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这很无聊,但这种无聊又很珍贵,是从前疲于奔命的她所没有拥有过的。
  这日上午,许夫人来了一回,看看她额上的伤养得怎么样了,顺便抱怨两句儿子:“章儿真是的,明日就是中秋了,还在外面跑,昨晚上都没回来,只打发了个小厮来说,新访到了个灵验的大夫,要找他去。”
  许融回神,看向她:“一夜未归?”
  “可不是嘛。”许夫人得了襄助般继续抱怨道,“也不知道究竟在哪里安置的,小子们服侍周到了没有。等他回来,我得好好说说他。”
  许融含蓄提醒:“娘,还该叫弟弟收收心,他年纪还小,总在外面,别叫些别有用心的人引逗坏了。”
  许夫人笑道:“那倒不会,你弟弟老实,不是那等淘气孩子,为了替你寻摸好大夫才如此,从前并不去外面乱跑的。”
  许融听了,不置可否。
  她醒来快半个月,只见过许华章两次。两次许华章都来去匆匆。
  她不会从坏处去推测一个十五岁还是个半大孩子的少年,但这多少已经说明了一点问题。
  像普天下所有的慈母一样,许夫人对儿子的信心很足,可惜的是,许华章偏偏像那些教育世人的话本里的不成器儿子一样,小半个时辰之后,就让许夫人的滤镜跌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不好了,侯爷和张小爷打架,把张小爷的胳膊打折了!”
  “张家报了案了!”
  “宛平县衙的差役赶到教坊司,把侯爷拘走了!”
  一连串的噩耗自大门到前庭,又从前庭到后院一路扩散开来,传进许融所在的院落。
  窝在椅子里快要睡着的许融睁开眼:“什么?”
  白芙也惊呆了,去揪住青枣:“你是不是听岔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去浆洗房取衣裳路上正好听了一耳朵的青枣结结巴巴地道:“姐姐,没有,我听得真真的,就是这么说的,我怎么敢平白咒侯爷呢。”
  白芙呆了片刻:“姑娘别慌,我去打听打听。”
  许融并不慌,她站起来:“一道去吧。”
  她领了白芙出院门,目标是许夫人所居住的正院。
  这样的大事,不论真假,许夫人一定已经接到了消息,她那里的消息也是最准的。
  许融料得没错,她到时,许夫人正撑着一口气在审问一个叫贺年的小厮。
  贺年日常跟许华章出门伺候,就是他跑回来报的信。
  “——遇上了罗指挥使家的二爷,罗二爷非得拉着侯爷去松散松散,侯爷累了这些日子,且不好却他的盛情,就去了,谁知罗二爷荒唐,把侯爷拉去了教坊司——”
  许夫人倒抽了口气,尖锐地道:“你们都是死人哪,不知道拦一拦!”
  贺年忙道:“小的们拦了,侯爷也听了劝,掉头要走,罗二爷生拉硬拽,说知道侯爷年纪小,家里规矩严,不敢引侯爷做那些眠花宿柳的事,只是听听曲子。侯爷才应了,说坐一坐,听一支曲子,全了罗二爷的面子就走。”
  许夫人攥着帕子,听得揪心,这时也顾不得追究别的,忙道:“然后呢?怎么听个曲子就听出祸事来了?”
  贺年垂头丧气地道:“刚听了一支曲子,英国公府的张小爷来了,不知怎么凑了巧,侯爷点的姑娘正是素日陪张小爷的,是他的相好——”
  许夫人一口气差点没倒过来:“点什么姑娘?!不是就听首曲子吗!”
  许融站在院门边,敛下眼帘。
  都踏进那地界了,只有许夫人才会相信“我就看看,不动手”。
  贺年磕巴着回话:“别人都有姑娘陪,我们侯爷也不好干坐着,就——但没做别的,小的也不放心,跟进去看着呢!”
  他小心觑着许夫人的脸色,“也没坐多大功夫,张小爷就来了,和侯爷争吵起来。太太知道,我们侯爷是好性子,从不逞凶斗勇的——”
  许夫人不由点头:“这话不错,那怎么又打起来了?”
  “侯爷觉得为花娘争嘴有失身份,吵了两句,本已打算离开了,罗二爷也在旁边帮着劝,说侯爷只是连日奔忙来散个心,且是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并不是有心的。张小爷气盛,却不肯容让,话里带上了大姑娘,说满城都知道大姑娘破了相,请再好的神医也没用,嘲讽侯爷,说他忙来忙去都是白费劲。”
  “侯爷听他辱及大姑娘,终于忍耐不住,为这个话,才闹开,闹大了。”贺年的声音低了下去。
  许夫人则一下子快要晕过去:“张家是什么家教!居然在那种贱地提起我融儿来,这、这不知礼的小畜生!”
  “太太说的正是,”见许夫人这个反应,贺年又精神了点,伸长脖子道,“太太明鉴,侯爷也不是存心想把张小爷打出个好歹,两边乱起来,实在保不准啊。”
  “那小畜生活该!”许夫人冷哼,“我知道他为什么,他一家子恐怕都憋着气呢,巴不得想找我们家的茬,这不就叫他找着了。”
  这话许融听不懂——怎么许家还和英国公府不对付吗?
  她不便问,只看着许夫人怒气冲冲地从堂屋里出来,见到她,愣了一愣:“融儿,你怎么来了?”无暇多问,百忙里安抚了她一句,“外面那些人嘴里胡嚼,你别往心里去。章儿出了事,娘去张家一趟,你好生在家歇着。”
  便匆匆去了。
  许融缓步回转。
  白芙忧心忡忡地跟着:“姑娘,这下可糟了,张小爷是英国公的老来子,国公爷和国公夫人宠惯无比,侯爷打谁不好,偏偏打折了他的胳膊,他家必不肯善了的。”
  许融轻轻点头。这是当然的,张家直接打上门来都还有可缓和余地,然而不声不响,直接动用官府力量将许华章下了牢狱,这是动了真怒、不惜结仇了。
  目前为止,许华章在她心里只有个大概的影子,她依稀记得眉眼算是端正,对于他的遭遇生不出什么感触,一路便只听白芙唠叨。
  白芙本不是多话的性子,因担忧,停不住嘴:“太太去张家,不知有用没有,这阵子我们和萧家闹得那样,英国公府的面子也不好看,再出了这事,唉。”
  许融心中一动,问道:“我好些天没有出门,外面的事都不知道,英国公府也受牵连了吗?”
  “多少有些。”白芙老实应道,“萧夫人虽然外嫁了,总是英国公府的大姑奶奶,萧世子也是英国公的外孙。”
  许融停下了脚步。
  原来如此。
  那事情的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那个罗二爷——”她扶了扶额,状似思索。
  白芙知道她撞了头后记性变差,及时接话:“姑娘问他?罗家和我们家是老交情,老侯爷在时,就常有来往,那时罗家老爷还不是指挥使呢,后来老侯爷去了,罗二爷同我们侯爷年纪近些,听说时不时会来寻侯爷,把两家的交情续了下来。不过我总在内院,没有见过。姑娘怎么问起他来?”
  因为这个罗二不对。
  他出现得太关键也太巧合了,像穿针引线的那只手,把许华章和张小爷缝到了一起。
  “我是在想,”许融开了口,“罗二爷也一起被抓起来了吗?没有的话,章哥儿和他一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至少该来报个信罢?”
  白芙怔了一下:“姑娘说的是,我再去打听一下。”
  她陪着许融回到院落,即刻出去,却毫无收获地回来了:贺年作为人证被许夫人带去张家,其他跟许华章出门的小厮都尚未归家,很可能被衙役一锅端进了县衙。
  白芙很不安:“姑娘,这可怎么办?”
  许融道:“叫人去罗家。罗二爷总得回家,发现了不要惊动他,盯住他,看他接下来都做些什么,见什么人,回来报我。”
  白芙认真听着,眼中闪过惶惑——她知道姑娘受刺激后性情有变,但这一刻仍然令她觉得有说不出的陌生。
  许融坦然看住她:“怎么了?府里没有堪做这事的人吗?”
  白芙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她在想什么?这相貌这声音,分明就是姑娘,一点儿也不差,她的感觉才是太莫名了,难道要告诉别人,她觉得姑娘变了个人吗?
  ——之桃和紫燕又不在院里了,且对她生出了嫌隙,她就算想倾诉,又和谁说。
  只是她没事找事,想太多了吧。
  白芙将自己安抚下来,且对自己无根据纯感觉的疑猜生出了惭愧,怀着弥补——也可能是自我麻痹的心态,忙道:“我哥哥可以去,他性子稳重,会办好姑娘的嘱托。”
  第4章 带不动
  作为一个被退婚又破相的悲惨少女,许融在之后安于自己的人设,仍旧连院门也不大出。
  吉安侯府之于她像是一个港湾,她暂歇于此,放任内心倦怠,得过且过。
  对于四面墙之外的世界,她有一点好奇,但开启它意味着要遇上许多事,许多人,令人疲于应付,那便不如不去理会。
  叫人去盯罗二爷算是残余的一点惯性而下意识去留的一个伏笔,至于盯得不出成果,派不派得上用场,她其实不在乎。
  最好事情就在许夫人手里了结,她安心养她的伤——至于养不养得好,那也不是多要紧的事。
  许融感觉自己无欲无求,头顶快要修出佛光。
  可惜吉安侯府这个港湾却不如她愿,咣咣地开始晃荡起来。
  短短三天时间里,许夫人从理直气壮变成嘤嘤嘤嘤。
  她对英国公府的理论失败,许华章真的下了大牢,看守受了英国公府打点十分严密,她想去见一面都不能。
  许融不得不过问道:“张家究竟想怎么样?按着殴伤罪名,该赔礼赔钱,又或是过堂打板子,总要有个章程吧?”
  “那可不行!你弟弟从小油皮都没碰破一块,怎么挨得起那大板子?”许夫人哭里偷闲,忙反驳她。
  许融无语。
  她服了许夫人这抓重点的能力。
  许夫人哭哭啼啼地才道:“张维令折了胳膊,张家延医诊治,说他日后要举业,务必得治得和先前一点儿差别都没有,太医打不了这个保票,只敢说尽力,能不能行,得治一治再说。英国公夫人便和我说,章儿的案子,也得等一等再说,不能草率判了。”
  许融明白了。
  张家就是有意拖着。
  许华章伤人有错,但也算事出有因,且他才十五岁,不论古今,按律法判应该都判不了多重,张家清楚这一点,才使出了拖字诀。
  张维令的伤情一日没有个准话,许华章就得被拘一日,受一日牢狱的折磨。
  这三日府里十分不宁,流言四起,许融因此多了解了些京中的形势:譬如英国公府郑国公府长兴侯府吉安侯府等等这些人家,表面看同属勋贵,彼此常有通婚,说出去都赫赫扬扬,好大家世,实则内部也分个三六九等。
  简单来说,英国公府就属于第一等,英国公常年在外戍守,手握重兵,族中子弟出仕者也众多,吉安侯府则因为人丁单薄,许父又早逝,后续的有生力量没跟上来,掉到了最末一流。
  实力对比本来悬殊,英国公夫人手段又高明,难怪把许夫人整得只能回家嘤嘤了。
  “娘,”许融道,“当务之急,要么让案子尽快审理,要么让县衙把章哥儿先放回家,该怎么判罚,等张小爷的伤势治出眉目了再说。不然,他治一个月,章哥儿就在牢里挨一个月,治两个月,章哥儿就挨两个月不成?恐怕章哥儿受不了这个罪。”
  许夫人听得连连点头:“谁说不是呢!融儿,还是你知道心疼弟弟,也不枉你弟弟为你遭这场灾了。”
  许融可不觉得许华章是为了她,他小小年纪就踏足烟花地才是事端的主因,贺年报信的那番话明显偏颇,没少用春秋语法。
  不过跟许夫人说不了这个,她也不多话,只道:“英国公夫人正在气头上,娘去商议难以奏效,不知能不能寻个得用的中间人,居中去转圜解劝一番?”
  许夫人怔了怔,醒神:“融儿,你说得对。”
  再坐不住,起身忙忙去了。
  一去又是三四日。
  府里人心更加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