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3)
  殿下还没说,为何深夜来我府上。萧向翎忽然在身后问道。
  明明是正经至极的问题,语调间却偏偏含着几分笑意,给人一种他在开玩笑的错觉。
  夜半梁上,自是觊觎将军美色。江屿淡声开口,头也没回。
  若是他人口出此言或许我还能信上几分,但若是殿下觊觎,我庆幸还来不及,哪会忍心殿下在房檐上面挨冻?
  江屿了解对方口出浑话的性子,根本没理,只是再次加快了步子。
  江屿。身后人突然改了称谓道,上次,是不是也是你。
  江屿没答话,算是默认。
  那人叹了口气,我心里有分寸。于公于私,我都不会帮着江驰滨针对你。
  江屿止住脚步回身,身后那人便也没再向前走。
  江屿,我知道你不习惯信任别人,但其实适度的信任与适度的怀疑同样,都是一种能力。他凝视着江屿的眼睛,我知道从一开始,你便对我有着十分的偏见。但我以为这么多事情过去后,你对我会有基础的信任。
  这么多事情过后
  江屿以为自己想不起,却没想到此话脱口而出的一刹那,一件件事便纷纷从记忆跳出来,从眼前略过。
  宫路夜里从眼前稍纵即逝的石子、火场中那一抹高大的虚影、地牢中绝望而猩红的目光、雪夜中凝固的一件雪白裘衣
  明明只有几个月的时间,却仿佛已经认识了许多年。
  江屿抬眼,却只是笑笑。
  若是仔细看去,他眼角还带着些显而易见的凉薄与自嘲,眼底在水中沾染的雾气早已干涸,只剩下浓重得化不开的寒意。
  萧向翎,这不是能力,而是天赋。
  萧向翎眉头忽然皱了起来,似是意识到江屿接下来要说些什么,心脏仿佛被一根线揪起,却无法阻止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江屿说,你提到信任,但若一个人从未得到过他人的信任,又如何去信任一个并不十分了解的人?他敛去了随意的神色,眸中的光并未黯淡下去,显得野性而陌生。
  天生会信任他人的人,是天分,只是这种人单纯得很,怕是一个不留神就被别人骗了去。江屿放慢了语速,但学会信任他人,便能称得上是一种运气。我缺乏这种天赋,又没有这份运气,你又叫我如何去信任你?
  萧向翎没说话,只是那目光愈发灼热,叫江屿总觉得自己还与对方躲在水下,还在由于那紧贴的胸膛而心火焦躁。
  只是他不需要热烈的怜悯,也不需要外显的关怀。
  江屿错开目光,不自觉攥紧了手掌,语气却是更加云淡风轻,萧将军若是无事,我便先
  我教你。
  江屿离开的脚步蹲在原地。
  我说,我教你。萧向翎向前走了几步,却将两人的间距保持在一个友好的范围内。
  你不会信任别人,我可以教你。
  江屿只觉这话好笑得很,连他听说太子殿下中箭消息之时,都没觉得如此荒诞过。
  但刹那间,对上那人平静而滚烫的目光,他竟笑不出,也说不出话来。
  从每个人的眼中,他都能看出对方心底的恐惧。内心的邪祟无法藏匿,便都昭然放映在眼下。
  唯有萧向翎,这是他见过最干净的眸子,最坦诚的目光。
  从那眼中,他只见到自己的倒影,穿着一身湿淋淋的黑衣,鬓发尽数贴在了额角上,脸颊处似乎还有一道浅浅的血纹。
  自己看上去苍白、脆弱,眼底却偏偏带着倔强而强势的光,显得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人与人之间,真的可以由于曾经的经历,而变得很不一样。
  江屿没搭话。
  面对这荒诞而真实的邀约,他没法答话。
  我不会做害你的事情,这点我可以保证。
  江屿抬眼,眸中少了些许波澜,需要我做什么?
  我想换你一个秘密。
  什么。江屿只觉今晚过于荒诞与不可思议,下意识按了按太阳穴,来增加些许踏实的感触。
  你记不记得太子殿下府上起火当晚,你阻拦我进到你府上查案。
  江屿记得。
  若杨一案卷宗丢失,萧向翎奉旨探查此案,一直对自己有所怀疑。夜深人静想从檐顶潜入书房之时,被伪装成七殿下侍卫的自己拦住。随后太子府中起火,而大案迭起,此事便不了了之。
  江屿心下一沉,对方果然在卷宗一事上有所怀疑。
  正犹豫着要如何适度透露此事,对方终于继续开了口。
  你那日阻拦我潜入的原因是,七殿下有龙阳之好,可还记得?
  江屿已经在心中准备好如何回答卷宗一事,听此嘴角不由得一抖。
  不过是当时情急之中为了挡人,以侍卫的身份口无遮拦的一句话。而如今身份早已坦明,便觉此话尴尬至极。
  看来是记得了。萧向翎继续追问,我想问的是,此话可当真?
  江屿彻底愣在原地。
  在胸腔内撺掇好几天,刚刚平息下去的焦躁之气又肆意游走起来,似是在面颊处烧起一片火。
  而对方盯着自己的脸。
  谁料伶牙俐齿手段颇多的七殿下,遇见的第一个无解问题,竟是与情.事相关。
  江屿觉得心跳加快,逐渐与在水下之时一样紊乱、剧烈、又缺乏节奏。
  为什么?
  他第一次觉得一个人的目光可以强势到扰乱他人的情绪,使本来清晰的神智错乱起来。
  我不知道。沉默良久,他如实答道。
  我又没喜欢过谁,怎么会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人?
  脱去了一层层伪装的面皮,此时的他才像一个接近弱冠之年的青年,有着同龄人该有的懵懂与无知,而非耳中皆政事,提剑见血光。
  不久前,皇上将夏大人千金许配给你,你又如何想?
  江屿微愣,随即却是骤然明白了萧向翎的意思。
  皇上提出这门亲事在几十天前,而后便不知为何杳无音讯。而如今夏之行登上相位,若是谁能娶了丞相的女儿,在如今皇权将还,形式不稳之际,定会如虎添翼。
  拐弯抹角了半天,感情好是在这等着他呢。
  江屿笑道,此事是夏大人家千金首先不肯,大概是夏姑娘也和萧将军一样,早就有个倾慕良久的心上人,又怎么会轻易与他人结亲?
  那你呢,你如何想?
  他倒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他摇了摇头,与夏姑娘并不熟,谈不上欢喜,却也丝毫不讨厌。夏姑娘长相很美,精通琴棋书画,又知书达理,是个很不错的
  好了,我知道了。萧向翎出声打断。
  江屿诧异抬眼,不知是不是刚刚陌生情绪的作用,他总觉对方刚刚那句话语气有些奇怪,似是有些微妙的情绪在里面,却转瞬即逝,令人难以捉摸。
  刚刚听到三殿下的话。萧向翎问,你打算怎么办?
  江屿原本的打算是今晚拿到冰舌草,随即夜半便擅自出发前往北疆。
  而如今这个计划大概是行不通,便只能先行前往北疆。
  迟一天,太子获救的机会就小一分。而除了他自己,竟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将此事坦然相告,并得到支持理解的人。
  北疆战乱,兄弟相杀,凶多吉少,此行极可能有去无回。
  毫无疑问,他现在应该随便编个理由蒙骗过去。
  但江屿突然无法开口。
  刚刚萧向翎说的我教你信任别人便在此时作恶一般在脑海中上蹿下跳,让他看清自己空虚的内在,并且如毒蔓般将他从低处拉扯上来,满手鲜血淋漓。
  身体的冰冷与虚弱会降低人的抵御能力,人性中信任与善意的部分便趁虚而入。
  江屿几乎想把要去北疆的事情和盘托出。
  但忽然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这背后牵连着羞于启齿的往事,连着皇子之间的恩怨宿仇,连着若杨那一件十余年过去仍没有结果的冤案,连着关于冰舌草传奇一般的闻说。
  说出来,是一件太不容易的事情。
  我会留在京城继续关注他们的行动。江屿终究还是蒙骗了这样一句。
  萧向翎并未回应什么,只是略微颔首。
  天快亮了。萧向翎抬头扫了一眼,就先
  萧向翎。江屿突然开口。
  他面色依旧透着苍白,但眼底寒冰似是有所消融,碎成小块的冰碴,便显得有了几分温度。
  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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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章
  接近破晓, 七皇子府上的油灯却依旧点亮着,昏黄摇曳的暖光燃了整整一宿,如今才算真正熄灭下来。
  顾渊看见江屿浑身湿透, 瞬间吓得口齿都不利索,连忙叫人去打几桶热水, 又找了一套干爽衣物搭在了沐浴屏风一侧。
  进水的声音响起。
  殿下,马匹与物资都已经备好,就在府外候着。
  好。屏风内传来模糊不清的声音。
  几日前, 江屿要求他备好物资马匹,说要出去一些时日。同时叫他还找了一个与江屿模样有八分相像的人暂时顶替, 以防被外人察觉。
  顾渊虽然不知江屿今晚出去做了什么, 但江屿的面色足以透露出:一切进行得并不顺利。
  殿下, 您马上就要走吗?
  嗯。水声戛然而止。
  您是要去哪?若是有人问到
  几日便回, 并不是什么要紧之事,不必担心。江屿穿好衣物走出来,水珠顺着如墨长发滴坠在后腰上,立刻氤氲出了一片深色水迹。
  顾渊为他仔细擦拭着头发。
  若是有外人来问,便说身体抱恙,太医禁止见风见人,让他稍微露个脸就好。江屿指的是那容貌与他极为相似之人,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被人发现我不在京城, 若实在瞒不住, 就说我去封地体察民情,若不遇上特殊事情,几日便回,要事可用书信联络。
  若是夏大人来了呢?
  你就说,你也不知。
  这
  因为你本就不知, 对夏大人要说实话。江屿笑道。
  头发几乎被擦干,门外的马匹也已经整备以待,江屿站起身来,顾渊为他披上那件雪白的裘衣。
  低头间,江屿目光忽然扫到自己胸前坠着的那块血玉,心念微动。
  对了,这个。江屿在对方疑惑与震惊的目光中摘下那块玉,若是萧将军来问,又没能瞒住他,就把这个交给他。
  顾渊呆愣在原地,却没伸手接过来。
  这块玉是江屿生下来就戴在身上的,有人说玉中含血为不详之兆,也有人说生而含玉是有前世的未解之缘。
  无论如何,这近十八年的时间里,江屿从未将这块玉摘下来。而如今不仅要留在京城,还要将它送人?
  顾渊开始发抖,一种危险而令人脊背生凉的情绪瞬间袭来,他颤声问道,殿下此行是否凶多吉少,已经做好了回不来的
  江屿将一根手指搭在嘴前,对方便噤了声音。
  顾渊,你陪在我身边也有十多年,我是怎样的秉性你应该清楚得很。江屿轻声道,凡是涉及到凶吉的大事,我定不会如此轻率,有所隐瞒的。
  那这玉
  江屿将它塞进顾渊的手中,给他这块玉的原因是,若是他非想要
  你不会信任他人,我教你。
  江屿语气微顿,若是他非要来找我,看见这块玉,他会知道到哪里去找。
  没等顾渊回话,江屿已经抬脚踏出门外,翻身上了马。
  他双腿夹了一下马肚子,回身朝顾渊挥了挥手。
  是在叫他回去。
  顾渊也向他回礼,在四处的银白中注视着那雪白的身影轻声远去,直到融进这景色当中。
  他才发现江屿的背影其实很单薄削瘦,只是他一向的圆滑与强势总会令人忘记这一点。
  天空逐渐泛起曙光,空无一人的路上马蹄轻响,上面骑着一个周身雪白的俊俏公子,垂首飞速奔出城门。
  往北面走。
  北疆营帐内。
  昏暗寒冷,内部总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腐烂气味。
  有一人斜躺在被褥上,神情阴鸷。一人在为他处理小臂上的伤口,一人在为他捏按腿部,还有一女子在旁边为他倾酒。
  寒风乍进,帐门被掀开,一位士兵手提一个麻袋走了进来。
  账内瞬间充斥着浓重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而那麻袋下方,也正巧有一滴滴的鲜血垂落下来,坠在地面上。
  启禀二殿下。那士兵跪下身来,找到了。
  他说着打开麻袋,将里面的东西显露在众人面前。
  侍女瞬间吓得脸色煞白,瘫坐在原地,连酒壶洒了都没察觉。而屋内其他人也都皱眉错开了目光。
  只见那麻袋内,装的竟是一个血肉模糊的尸体。
  浑身上下数不清多少刀伤,脸部更是被划得面目全非,一直羽箭径直插在他心口的位置,将其前襟的衣物变得血红发黑。
  就他?江驰滨叹了口气,用下巴点了点。
  那士兵骤然察觉一种无来由的恐慌,只得将头埋得更低,回殿下,只有这个了。
  斜躺着那人小幅度点了点头。
  去他娘的!下一瞬,他竟是一手掀翻侍女玉手中握着的酒壶,酒水稀拉洒了一地。侍女连忙跪在一旁,吓得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