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可这溜, 也是大有讲究的。
  那宅子有处密道, 还是苏若存发现的,两人为了不打草惊蛇, 只当是不知道。
  两人各自装各自的,苏若存自打当了隋州节度使后,走路都要横着出门, 整日拿着那搜刮来的贿银去花楼醉生梦死,直着进来,横着出去。
  而江怀拓也倦怠了,他收拾了东西, 开始钓鱼。
  当然,此钓鱼,自然是包含了两种意思。
  也正是两人这般散漫的度日, 那暗处的人终放下了戒心,趁着夜间困顿,偷偷将那宅子下的密信揣了出去。
  好巧不巧,江怀拓钓鱼的地方,就在那密道的另一端。
  这人被江怀拓逮了个正着,搜刮出了江宴行手中的这些密信。
  江宴行捏着那泛黄的信纸,手臂都控制不住的发抖。
  那信上写的是,周元嘉如何帮助折松仁与北郢秘密私下来往运盐,抽出几成利润来。又如何与北郢做交易,讨来永硕帝治病的药方子。
  也就是说,几年前折松仁上奏亲请下江南时,打着去见西昊使臣的幌子,见的而是北郢的人。
  江宴行逐一看过那叠起的信纸,起初他只是蹙眉翻看,可越是看到后面,那纸张翻动的声音便愈加响亮。
  “哗啦——哗啦——”
  他捏着信纸的指节逐渐用力,那原本的温润玉色因此而显得极其苍白,手背上青色的筋路也显露了出来。
  压在最后面的那封信纸相较于前几张便规整许多,字迹瞧着也像是最近的,更甚连卷起的毛边也没有。
  可江宴行把那信纸捏在手里用力的似乎下一秒那纸便会因承受不住重量而被撕裂开一般。
  他视线从那信纸的顶端一一扫过,面色也愈加难看,眸色逐渐由淡变成了浓墨色。
  而后“啪——”的一声,那信纸便被江宴行拍在了桌案上,他脸上好似结了一层冰霜,眸子里阴沉如霾,那桌上铺下的绣布挂着流苏珠坠,因着被江宴行拍下的声响,也左右轻微晃动着。
  信上所写内容,正与南下郡的洪水有关。
  西郢上年秋发了水灾,淹了数十多个郡,放眼望去汪洋一片,流黄遍地。可偏偏又恰好,那被洪水淹没的郡,是西郢的北地之郡,接连着东越的南地之郡。
  西郢趁着隆冬之际,修建了防洪堤,将那洪水蓄起,直到开春,冰霜融化后,一举流放,形成了汪洋湖海之势,淹没了南下郡。
  书信上的内容,写的正是如此。
  且,那写信之人还是折松仁,如此蓄水流放的主意,更是折松仁所出。
  虽说那北郢洪水时早,可折松仁这封信的写的好似要再晚一些,算算日子,约莫是永硕帝苏醒前后。
  想到如此,江宴行也终是明白。
  永硕帝打前年苏醒过来后,便开始算计他。亦或者是,永硕帝并非他所认为的昏迷不醒,兴许早在一年两年前,更甚三年,他就已经开始打起了自己的盘算。
  他花了两年时间,有卫怀无相助,从永硕帝手中夺了政权。如今永硕帝孤身无助,早些蛰伏暗中耍计,给他下了这般大的圈套和阻力,若说三年时间,也应该是合理的。
  江南是东越最繁华的经贸地带,周元嘉身为节度使自然也是有野心的,永硕帝便早先与他私下联系,走私盐利作备,再暗中与西郢来往。
  几年下来,这几人从中捞下的油水自然是十分可观。
  而后便是西郢洪灾,因着江宴行并不重用折松仁,折松仁也乐得清静,时时下江南与那西郢使臣联系,开始谋划南下一带的灾事。
  因为提前知道南下会发生洪灾,东越与南齐战事停歇,趁着江宴行去南齐接亲的空档,永硕帝便对外宣称江怀拓送来的药方治好了他的病,拿着江怀拓当挡箭牌。
  还将京中唯一能治水的御史中丞调走,以此来为难江宴行。
  但不得不说,永硕帝这一招的确是妙。
  江宴行和江怀拓虽是兄弟,可向来关系淡如水,若非必要,两人便极少说话。
  江怀拓这几年云游天下寻药方,还治好了永硕帝,自然会遭到江宴行的怀疑,可江宴行即便是怀疑,也不会表现在脸上。
  故此江怀拓察觉不到江宴行的心思,又习惯了江宴行的臭脸,自然不觉得奇怪。
  永硕帝便借此,与江怀拓刻意拉近关系,让江宴行误会,还亲自派他去下江南,更因着江怀拓与折松仁是舅甥关系,那便更加会引起江宴行的疑心。
  而江宴行也的确起了疑心,且深信不疑。
  可江宴行自然也不是任人算计的。
  永硕帝生怕南下的盐商之事被江宴行查出。特地放了话让人假传给江宴行说为她选妃,故意引江宴行将这画像交给御史大夫,他好顺理成章的摘掉御史大夫的乌纱帽,交给折松仁。
  再以萧青音之事将御史中丞召回,只留下江怀拓和苏若存在江南。
  也正是因为永硕帝的惶恐和心急,暴露了蛛丝马迹。
  他并不知道江怀拓和萧青音有这层关系,他安排好了一切,却独独疏忽了这一遭。
  因着萧青音病情恶化,江怀拓与御史中丞一并回京,江怀拓在江南与京都的言论相悖,打了御史中丞的面子,这位御史中丞气极回府,臭骂了江怀拓一顿,这才发现了漏洞。
  江怀拓与江宴行这般一证实,才发现永硕帝展示出来的江怀拓的所做,与江宴行本人并无丝毫关系。
  江宴行不得不佩服永硕帝这一番的精心谋划,也的确是将他困住了一段时间。
  他之前并不太在意,便疏忽了种种细节,可现在一切了然,才发现,打他将折御史贬为典客后,后续的发展便是一环扣一环,如此布上了一张网,就等他亲自上门困住他。
  可偏偏这些人又因为忌惮江宴行,犹豫不决之间,便露出了破绽。
  江宴行因为拍的用力,手心都被震得微微有些发麻。
  因为临近端阳节,江宴行生怕远在南下的白将军一家和卫怀无,因为处境艰难吃不上粽子,便亲自吩咐运往粮草和糯米。
  可偏偏就在昨日端阳之时,南下郡下了一场大雨,洪水再次泛滥,冲塌了防洪堤,连带着白惊词也给冲走了。
  他捏起成拳的手开始有些发颤,深吸了一口气压下满腔的怒,缓了又缓,这才再次问卓衡,“除了白惊词呢?护国将军和太傅可有事?”
  卓衡摇了摇头,麻木道:“无事,防洪堤榻时,百姓正在临时房用饭,将士们也被白将军逐一遣回吃粽子。”
  “那防洪堤上只有将军一人巡逻,死的也......唯有将军一人。”
  “我们想要要去救白将军,可老将军拦着我们说,说,洪水险恶,不许我们靠近半步......我们就眼睁睁的,看着那洪水卷起碎石,与白将军一同冲走,直至再也看不见。”
  “......”
  江宴行闭上了眼,再睁开,眼眶已经隐隐有些发红。他喉结动了动,将那几乎要冲破理智的神怒压下,半晌,才听他淡淡说了句,“孤知道了。”
  说罢,他视线转向刘平乐,“萧中丞如今在何处?”
  刘平乐垂顺着眉眼,“萧中丞如今正被关押在牢中.....说是,明日问斩。”
  闻言,江宴行站起身,朝着屋外走,“带孤去看看。”
  见江宴行起身,沈归荑也连忙提着裙子跟上,她落了江宴行几步,便踩着步子小跑着追。
  她观了个全程也听了个全程,她无法去感受江宴行在这段时间内收到了三重打击,她只能跟在江宴行后面,紧紧抓住他的手。
  被少女的微凉的指尖抓住时,是一道细腻的柔软。
  江宴行下意识反手握住了沈归荑的手指,将那柔荑紧紧的裹在手中,生怕是丢了一般,用的力气之大让沈归荑都蹙起了眉头。
  沈归荑大抵能猜得出江宴行的心思,她从许若伶口中说过这位少年将军。
  许若伶说白家是世代将才忠臣,白惊词与江宴行是少时好友,江宴行上山拜师,他便出京从军。江宴行无心儿女情长,他便坚守国家社稷。
  一个成了太子,一个成了少将军。
  沈归荑脑海里突然闪过她之前在吹影阁守着见白惊词时,每每都能在白惊词身边看到江宴行,想来两人的关系,自然是极好。
  思及此,她便不由得也抓紧了江宴行,指腹压在江宴行的手背上,微微摩挲,好似安抚一般。
  两人随着刘平乐走了许久才到了狱中,萧中丞的牢房在最尽头的单独一间。
  他穿着朝服,袖边染着鲜血,那木凳靠在墙壁,他便坐在上头倚在墙上,好似在发呆。
  可说是发呆,却又不像是发呆,那出神时的表情间或还夹杂着一声冷笑,在这空旷又阴冷的狱中便显得格外突兀。
  萧中丞想到了他那苦命的女儿。
  他这女儿自小的便要强坚韧,吃的苦,受的委屈,从来不憋着告状,都是当机立报。
  她爱美爱动,爱说话,讲的故事多的都能编出书来。
  他更是喜欢听萧青音给他讲故事,左一口爹爹,又一口爹爹,叫的极甜。
  可就是这么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儿,突然就得了与他妻子一般的病。
  病魔困住了他的笑,吞噬了她的灵动,让她日复一日的坐在四轮车上,去尝试当木头的滋味。
  妻子走后,萧青音便是他唯一的留念,是他仅存的希望。
  他想给萧青音选个好夫婿,看着她风风光光的嫁人,看着她凤冠霞披却又拉着她的手撒娇,看她泪眼婆娑哭着说爹我不要嫁人。
  可造化弄人,他的这些念想在一朝之间被打破变成了碎片。
  他知道萧青音迟早会像妻子一样离开他,他也知道这仅存的时间,每一天都是他与女儿相处的最后一天。
  于是他更加宠爱萧青音,也更加爱护她,亲自喂她吃饭,为她穿衣,时刻陪在她身边,感受这最后的亲情。
  他爱自己的妻子,也爱自己的女儿。
  当他听到折松仁说出那般不堪的话羞辱萧青音时,他气的浑身发抖,将那舌尖咬出了血腥味,才抑制住了上前揍他的冲动。
  他是个老实人,听不得这般下作的脏话,更是听不得别人这般羞辱他最疼爱的女儿。
  那是他老天在这世上留给他寄托的唯一的净地。
  他不管如何保护,可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那流言蜚语终究还是穿到了萧青音得耳边。
  直到今天早上,他亲自起床为萧青音穿衣,盥漱时,他看到一贯坚强的女儿却落泪了。
  那泪断了线一般的大颗大颗的滚落眼眶,她眼里是抗拒,是惶恐,是绝望,更是恳求。
  自己的女儿要强,他向来是知道的。
  便是从树上摔下来,腿上滑了一条极大的血口,她也是咬着唇,丝毫没哭出声。
  可就是这一句轻飘又下做的污蔑,击溃了她的坚强。
  她抗拒自己的触碰,她惶恐别人的闲言碎语,她绝望的是对自己的病情,她恳求自己不要再替她穿衣。
  看着萧青音眼眶哭到发红,因为不能动的原因,她只能无声的哭泣来表达自己的想法,嘴唇被她咬破,唇缝中溢出一道浅淡的血迹。
  那时他就想,如果折松仁一早便死了,会不会就不会有端阳节那日画舫上的争吵,他的女儿也不会变成这般。
  他被人叫了大半辈子的疯子,又被人嘲笑了大半辈子。
  他大笑出声来。疯子,也挺好,他也不介意,再当一次疯子。
  于是他回到书房,拿起了挂在墙上的匕首,揣进了袖内,坐上马车进了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