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琳儿展颜道,“我新开坛的野棠酒,他说好喝,我说给你和青慧姨送几坛,他就让我,亲自送来了。”
  慕倾蓝转过身不说话。这时夜曦从屋里出来,形容惨淡,见了她浅笑道,“琳姑娘来了,我这就给您倒茶去。”
  琳儿望了眼慕倾蓝的背影,忙跟着夜曦进了屋,夜曦倒茶给她,她接了茶对夜曦道,“火凤儿哥哥一直这样子吗?”
  夜曦笑得浅淡,轻声道,“他得罪了主人,心情不好,见谁都发脾气。”
  琳儿轻声道,“不用说了,君若哥哥和我说过了。”
  夜曦惊得脸煞白,关切地一把抓住琳儿的衣袖,低声道,“我哥他去找你!他,他没事吧?”
  琳儿抓过她的手,怜爱地望着她苍白的脸,微笑道,“君若哥哥应该没事了,只是右臂废了,不能用剑了。他很担心你,后悔当初把冰心海棠果都拿走了,特意嘱咐我给你送来两颗应急。”
  夜曦接过那两颗水晶般的药丸,泪泉涌下来。
  琳儿柔声道,“你不要伤心,既然留下了,就好好过。君若哥哥的手废了,以后也不知道能不能再来救你,我,我也是没机会照顾你的,你自己多保重。”
  夜曦扑在琳儿怀里哭道,“琳姐姐,我……”
  琳儿拥着她,望着窗外的慕倾蓝道,“你一个人太苦了,火凤儿哥哥还是那么任性,我,我去劝劝他。”
  夜曦道,“还是不要去了,他这两天都不吃不喝,也很少说话,不让人接近,脾气暴烈的很。”
  琳儿道,“我去试试,他总不能杀了我。”说完,她又想起了什么,对夜曦道,“夜曦,君若哥哥说,冰心海棠不能落在别人的手里,你,你知道他的意思的。”
  夜曦凄然道,“我知道,哥哥要我在不能自保的情况下,毁了它!”
  为爱真的不顾一切。琳儿心下愀然,半是怜惜半是钦佩地望了眼夜曦,走了出去。
  外面的阳光很灿烂,慕倾蓝怔怔盯着冰心海棠,绷着嘴角,眼眶凹陷下去,像是随时准备站起来发火。
  这位风华绝代的俊美公子,一夜憔悴。琳儿轻轻走过去,坐在他身侧,望着残损的冰心海棠树的独枝在下午的阳光中有一种强力维持的疲惫,不由叹气道,“这树能开花吗?那唯一的花苞,似乎要萎谢了。”
  慕倾蓝冷冷地,一字一顿道,“你给我出去!”
  琳儿望了他一眼,没有动。
  慕倾蓝吼道,“给我出去!”
  琳儿依旧不动,反倒浅浅地笑,温柔说道,“火凤儿哥哥是在担心,若是这冰心海棠活不了,你便无法保护夜曦是吗?”
  慕倾蓝一把狠狠地抓住琳儿左手的腕子,疼得琳儿直咧嘴,他对琳儿吼,“他让你来干什么!来看笑话,还是来看看我们死了没有!”
  琳儿疼痛,央求着,“火凤儿哥哥,你快松手,我疼。”
  那既委屈又亲昵的央求声,不知为什么让慕倾蓝一下子想起小时候,他挨了打,倔强得一声不吭,身后的琳儿一边为他擦伤一边不停地叫着,“火凤儿哥哥,火凤儿哥哥,……”
  他的手不由松开了,琳儿忙揉着自己的腕子,委屈道,“火凤儿哥哥,你,你连我也这么恨。我不过是和叔叔亲近了些,你,你就这样对我。不管怎么说,你有娘,对你再狠,也是你的依靠。我什么都没有,当时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孤苦无依,讨些叔叔的喜欢,又怎么了。”
  慕倾蓝冷着脸不说话。
  琳儿凑到慕倾蓝身边,轻声道,“火凤儿哥哥,难道就因为我和他亲近些,他比较宠我,你就把我当成他一样怨恨吗?我不像你,有娘,有武功,我什么都没有,你是想让我惹火他然后被他杀了,你才开心吗?”
  慕倾蓝惊觉,怔怔地望着她。琳儿道,“我若是做了什么对不起火凤儿哥哥的事情,你不要说打我骂我,就是杀了我也行。可是,你这样不问青红皂白,是,再也不肯认我了吗?”
  琳儿说着,两行泪无声地滑落。慕倾蓝突然内心一热,后悔道,“我,琳儿……”
  琳儿轻轻抽泣,慕倾蓝怜惜地看了半晌,柔声道,“这么些年,他,他对你好吗?”
  琳儿听了,破涕为笑,说道,“你还问,比你刚才对我好多了。”
  慕倾蓝看她的样子,不由淡漠地笑。琳儿细细地笑着,凑到他耳边对他耳语道,“火凤儿哥哥,我有办法救活冰心海棠。”
  她少女的气息,轻轻的,柔柔的,微微的甜美,微微的缭乱人心。慕倾蓝迟疑了一下,用冷淡的语气道,“不用了,夜曦说它也死不了。”
  琳儿笑道,“我知道它死不了,可这树和人一样,元气大伤之后恢复起来特别慢,等到秋天,这树凋谢了,不知道能不能熬过残酷的严冬。火凤儿哥哥你有没有想过,这树万一若是死了,会怎么样?”
  慕倾蓝落寞地望向天空,那一片高远明净的蔚蓝,刺得他几乎落下泪来,他苦笑着道,“从有记忆开始,生命就像是场噩梦。无论我怎么奋力挣扎,我知道,本来就没有什么未来。”
  琳儿望着他,眸子清亮。
  慕倾蓝不知道琳儿为什么还能有那么清亮、幽深的眸子,空山新雨后的感觉。难道,和那个面具人住在云初宫,就是她真正想要的生活?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不动声色,天衣无缝,十年如一日浸染在云初宫的花花草草中,仿似长成了一株珍稀的植物,茂美、纯净而芬芳。
  慕倾蓝有些眩惑。十年时间,自己终成绝望的困兽,而琳儿,长成了安静的植物;自己身心都是伤,而她,只一身芬芳?
  琳儿望着他,极为浅淡地笑,仿似暮春空气中转瞬即逝的游丝。
  她对他道,“你可以没有未来,可她是为你留下的,你应该给她一个未来。”
  她的声音很轻,却紧紧抓住了慕倾蓝的心,慕倾蓝一瞬间甚至难以呼吸,脸忽而煞白,冷汗直冒出来。
  他又一把抓住琳儿的腕子,在她耳边微怒地低声道,“你到底来干什么!他要杀我还是杀夜曦!”
  琳儿忍着疼低声道,“火凤儿哥哥,你松开我!”
  慕倾蓝恶狠狠道,“你说!他让你来干什么!让你来传什么话!什么未来,我们可曾有什么未来!你说呀!”
  琳儿疼得皱着眉,汗一串串流下来,另一只手去掰慕倾蓝的手,嘴上道,’“你松开!火凤儿哥哥,你松开!”
  琳儿趁机将一粒珠子往慕倾蓝手里塞,慕倾蓝不由松开手接过,手里的珠子是一种光滑润泽的质感,他下意识握紧了拳头。琳儿轻声道,“这是药玉,你们收着。不要被他知道了,他知道我有这东西,一定杀了我!”
  慕倾蓝顺势又一把抓住琳儿,轻声问,“干什么用的?”
  琳儿道,“救命用的,救冰心海棠的命!”
  慕倾蓝松开她,半笑不笑道,“他让你过来劝我的?”
  琳儿无辜地撅着嘴,不停地揉着腕子不说话,慕倾蓝道,“有那么疼吗,过来我看看。”
  琳儿自己揉着手腕,望着慕倾蓝突然抿嘴一笑,说道,“火凤儿哥哥一向齐整惯了,突然一副憔悴狼狈的样子,让人好不习惯!天堂地狱还是地狱天堂,自己选吧,别这样半人不鬼喜怒无常的样子,你对得起夜曦吗?”
  慕倾蓝道,“他就是让你来劝我听他的话是不是?”
  琳儿离他远远的,说道,“你爱听不听。”说着,走到桌旁掂起一坛酒,打开封,清透的酒香顿时氤氲而起。琳儿道,“火凤儿哥哥不吃不喝,想饿死自己还是夜曦?我来了,不吩咐人准备几样小菜,留我吃顿饭吗?”
  说完她自己做主,叫来婢女,要了些清淡的菜蔬,特意吩咐要煮两碗双花西米露。
  慕倾蓝走过去在桌旁坐下,琳儿看着他道,“火凤儿哥哥脸色发青,肝火旺盛,心情郁结,正好该喝两碗双花西米露。”
  不一会儿,菜陆续上来,夜曦从屋里走出来,琳儿唤道,“嫂嫂,我让火凤儿哥哥为你好好活着,他还生气,不肯答应呢!”
  夜曦的脸一下子红了,说道,“琳姑娘不要说笑。”
  琳儿拉着夜曦坐下,慕倾蓝靠在椅子上望着她们笑,对琳儿道,“受一点委屈,就到处诉苦,要不要回去告诉他,让他过来把我杀了!”
  琳儿道,“火凤儿哥哥,我受了气,和嫂嫂诉诉苦,也不行吗?若是哥哥不疼,嫂嫂不爱,那就算了!”
  夜曦的脸越发红了,低声道,“琳姑娘不要开玩笑了,我,我们没什么的。”
  琳儿道,“我不管,我为你才去劝他,你将来做了我嫂嫂,要管着火凤儿哥哥别欺负我。”
  慕倾蓝望着他们笑了,他的笑容暖暖的,一点点荡漾开,揉在下午的阳光里,琳儿侧目望过去,觉得她的火凤儿哥哥英俊、温柔极了。
  火凤儿哥哥原本可以这么快乐的,只是他不愿意。他足够清醒,但不足够智慧。
  或许,他觉得他自己是一个男人,要做男人该做的事情。挨再多打,从不求饶,更无法容忍像自己一样,在面具人怀里撒娇,乖巧地去讨面具人喜欢。
  火凤儿哥哥向来仇视自己和面具人走那么近的。他早就疏远自己。在火凤儿哥哥心里,面具人从来都不是他的亲人,和面具人走得亲近的,也不是他的亲人。
  可是,或许,他把自己当成了他的亲人,否则,他不会露出那么美那么温暖的笑容。
  琳儿想着,突然泪盈于睫,仰头喝了一口酒,将泪逼了回去,温柔笑道,“原来火凤儿哥哥也会笑的,以后,在这个小院里,每天对夜曦嫂嫂笑吧,不要谁也不理了。”
  夜曦拉着琳儿的衣袖道,“琳姑娘别乱叫,当心被,被人听到了。”
  琳儿道,“夜曦嫂嫂,叔叔既然当时没有杀你们,就是他不想杀你们了。你们虽然走不出这风华宫,但在这里长相厮守,也是一种选择。火凤儿哥哥,心若是有一个牢笼,天地虽大,也无处不是牢笼。心中有家园,虽四周惨淡,也是家园。你们两个在这里,夜曦需要你用心呵护。即便,只有一棵桃树,也可以成为世外桃源的,你不要再乱发脾气了。”
  慕倾蓝沉吟着,含笑轻轻揽过夜曦拥在怀里,低头柔声道,“琳儿说得对,这两天,我吓到你了吧?”
  夜曦幸福的泪水夺目而出。
  琳儿低声打趣道,“看来火凤儿哥哥不仅欺负我,也欺负我未来的嫂嫂了。”
  夜曦娇羞地垂下头,慕倾蓝温柔地拥着她,轻轻叹了口气。众人于是把酒吃菜,很快黄昏将近,光线渐渐柔和下来,空气中多了种温柔清新的气息。
  琳儿走了。
  她临走时,白衣染上了黄昏的嫣红,她野兰的芳香还留在院落的空气中。
  她像是一片云,静静地生于幽谷,一尘不染地来去;她像散落的光,刹那间光华流转,却又倏忽明灭。
  在那个静静地黄昏,慕倾蓝紧紧地拥着夜曦,时而温柔时而狂热地吻她。桌上杯盏凌乱,吻得夜曦的心,也凌乱。
  缭乱如漫天飞絮,在春日的暖阳里,凌乱地,漂泊。
  如若,那夜,自己和哥哥走了,他会是什么样子?他会被打死吗?
  夜曦想着,泪痕滑落,伸手紧紧抱着怀里的男人,那个风华绝代,让她死心塌地,不顾一切的男人。
  从此,生命不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事情。自己的命已经和他连在一起,慕倾蓝生,她生;慕倾蓝死,她死。
  她的热泪夺目而出,慕倾蓝滚烫的唇火热地吻上去,唇齿间是微咸微涩的味道。他怀里那一向淡定的女子突然不可抑制地哭起来,双肩剧烈地抖动。慕倾蓝心下大恸,捧着她的脸,哽咽道,“夜曦!夜曦!”
  他的泪也潸然落下,他对她道,“夜曦!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过去的慕倾蓝,再也没有什么公子少爷,从此有的只是你的相公,生就陪着你,死也陪着你的相公!”
  “相公?”一声冷冷的讥诮声在头顶响起,慕倾蓝定睛一看,却见自己的母亲华服艳丽地站在身侧,狠狠地盯着怀里的夜曦。夜曦苍白了脸,欲从怀里挣出,被慕倾蓝死死按住。
  莫青慧冷哼道,“你是他的相公!我告诉你,只要有我一天在,聂云初的女儿,就休想迈进我慕容家的大门!只要我是你娘,你就永远也不能成为她的相公!”
  慕倾蓝冷冷盯着自己的母亲,目光有说不出的冷酷鄙夷。他的声音并不激烈,却也同样讥刺,“是吗?我慕容家的大门?你一个改了嫁的女人,还有什么资格说我慕容家的大门?我慕容家的大门早也容不下一个委身于别的男人的女人来说话!我让谁进,谁就进!夜曦是我的女人,我就是他的相公!至于这个娘,你爱当不当,不当就给我滚出去,滚到你那华丽的宫殿里,继续当你的面具夫人!”
  莫青慧气得手直哆嗦,咬牙切齿道,“你,你这个小畜生!”举手一个耳光打过去,慕倾蓝侧头挨了一章,随手抓住她的腕子,扯得她一个趔趄。
  他几乎是嗜血地看着她,冷酷得让莫青慧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一字一顿对她道,“你记住,从此以后,你不要在踏进这个院子一步!我告诉你,你要敢伤害夜曦一根毫毛,我就杀了你,然后杀了我自己!”
  慕倾蓝的仇恨让莫青慧目瞪口呆,不及她细想,慕倾蓝一下子松手,任凭她重重地摔在地上。慕倾蓝起身牵着夜曦的手,将夜曦搂在身侧,向房间走了几步,站定,回头。
  艳丽的夕阳正照在他的脸上,有几分冷硬的凄艳。他笑得几近诡异,带着绝望的嘲弄,“你以为,他占有你,便会扶植我,恢复昔日慕容家的荣光,恢复你慕容家第一夫人的殊荣吗?你到底蠢得何其天真!他一手毁灭的东西,还会再亲手扶植起来吗?他会爱上你这样的女人吗?他只是羞辱你!你愿意在他脚下为奴为婢,”慕倾蓝冷笑了一声,“那是你愿意,你若迫不及待,就走出风华宫,去云初宫寻他呀!你敢吗?一个自己都不要尊严的人,在谁的面前都没有尊严可言,即便我是你的儿子!”
  慕倾蓝搂着夜曦快步往房里走,夜曦频频回头,终于还是被推进了屋,门“咣当”一声闭住。
  莫青慧怔怔地站着,一地凌乱的斜阳,一扇紧闭的门。她忽然凄厉地叫道,“火凤儿!你敢要了她,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她凄厉的叫声在自己耳边回荡,没有人理她。
  琳儿走在辽阔青葱的药草地里,空气中是一种特殊的香。斜阳柔曼地斜洒了一地光辉,地上是长长的影子。
  面具人背对着斜阳,托着苦茶在等她。琳儿走近前,唤了声“叔叔”。
  面具人没有回身,一时也无话。良久,才淡淡地道,“那棵树,还好吧?”
  琳儿道,“还好。夜曦妙手回春,护住了树的元神。”
  面具人沉默了片刻,问道,“你是,怎么说的?”
  琳儿轻声道,“我说,即便有一棵桃树,也可以成为世外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