人上吊自杀了。
  愿他在另一个世界安息,而这个男子的自杀地点,选择在了天空集团中国分公司销售七部本人高能的办公桌正上方。
  目瞪口呆地站起来,屏住紧张到极点的呼吸,几乎以90度仰起脖子,看着悬挂在我头顶的男子。刚才碰到了他不幸的腿,使他仍然在半空中微微晃动,仿佛过年时悬挂在窗前的一串腊鸭。
  不是在拍电影吧?紧张地看着四周,办公室依然空旷寂静,只有我和吊在上面的男人。
  跟着他的脸的方向转了两圈,终于喊出一个名字:“陆海空!”
  他不会再回答了,因为我看到的,是一张死人的脸。
  吊死鬼的脸。
  销售六部经理——陆海空自杀了。
  整个上午,公司都没正常办公,警察赶来处理现场,所有员工都被赶到其他办公室,连总经理也不能进来。只有我作为发现死者的证人,陆海空又吊死在我的桌子上,留在现场被警察盘问了半天。幸好保安证明我是早上7点55分走进大楼,否则就要被送进公安局了。
  可怜的陆海空依然吊在半空晃悠,警察小心地拍照取证——可以确定陆海空半夜潜入公司(已被电梯监控录像证实),悄悄打开我的电脑,不知什么原因弄来一根粗绳子,把一张椅子放到我的桌子上,踩上去将绳子挂住空调出风口,再把自己的脖子套在绳索中,最后蹬掉脚下的椅子,双腿悬空吊死在我的电脑上方。
  经过警察的分析,陆海空的自杀过程非常诡异,一定死得极其痛苦,在咽喉断气窒息死亡的同时,颈锥骨也几乎折断。
  他是死给我看的吗?
  现场全部勘察完毕后,警察基本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才把僵硬的尸体从绳子上放下,蒙上白布运出天空集团。
  我的电脑也被警察搬走了,很可能与陆海空的死亡相关——简直像一部推理小说的开头,他干嘛半夜里潜入公司,放着那么多电脑不动,偏偏要打开我的电脑?他究竟要在我的电脑里找到什么?又为什么吊死在了我的办公桌上?为什么不是别人而是我?
  当警察全部撤离公司,员工们才陆续回来正常办公,但个别胆小的女孩吓得逃回了家。大家一进来赶快打开窗户,让死人残留的气味尽快散去。然而,销售七部只有我一个,侯总、老钱、田露他们都留在外面,没有一个人敢靠近我,好像我身上已传染了死者的瘟疫。
  我仍痴痴地站在自己的桌子边,艰难地仰头看着天花板,仿佛还有一具尸体吊在那里,随着办公室里的气流微微晃动……
  中午,12点整。
  陆海空的诡异自杀已取代地震,成了我们办公室的话题重心。
  午餐都是员工自行解决,大多到楼下吃快餐,通常几人结伴而行。本来我都跟着大家一起午餐,但后来他们都不叫我了,我也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凑上去。最近都是独自一人午餐,也不敢去同事们常去的地方,被他们看到很没面子。
  脑中仍晃动着吊在半空的陆海空,回想最近他对我的反常表现,尤其是昨天和我说话时的诡异眼神,让我一点胃口都没有——也许都是他将要死亡的先兆?
  心神不安地下楼,照旧没人来招呼我一起吃饭,只能避开他们绕到大楼后面。那里有条狭窄的马路,两边是还未被拆的老房子,开着许多便宜的小餐馆,附近商场的营业员和保安,还有快递员和出租车司机们经常来光顾。
  形单影只地走进兰州拉面馆,强迫自己吃起一碗热腾腾的牛肉面。当我低头搅着面条时,忽然感到前头有双眼睛在盯着我——可我的双眼仍然只盯着面条。
  二分之一秒的瞬间,我骤然抬起头来,硬生生地看到了对面那双眼睛。
  就是他!
  与我相隔两个桌子,有个男人坐在那里,手里也端着一碗面,双眼却紧紧地盯着我。
  他是who?
  那个人依旧紧盯着我,但当我也抬头看着他时,他的眼里明显闪过一丝慌张。
  然后,那件异常古怪的事又一次发生了。
  我看到他的眼睛里在说话,通过光线射入我的瞳孔,并直接传递到我的大脑里——“该死!被他看到了!”
  能够确定无疑的是,在这一两秒钟的刹那,那个男人绝对没有动过嘴巴。
  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把这句话传递到了我的眼睛里,也没有通过我的听觉器官,而是直接让我的大脑感知到了这句话:“该死!被他看到了!”
  这不是幻觉。
  是他的眼睛在说话,说的是他的心里话,被我的眼睛准确无误地看到了。
  但是,那个男人立刻躲避了我的目光,并低下头继续吃他的拉面。
  满腹的狐疑让我不得不站起来,放下面碗走到他跟前,鼓足勇气问:“对不起,先生。”
  那个男人缓缓抬起头来,茫然道:“怎么了?”
  我趁着这个机会仔细端详他的脸,看起来四十岁,长相并无什么特点,穿一身普通的衬衫。我确信自己没见过他——至少在我苏醒后的半年里。
  “请问,我们认识吗?”
  他摇了摇头回答:“不,我们不认识。”
  “可你刚才在盯着我。”
  我真为我的勇气自豪,平时根本不敢这么对人说话,尤其是眼前这个四十岁的陌生男人。
  “不,我只是正好看到你,觉得你的发型不错,所以多看了你两眼。”
  真是个拙劣的谎言,我这个头发是上礼拜花了十块钱剪的,我自己都觉得很一般,怎么会有人说不错呢?除非他的视力有严重问题。
  但我也不知该怎么问下去,毕竟法律没规定不能多看我两眼,而这个男人的眼神又让我害怕。
  我只能低头遗憾地说:“对不起。”
  他低下头继续吃面,我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脑中却浮起陆海空的眼神,想想又把头抬起来,却发现对面那个男人不见了。
  心里咯噔一跳!匆忙走到他坐过的桌子前,发现他那碗面几乎没怎么动过。
  显然不可能从空气中蒸发,一定是趁着我低头的时候,扔下面碗逃之夭夭了。
  愤怒地用拳头打了一下墙壁,后悔刚才为什么不盯着他?
  离开兰州拉面馆,回公司的路上,努力回想那个男人的脸,是否在哪里见过他?接着想到昨天那张神秘光盘,但感觉那张光盘里的声音,不太可能是这个男人的,录音里的声音听来要年轻许多。
  他是who?为什么要盯着我看?又为什么要对我说谎?
  陆海空的脸又浮起来了。
  午休后回到公司,侯总召集我们开会。
  虽然总共只有七个人,但他摆出一副公司大会的架势,大声训斥每个人,就连老钱这样的老油条都没能逃过。
  “请大家不要受到陆海空自杀的影响,他是销售六部的经理,虽然死在我们的办公区域,但和销售七部没有任何关系!看看上个月的销售报告,我们是销售部的倒数第二名,去年这个时候我们是第几名?第一名!我不能容忍这种退步,你们让我蒙受了奇耻大辱!好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每个人都必须发言。”
  面对侯总咄咄逼人的情绪,大家都面面相觑不敢说话,好久才有个男同事说:“侯总,现在美国次贷危机对公司的影响很大,许多客户对美国的出口陷入困境,他们手头的资金都非常紧张,所以我们的销售也遇到了困难。”
  “是啊!”老钱终于说话了,“像我做的一笔业务,老早就给客户交货了,但现在都没把款收回来,就因为客户资金周转不灵,要等他收到美国订单货款,才能把钱打给我们。”
  “不要强调理由!”侯总气得拍了桌子,“我知道很多出口企业都受到了美国经济危机影响,但这绝不是开脱的借口。我们是天空集团,世界500强——不,是世界前50强,最新的排名是第48位!天空集团的目标是做到全世界的no.1!没有责任心,没有敬业精神,怎么可能做到no.1?”
  散会后每个人都咒骂侯总,老钱兜出他的老底,说怪不得侯总结婚十年都没生小孩,显然是太缺德遭了天谴——也许我也遭了天谴,自从醒来以后的半年,我连一笔生意都没做成,营业收入至今为零。
  就像《老人与海》里的老渔夫桑地亚哥连续下海八十多天一条鱼都没打上来,而我则是一百八十多天空手而归。原以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回来上班必将闯出一番天地。但现实那么残酷,度过了噩梦般的半年,整天看着侯总与同事们脸色,好不容易抓到几个客户,却个个都是难缠的恶鬼,往往请客吃饭花了许多钱,最终却一个个溜之大吉。
  这就是我憧憬的职业生涯?一切都那么无聊,好像被彻底孤立,站在一个岛上不知所措。脑海中对车祸以前的记忆,仍是空荡荡一片,每次竭尽全力回想,就会陷入头疼欲裂。
  而且,我还养成了一个很坏的习惯——说话从来不敢直视他人的眼睛。
  我的电脑被警察搬走了。老钱坐在隔壁位子上,偷偷带了一柱香来烧,以免吊死在此地的冤魂滋事。田露和其他人依然不见踪影,看来销售七部已成为公司禁区——或者是公司的坟场,我的办公桌更成了自杀圣地。
  销售六部更是人心惶惶谣言四起,大家心惊胆战地猜测陆海空自杀的原因,有人说是因为最近销售业绩不佳,公司实行残酷的部门经理末位淘汰制。原本很有可能被提拔的他,无法忍受工作压力而精神崩溃。至于为什么不在自己的部门,而要跑到我的桌子上自杀,却没人能作出解释。
  只有我才知道,陆海空绝不是因为工作压力而自杀的。
  忽然,眼前浮起那轮海上的弯月,汹涌的波涛里阴郁的眼神,还有那夹杂在海风中的恐惧呼啸……
  下班后疲惫地回到家,地震的画面太沉重了,实在没心情看电视。
  暂时忘记陆海空的自杀,把自己关在房里,拿出那张神秘光盘,反复听那个人的声音——确信无疑,中午在兰州拉面馆里见到的人,绝不是这张光盘里的声音。
  现在我的生活里,已经突然冒出了两个神秘人,再加上一个吊死在我面前的陆海空。
  录音反复播放,那声音以及语气让我窒息,仿佛一双无形的手,缓缓掐紧脖子……
  game over
  丢失的记忆埋藏了什么?某个惊人的秘密?陆海空不是想要知道我的过去吗?他这么纠缠我,半夜潜入办公室偷看我的电脑,不就是为了这个秘密?他是为我的秘密而死的?!已经忍受了半年,不能再这么浑浑噩噩,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必须!必须!必须要知道自己真正的过去!
  我来到妈妈面前:“妈妈!我小时候的照片,现在还保留着吗?”
  “能能?你怎么了?”
  “我……我没事,我只想看看小时候的自己。”
  妈妈忐忑不安地从抽屉里翻出一个相册,看起来有些泛黄。相册翻开第一页,就是我的满月照——黑白相片里有个胖乎乎的男婴,头上还没有几根毛,两只乌黑的眼睛盯着镜头,下面写着照相时间:1982年8月4日。
  我的生日是1982年7月4日,正好与美国独立纪念日同一天。
  第二页是我一岁生日拍的照片,我傻傻地在床上爬着。很快看到了幼儿园照片,我骑在一辆童车上,神奇十足地瞪着眼睛。接下来是每年生日的照片,几乎都是舅舅拍的。照片里还有外公外婆,他们在我十几岁时相继去世。还有我的舅妈和阿姨、姨夫、表弟表妹们,全是我妈那边的亲戚。我爸爸那边没有兄弟姐妹,爷爷在我出生前就离开了人世,奶奶是在我读小学时走的。
  这本相册记录了我从小到大的成长,童年的我和其他小孩没什么区别。妈妈说我到了中学就变得内向,不爱和女同学说话。看到自己十二岁时的照片,那时还没开始发育。妈妈却突然停顿了,我从她眼里察觉到了一些:“妈妈,怎么了?那一年我发生了什么?”
  “你的童年很平淡,没遇到过什么特别的事情,除了十二岁那年——”妈妈低下头有些难过,“是妈妈不好,那时我经常加班,把你放在外婆家里,而你外公去世还不到一年。那是个冬天的晚上,外婆家是老房子,突然发生了火灾。你和外婆睡在同一张床上,浓烟弥漫在房间里,你的外婆就在睡梦中窒息而死了。”
  妈妈说到这里眼泪下来了,我也难过地说:“那我呢?”
  “当时你也在昏睡,万分危急的时候——隔壁邻居的小女孩跑了进来,把你从外婆身边拖出来,冒着浓烟将你拖下楼梯,救了你的性命。而她自己受了重伤。那个小女孩只有十岁,当时电视台都来报道,她成了奋不顾身救人的小英雄,很多学校都宣传过她的事迹。”
  我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啊,原来我当年差点就没命了,还能找到我的救命恩人吗?”
  “火灾发生两年后,那个小女孩搬家了,就再也联系不到了。”
  “妈妈,我以前真的没谈过女朋友吗?”
  “怎么又问这个了?妈妈的话你还不信吗?除非你自己偷偷谈过恋爱但没告诉过我。”
  但我还是不甘心,怎么我以前的人生就如此失败呢?不,我不相信!
  “妈妈,你不是说我大学刚毕业那年,你给我介绍相亲过的吗?”
  “哦,是你舅妈介绍的。”妈妈苦笑一声,“那年你硬着头皮被逼着去相亲,刚坐下和那女孩子没说几句话,对方就接到一个电话,说她的表姐出车祸住院了,她得赶快去一趟医院……”
  “别说了!”
  我无比羞愧,还好已经丧失了记忆,否则将为此尴尬一辈子。
  “能能,你现在很想谈女朋友吗?要妈妈再给你介绍一个吗?”
  “不,不用了。”
  皱着眉头回到自己房间,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二十多年都白活了?居然连一个女朋友都找不到?我真是没有人要的“御宅族”?24岁以前的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而你自己知道你是谁吗……
  电脑——陆海空自杀前在偷看我办公室的电脑,现在那台电脑已经被送去公安局了,但我还有自己家里的电脑。
  半年来没仔细检查过这台电脑。虽然无非是些网络小说和新闻资料,还有大量的英文歌曲,尤其是迈克·杰克逊,他的许多表演视频文件,当年我绝对是他的超级粉丝。
  系统文件会保留使用记录,比如以前浏览过的网页——即便历史记录没有了,也可从系统盘内某些文件夹里找到,也许还藏着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很快发现了数千个网页文件,先将其按时间顺序排列,找到2006年11月——我发生车祸的时间。之后的网页记录几乎都是空白,一直跳到半年前我苏醒以后。
  就从2006年9月1日开始查——按照时间先后打开那些网页,大部分都是百度搜索,接着是一些历史类的网站及论坛。那段时间我去的网站相当多,每天的频率也非常密集,最多的一天打开了上百个网页。
  它们有一个共同点,几乎每个网页都含有三个字——
  兰陵王
  第一次看到这三个字,疑惑地把“兰陵王”念了几遍,怎么感觉有些耳熟?
  突然,想到那段神秘的录音,赶紧又把它播放一遍。
  那段录音的倒数第二句话——
  “现在只有一点可以肯定,你的人生已经被彻底改变了,你已经不再是你,而改变你的那个人,他的名字叫蓝林王。”
  蓝林王?
  明白了,不是“蓝林王”,而是“兰陵王”!
  汉语多音字实在太多,如果没看到这些网页,大概一辈子都搞不懂“蓝林王”是什么?
  “而改变你的那个人,他的名字叫兰陵王。”
  这才是正确的版本!
  怪不得在发生车祸以前,我拼命搜索浏览“兰陵王”,原来他就是那个彻底改变我的人。
  兰陵王是谁?
  继续点开那些网页仔细看,其中有段史料的原文——
  北齐兰陵王长恭,才武而面美,常著假面以对敌。尝击周师金墉城下,勇冠三军,齐人壮之,为此舞以效其指麾击刺之容,谓之《兰陵王入阵曲》。
  初看还不太理解,再看下面的解释才清楚——
  兰陵王——高长恭(?- 573),南北朝时代北齐皇帝的第四子,被封为兰陵王。他虽然是个七尺男儿,但天生一张俊美无比的面容,兼具女性的阴柔美,是个公认的美男子。但他绝非弱不禁风的王公贵族,而是勇猛无比的一员战将,在阴柔漂亮的外表之下,隐藏着一颗狂野的男人之心。
  然而,兰陵王的美丽太过女性化,刚上战场就被敌国将领耻笑,觉得这么漂亮的脸蛋怎能打仗?上了战场岂不是送死?若能活捉自然要当作男宠玩乐一番。兰陵王为此特制了一张狰狞恐怖的面具,每次出战便戴上面具,还未交战就让敌人吓得胆战心惊。他常勇冠三军冲在最前面,戴着面具杀得敌军人仰马翻,立下辉煌战功。
  后来,为纪念他戴着面具大战的事迹,便有了《兰陵王入阵曲》,一度盛行于唐代,是古代非常著名的一种假面舞蹈。宋词中便有一个词牌叫“兰陵王”。据说中国戏曲的脸谱,最早也与《兰陵王入阵曲》的将军面具有关。
  中学历史课本里肯定没写到过兰陵王,脑海里浮现出一张美男子的脸,他应该像刘德华还是金城武呢?不,既然兰陵王具有阴柔的中性美特色,可能更像《霸王别姬》里的张国荣?
  兰陵王!
  反复念着这个名字,已被深深地镌刻于心底,永远不能磨灭的印记。这个伟大的名字——兰陵王,他隐藏在我每一根血管里,潜伏在我每一个细胞里,无论历史兴亡了多少个皇朝,无论我沉睡了多少天多少年,终有一天他将汹涌地爆发,成为一座震撼世界的火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