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你小子,”洪崖看了他几眼,用力揉了揉他热乎乎的脑袋,“遇上公主,实在不知究竟是祸是福。”
  若是寻常人家的姑娘,了不起直接就地把喜事办了,到时候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哪儿用得着这般为难?
  可偏偏是位公主!休要提什么嫁鸡随鸡,他徒弟完全就算倒插门啦!
  不过话说回来,有软饭可吃也算本事……
  洪文任他把自己的头发揉得如同鸡窝,斩钉截铁道:“是福。”
  从小到大,认识师父,是他人生中的第一福;来到京城认识那么多朋友,是第二福;而能与嘉真长公主相知相许,则是第三福。
  世人总说“事不过三”,或许他一辈子的运气都用在这上头,所以一定要珍惜。
  “洪师父,洪太医,睡了吗?”王西姆在外面敲门,“给你们拿了点吃的。”
  洪文炸着一头乱毛爬下去抽门闩,“什么吃的?”
  王西姆嘿嘿一笑,抖开手中巨大的布兜,里面装满了山核桃、板栗、榛子、松子等山货。
  远平府山多树多,各色山货是不缺的,而这里的冬季,尤其是冬季的黑夜又实在太过漫长了些,久而久之大家就都养成囤积山货的习惯,没事儿干就缩在热炕头上,一边在火炉里烤山货一边闲聊消耗时间。
  洪文眼睛一亮,赶紧接过布兜,“这么多?我给长公主送些,你去把程斌和那两位医生叫来,我顺便考考他们。”
  王西姆麻溜儿去了,程斌等人一听有吃的,先还高兴呢,结果一听要考核就都露出痛苦的表情:
  大冷天的窝在热炕头上吃吃喝喝说说笑笑不好吗?
  他们都已经远离太医署了,为什么还要考核!
  人干事!
  过了约莫一刻钟,程斌和那两个医生都披着大棉袄挤进来,冻得鼻尖发红的三脸如丧考妣。
  洪崖拍着大腿哈哈大笑,非常没有同情心。
  洪文是顶着细碎的雪珠回来的,一进门就跳着脚哇哇大叫,“突然好冷!哎呦,人都到齐了,那咱们开始。”
  程斌小心翼翼地问:“那个,大人,是开始吃还是……”
  两名医生同样心怀侥幸地望过来,宛若待宰羔羊祈祷屠刀不要落下。
  洪文拍去身上雪珠,将棉袄脱下来挂在衣架上,闻言啧啧出声,“身为医者竟然想不劳而获,这个想法要不得。”
  程斌的面皮抽了两下,“下官刚想起来还有两份医案没整理完,要不先不吃了吧。”
  “你站住。”洪文一把按住他,程斌本能地甩动肩膀,挣脱未果,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压根儿打不过这位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小上司,不由悲从中来,“大人,放过卑职吧!您昨儿已经考教过了,我还想给家人写信呢!”
  洪崖的笑声越发狂放,与王西姆杠铃一般的浪笑交织,直冲云霄。
  洪文挠了挠头,“有吗?算了,我不计较这个,来都来了……”
  程斌欲哭无泪,特么的我计较啊!再不写信就寄不出去了!
  去他的来都来了,官大一级就能不讲理吗?
  不得不说,有时候看着别人痛苦真心痛快,尤其这种痛苦是自己一手造就时,愉悦加倍。
  洪文完全忽视掉那三张苦哈哈的脸,顺手往火炉的余烬中埋了一大把山货,然后蹬了棉鞋上炕,后仰靠着棉被盘腿儿嗑南瓜子,细长的手指在那两名医生之间点了点,将嘉真长公主身上那种隐藏的倨傲演绎得淋漓尽致,“你们俩互考,胜者挑战程吏目,”又对程斌龇牙一笑,和善道,“我亲自考你。”
  程斌:“……”
  我可谢谢您的偏爱哈!
  两个医生愣了下,回神后齐齐看向对方,眼中渐渐涌起战意。
  谁愿意在上司面前认输呢?
  战便战!
  没过多久,屋里就交错响起两把嗓子,什么脉象、药材、症状如阵前乱箭齐发。
  先时两人还顾忌同僚一场,相对比较温和,但恰恰因为是同僚,彼此太过了解,你来我往几个回合之后战况逐渐胶着,于是火/药味越来越浓。
  期间洪文师徒全程笑眯眯看,视线不断在两人之间游移,时不时低头交谈点评几句。
  那两名医生眼角的余光看见这一幕后越加激动,于是进一步加大火力……
  如果他们没记错的话,有一位吏目年后就要告老还乡了。
  既然有人要去,自然有人要补,那么这个人为什么不能是自己呢?
  要知道只有升为吏目之后才算真正迈入官员行列,自此余生有靠。官员的提拔和晋升虽由吏部拍板,但顶头上司的推荐和评语至关重要,所以大家对考核都是又爱又恨。
  都说医毒不分家,那两名医生的水平实在太过相当,寻常考核难分上下,也说不准究竟是谁起的头,最后竟渐渐演变成“如果我给人下了什么毒,你可有法解?”
  原本只打算看戏的王西姆笑容逐渐消失,看着场上两个争得脸红脖子粗的文弱大夫瑟瑟发抖。
  他吞了吞口水,再看看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洪文,正笑得菩萨座前童子一般春风和煦,下意识往角落缩了缩。
  太可怕了,难怪元帅总说宁杀武将别惹文人,好歹前者死就死了,后者却能让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太阴险了!
  两名医生战况正酣,忽听雪夜之中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逼近,众人都是习惯急诊或紧急集合的,当即齐刷刷直起身来,“什么事?”
  需知这里是大营深处,如无急事严禁跑马。
  那骑士似乎对营中分布不甚熟悉,控马原地兜了几个圈子之后这才直冲洪文他们所在的屋子而来。
  很快门板就被拍得震天响,骑士在外面急道:“洪太医,救命啊!”
  洪文一个眼神甩过去,靠门最近的两名医生立刻停下论战,齐刷刷跑去开门。
  冷风裹挟着拇指肚大小的雪片涌入,将炉中橙黄色的火苗狠压下去,众人都本能地眯起眼睛,“来者何人?”
  骑士拉下雪白一片的面罩,喷出一大股白色水汽,“洪太医,是我!”
  洪文眯着眼睛打量来人,很快认出他是黄卞的心腹随从之一,忙穿鞋下地,“黄大人出什么事了?”
  骑士狠狠喘了几口气,焦急道:“不是大人,是流民安置区出事了!”
  其实今天晌午就有苗头了。
  有两个孩子去找大夫看病,说这两日身上不大痛快,隐隐有些发热咳嗽,原本想像以前那样扛过去,但今天症状突然加重,只好来找大夫看。
  大夫给把了脉,说是风寒,谁知那两个孩子吃了药之后非但没有好转,反而下午突然发起高热来!
  而紧接着,竟又陆续有三五户人家报出有人出现类似的症状。
  巡逻的士兵觉得不对劲,当机立断命他们各自待在家中不许外出,又亲自去向黄卞汇报。黄卞得知后晚饭都没吃就亲自到场查看询问,发现一干病人的情况都非常相似,很像传说中的疫症。
  黄卞的脑子当时就嗡了一声,心道莫非真是天要亡我?自己好不容易爬到这个位置,好不容易才做出点政绩……
  可他到底非常人,短暂的慌乱后马上冷静下来,一连串命令有条不紊的发出:先安排人封锁各家严禁出入,又命心腹持自己的令牌去东北大营请洪文他们出山,同时还联络城内几大药贩,以备不时之需。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洪文边问边整理行囊,“走!”
  走出几步又猛地停住,对程斌道:“不能一个人不剩,你留下以备不时之需。”
  万一真是疫症,此去必然凶险,程斌才要开口说让两个医生中的随便一个留下看家,却见远处一盏黄灯由远及近,被猛烈的北风吹得左右摇晃,却是听见动静的嘉真长公主带着青雁过来查看,“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站住!”洪文突然大喊,“别过来,站在那里别动!”
  嘉真长公主主仆二人本能地停住,“怎么……”
  见他们全员出动,嘉真长公主瞬间意识到什么,顿时手脚冰凉。
  洪文突然紧张起来,心脏砰砰直跳。
  救人他不怕,疫症他也不怕,所以想也不想就往外冲,因为他是大夫,救人是天职。可现在嘉真长公主刚一出现,他竟怕了。
  他怕真的是瘟疫,更怕这名来报讯的骑士已经身染病害……
  洪文用力做了下深呼吸,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雪片入喉,他突然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冷静。
  “青雁!”他大声喊道,声音被狂乱的北风刮得支离破碎,“立刻带公主回去收拾行囊,马上请康将军遣人护送你们去驿馆,明日一早就启程返京!”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虽然字数可能没有太多,但是三更哎,可给我自己牛叉坏了,你们不好好夸夸我像话吗?!
  第八十五章
  认识这么久, 嘉真长公主还是第一次见洪文如此失态,下意识往前走了步。
  “公主!”洪文疾声厉色道。
  嘉真长公主骤然回神,僵在当场。
  风雪越来越大,吹在脸上犹如刀割, 她张了张嘴, 突然不知该说什么。
  她真的很不想走,想像话本上写的那样留下和他一起共渡难关, 但脑海中却一直有个声音告诉她:
  走, 听他的话, 走。
  她并非医者,身份特殊,若强行留下,非但不能为大家做什么, 反而需要特定的人专门保护, 让大家分心。
  我会成为拖累。
  危急时刻有清醒的认知殊为不易,但嘉真长公主却丝毫不觉得开心。
  她用力抿了抿嘴, 眼圈儿渐渐泛红, 忽然从脖子上摘下什么,用帕子包了放在地上。
  “记得京城码头送别时我说过的话!”、
  她大声道,强忍眼中湿意,转身离去。
  往回走了几步, 嘉真长公主又停住, 再次扭头狠狠看了风雪中这群人,终于快步消失在风雪中。
  她身后的长披风在雪夜中高高鼓起,不断翻滚,宛如水泡接连炸裂。
  待君归!
  洪文的喉头上下鼓动了下,突然觉得眼睛周围一阵冰凉的刺痛。
  他赶紧飞快地眨了眨眼睛, 深吸一口气,跑到嘉真长公主刚才站过的地方,捡起积雪中的手帕一瞧,是块被迅速冻得冷硬的平安牌。
  尽管内心不断翻滚,但他的双手竟还是很稳。
  洪文用力往嘉真长公主离去的方向看了眼,抿着嘴将平安牌带到脖子上,一声不吭起身走开。
  此时的儿女情长只会让所有人都陷入危险。
  嘉真长公主当真杀伐决断,并没像寻常人一样拉拉扯扯难以割舍,立刻就命自己的随从兵分两路,一队火速收拾行装,令一队按照洪文的指示去告诉康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