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慕倾蓝这样说着,脸上的笑想昙花绽放般,一点点舒展开去,盛得眼睛里都是黑蓝的,亮晶晶的笑意,美到令人惶惑。
  端茶的小丫鬟看到公子笑得一脸灿烂,夫人则看得出身,手不由一抖,茶水泼溅出来,慕倾蓝顺势接住,用眼神警告了她一下,小丫鬟才稳稳地将茶奉上,吓得气也不敢出躬身下去。
  莫青慧瞧着儿子,忍不住道,“火凤儿,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慕倾蓝看着母亲不可置信的神色里颇有些担心焦虑,内心不由升起一种温柔的酸涩,脸上笑道,“怎么了娘,非要儿子每天气急败坏的,才行吗?”
  莫青慧顿时恢复了言语的流畅,冷面道,“可是,你需要动力,需要激励,并不需要这样吊儿郎当的晒太阳,喝茶,虚度时光!”
  慕倾蓝并没有发火,只是沉默了半晌,温柔地顶嘴道,“娘,我已经这么大了,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莫青慧一下子语迟。一下子不知道怎样来反驳儿子,慕倾蓝继续柔声道,“娘,我刚刚发觉,这园里的蔷薇真是好美,我不该用见去砍杀它们,我身边的人也都很用心,我不应该动不动就打她们。娘对我,更是用心良苦,我也不该一直怨你、恨你。”
  慕倾蓝说得很轻,很慢,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而莫青慧则抑也抑不住, 眼泪奔流而下。
  慕倾蓝跪在她的膝下,用他幽深俊美的眸子平静地望着莫青慧,淡淡地道,“娘,一个人活着,紧紧是为了天下第一吗?成为天下第一的人,他也首先是一个人。请娘让孩儿,先做一个人,而不是一头阴郁挣扎的困兽。”
  莫青慧止住泪,望着儿子英俊无匹的脸,禁不住伸出手,颤抖地怜爱地抚上去,二十年来,她从未觉得儿子离自己这么近,这么亲。一直以来,儿子看自己的目光,绝不是在看一个母亲,他的目光充满嫌恶、疏离乃至憎恶、诅咒。她甚至忘却了,她曾把他抱在怀里,温柔慈祥的爱抚。她有过吗?从火凤儿会走路开始,好像就没了。她从来不曾像一个母亲,他也从来不像一个儿子。
  今天这是怎么了?火凤儿跪在自己面前,推翻了她寄予他一切的期望,而她竟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她只是一味地让他成为天下第一。似乎从未想过,他若成不了天下第一,他还是不是自己的儿子?关键是,即便他成为天下第一,她还是他的母亲吗?
  她曾经那么刚强而偏执地对待自己的孩子。她所有得到的和失去的,突然一下子一文不值,毫无意义。
  二十年,红颜华发,推来想去,她怎么样都觉得荒谬和悲怆。她极力忍住激动的情绪,声音几乎是颤抖的,对慕倾蓝道,“火凤儿,也不要疏于勤奋,你还需要磨练,不要,荒废了。”
  她这样说着,哽咽着,起身夺路,匆匆离去。
  下午的阳光,暖暖的。慕倾蓝跪在那里,默默地流下泪来。
  黄昏时分,慕倾蓝练剑出了一身汗,沐浴更衣,换上一件月牙白的锦袍,随意地束着头发,端着一杯香茶,看蔷薇染上一层嫣红的夕阳的光色,似含情有意,轻轻地在风中摇摆。
  静谧的柔美的黄昏。风中带着沁人的香。慕倾蓝突然想起,夜曦说花落地是有声音的,花瓣会像碎屑一样轻轻地掉。
  碎屑般凋零。慕倾蓝的心莫名的柔情,莫名的感伤。
  他的目光轻轻地飘向那个院落。在这个静谧的黄昏,那个寂寞的院落,那个淡定的女子倚坐在冰心海棠树下,会等着他吗?
  慕倾蓝的嘴角轻轻上翘,他无可奈何地笑了。
  他不知道。或许那个叫夜曦的女孩子,在那里过着平静的生活。或许,昨夜只是一个梦。梦里那个奇怪的女人,有那么轻那么哀悯的目光,告诉他,冰心海棠已经开了。
  那个淡定的女子,淡淡地隐藏一个惊天的秘密,再淡淡地,在他面前揭去伪装。
  她说,她爱慕他。她说,如果她死了,请把她埋在冰心海棠树下。
  一个淡定女子凄婉的柔情,曾在自己的胸怀里缓缓地道出。而他,如今都不知道,要不要,相信她。
  或许,她和冰心海棠一样,是一个有毒的女人。
  她,是面具人对他的试探,还是,正用着一颗火热的心,等他?
  慕倾蓝端着茶失神地笑。其实,他真的很想知道,那个叫夜曦的女孩子是不是在爱他,是不是,真的有她自己的计划,除掉面具人?
  只是这太突兀,也太隐秘,无从去查实,考证。
  他不知道。可是心却莫名其妙地希望,冰心海棠树下的女子,是爱他的,她了解他,他们拥有共同的秘密。
  慕倾蓝看向海棠别院的目光,很柔和,很澄清,很美。
  海棠树下温柔淡定的女子,你最好不要辜负我。否则,我不但会像从前一样,还会更加暴戾。慕倾蓝如是想。
  慕倾蓝非常渴望见到夜曦。三天后,是夜曦当值。她像其他女孩子一样,温顺、小心、安静。慕倾蓝故意没有看她,直到她静静地为他奉茶,他伸手去接,却故意地,让茶泼出去。
  夜曦像其他女孩子一样,一下子跪在地上,用帕子去擦。
  慕倾蓝浅笑地望了一眼夜曦,她有着刹那慌乱,可双眸翦水,尤其是她有两片非常美的唇。
  很完美很娇柔的唇线,婴儿般纯净、自然的柔红。慕倾蓝刹那忘了,好像她浅笑无声间,有两个清浅的笑涡吧?
  慕倾蓝含笑冷冷地审视了她一眼。在记忆中寻找,却想不起来。他实在不曾注意过身边的女孩子细微的表情。
  她刹那冷下来失神。夜曦规规矩矩地伏下身,说道,“奴婢笨手笨脚,请公子责罚。”
  慕倾蓝挥挥手,淡淡道,“这几天我习惯了,起来吧,再去换一杯来。”
  夜曦起身,半垂着头离开。慕倾蓝一直望着她,看到她端了杯茶过来,对她温柔地笑了。
  当时上午的阳光正在他的脸上,他的笑里充满温情的探寻。
  他任她将茶放在桌上,转头去看书,貌似随意地吩咐,“提壶茶,在一边侍候。”
  那天他读了一个半时辰的书,直到午饭。他在蔷薇架下读书,偶尔回过头轻轻对她笑。天地寂静,日影斑驳,只那抹笑容,深入人心。
  他有时随意地伸出右手用中指在桌上轻敲,夜曦奉上茶去,她倒茶,他望着她笑。他的目光,温柔极了。
  真想这样厮守。这样清明的天气,用一颗闲淡而温柔的心,在蔷薇架下,满园淡淡的香,读书。
  彼此无语,而他们用这样的方式,柔情地相守在一起。
  慕倾蓝合上书起身的时候,他看见夜曦略带娇羞的表情。他很想把她拥过来,吻她。
  他很想抱住她慌乱的身子,听见她小鹿乱撞般的心跳,然后望着她清亮娇羞的眸子,吻上她甜美娇柔的唇。
  可事实上,他站起来,夜曦便行礼规规矩矩退下了,让他淡淡惆怅。
  黄昏时候,面具人来了。一身雪白的锦衣,一张英俊冷冽的青铜面具。
  慕倾蓝尊崇地对他行礼,唤“面具叔叔”。
  面具人打量了他半晌,似乎笑道,“火凤儿真的变了。现在连我也佩服李安然,他究竟有什么魔力。”
  慕倾蓝垂手站立在面具人身旁,轻笑道,“侄儿过去胡闹任性,辜负了叔叔的一片苦心和期望。侄儿,知道错了。”
  “哦”,面具人笑出声来,“这么多年,困兽一样的火凤儿,突然褪了暴戾的怨气,只因为,见过两次李安然?”
  慕倾蓝唇角优雅地上勾,却没有笑,他谦卑道,“侄儿输在他手里,几番思量,才惊觉自己原来的脾气,到不了一流高手的境界,实在是,太过浮躁了。”
  面具人颔首道,“火凤儿长进不少。走,陪叔叔,去海棠别院,看一看冰心海棠。”
  慕倾蓝俯首称是,跟在面具人身后,那是个寂静的黄昏,紫红色的霞光,淡淡的香。路面的石子圆润润的少有尘埃,空气中有飞鸟飞过的踪影,伴随着“唧”的一声呢喃。
  海棠别院没有声音。阴阴秀木,几株芭蕉,夜曦穿着件青布衣,在石桌旁静静地喝茶。
  见他们两人进来,夜曦安静地上前行礼。面具人望着她,沉吟道,“夜曦,你到风华宫,……已经,七年了吧?”
  夜曦半垂着头回答道,“启禀主人,奴婢到风华宫,还差一个月零三天,就满七年了。”
  面具人扬声“哦”了一声,似乎对夜曦准确的记忆很感兴趣。夜曦依然半垂着头,淡淡垂着眼脸,一如既往温柔平静的表情,她柔声说道,“自从奴婢来到风华宫,奉命看护冰心海棠,每日都详细记录当天的阴晴雪雨和海棠的细微变化,从未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面具人颔首,目光飘向冰心海棠。慕倾蓝却忍不住多看了夜曦一眼,只觉得这个人淡如菊的女子,温润、柔美,在身侧清净地呼吸,一个声音,一个眼神,似乎别有深意,仔细体味,却又了无痕迹。
  冰心海棠青碧茂美的枝叶,在霞光中随风轻轻地摇曳。面具人清瘦的身姿,白衣被风轻轻地吹起,他伸手拉过花蕾,轻轻地向前,优雅地嗅。夜曦在他身后,抬目轻轻地望了他一眼,只觉得面前的人,清举翩翩,风姿如仙。
  海棠素以清艳闻名,冰心海棠尤甚。那雅洁的花蕾细腻清润,光泽如美玉,在日光青叶间脱俗华美,别是一种风韵。面具人每每在冰心海棠面前驻足失神,似对风华绝代的情人一见倾心,痴迷专注。他常常一看就是半个时辰,没有言语,没有动作,当然人也无法猜测他面具下的表情。
  每当此时,夜曦便在一个不远也不近的地方静静等待。她脸上的表情永远淡定、柔静,她等待的姿态,沉默温顺。
  有时候,面具人会在冰心海棠面前喝一盏茶,有时候会饮一点点酒。他俊美得接近邪惑的青铜面具,竟然会让人产生它在微笑的错觉。
  他到来的时间,以黄昏居多。或许他爱慕夕阳的霞光,或许他喜欢那时天气的清和。他在冰心海棠的面前,说不出是膜拜,是追忆,还是玩赏。他偶尔会轻轻地叹息,然后孤独地离去,似乎冰心海棠,是他一生欲罢不能的梦想和希望。
  今天,他竟然伸出手拉过花枝,侧了身,去嗅那有毒的花蕾。
  第34章 月夜邱枫染
  传说中,冰心海棠,是世界上最烈的毒,只要一点点,沁入人的肌肤,便再也找不到存活的路。
  可是面具人却似乎噙着微笑,以一种翩然飞菊的清朗姿态,去嗅它的花蕾。
  万一,花蕾的剧毒从鼻孔侵入体内,或许,冰心海棠在那一刻突然绽放该怎么办呢?
  他从来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他的白衣和青铜面具似乎包裹着一具极度理性而淡漠的躯体,似乎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他冷酷的心激起情绪,燃烧起他的怒火。他的青铜面具永远是绝美的具有魅惑的笑,他的身躯永远是笔挺清瘦的沉静,即便是惩罚慕倾蓝玩弄莫青慧的时候,即便是他杀人的时候。
  从小,慕倾蓝就知道,他的冷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东西。而如今,他在优雅地嗅花。慕倾蓝在优雅地笑。
  粉紫的霞光,温柔的风,海棠茂美生长的气息。两个英俊男人看似随意却又极具诡异的笑容。
  面具人手指牵着花枝,侧首而望。慕倾蓝在风中极为清浅随意地笑,他身后不远处,夜曦半垂着头,浅淡温润的表情和气质。
  面具人刹那失神。他突然有一种感觉,那个温顺的女孩,有着浅淡温润的表情和气质的女孩,一如这清新静谧的黄昏的空气,怎么好像似曾相识似的。
  曾见过吗?什么时候?是多年前的,一个黄昏吗?
  他的手松开花枝,花枝立即恢复了从前的位置,在风中静静地轻轻地摆动。面具人望着夜曦,走到她身边,细细审视。
  夜曦带着不自觉的紧张和惊慌,将头垂得更低,怯声道,“主人。”
  她的声音有细微的颤抖,在黄昏的空气中,仿若暮春的游丝,轻柔,半凉,淡若无痕。
  面具人颇为玩味地望了半晌,柔声道,“你来时,我记得,你说你姓陈,是不是?”
  夜曦答道,“奴婢是姓陈。”
  面具人沉吟了片刻,挥了挥手,说道,“你去倒杯茶来。”
  夜曦行礼下去,面具人望着西天柔美的彩云,轻声道,“火凤儿,你今年应该满二十岁了吧?”
  慕倾蓝尊崇地应了声“是”。
  面具人望着他,“已经二十岁了,怎么还没有正式娶亲?你娘为你挑的那许多绝色女子,都不喜欢吗?”
  慕倾蓝浅笑,轻声道,“喜欢。”
  面具人的声音微微扬起来,别有深意道,“喜欢吗?”
  夜曦奉上茶来,面具人深深望了一眼她青春明净的脸,转头对慕倾蓝道,“火凤儿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慕倾蓝嘴角挑上去,目光轻举,浅笑道,“叔叔觉得什么样的女人与我合适呢?”
  面具人接过茶,微微呷了一口,没人能想见他的表情,只见他的青铜面具上那俊美极致的微笑,他对慕倾蓝低声道,“你身上现在才有了某种危险的气息。我想,你在很早就知道,风华宫是我华丽的金丝笼,而火凤儿你,是笼中的金丝雀。你看到了外面的天空,没有自我毁灭,这让我很感兴趣。火凤儿,你不要辜负我,记得精彩点,再精彩点。”
  慕倾蓝平静地听完,莞尔笑道,“侄儿是这世间的蝼蚁草芥,再精彩华丽的表演,在叔叔看来,不足以付之一笑。”
  面具人望着他,似乎在笑,所以他的声音暖暖的,他对慕倾蓝道,“你不知道,看万物生灵的悸动,是一种莫大的乐趣。”他的目光飘向冰心海棠,声音变得飘渺幽深,他说,“即便是已知道 ,等待,也是最快乐最有趣的事情。”
  面具人静悄悄地飘然而去。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小径的尽头,空气中却还到处是他的气息。
  慕倾蓝静静地望着面具人的背影,没有动作,没有声音。他的不远处,夜曦安静的存在,融在那个恬淡的黄昏里。
  光线渐幽暗,天空是那种浅蓝深灰而黑的颜色,像极了慕倾蓝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