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叫李玉,按照她指的路,易周越开越偏,视野里只剩下大片大片半青半黄的农田,车停在一个红砖砌的瓦舍。
  墙面没有粉刷,外面是一圈篱笆,打开简易的篱笆门,一群鸡扑腾着飞跳出来。
  屋内空无一人。
  李玉说:“这是我叔叔婶婶的房子。她们不住这,暂时给我住着。”
  李玉刚才哭过了鼻头还是红的:“我也顺带给她们看园子哩,婶婶说八九月田里甘蔗正要熟了,防着人来偷。”
  易周却不知她细胳膊细腿真的有人来偷她又能怎么办。
  李玉做午饭,易周在旁边看,她对什么饭不感兴趣,只是觉得灶台很稀奇,她不是没有过过苦日子,只是奶奶家住在老城区,电器虽老了些还是颇为实用的。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土坯的灶台。
  填柴、引火、刷锅台,女孩的动作十分熟落,她示意易周去拉风箱,一股一股带起一阵风,火苗也跟着一蹿一蹿,易周觉得挺好玩。
  一锅水煮面加了酱油和盐味道居然还不错,两个女孩对着头吃,不经意对上眼,相顾一笑。
  李玉问她:“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易周本来想说记者,但觉得自己太不成调子,临床医师也没牌照,便说:“在报社打工。”
  李玉哦了一声,捧着碗:“你们都有文化,才能找到这种大工作……你是在外面调查吧,怪不得有武功哩……万一碰上坏人还能打……”
  李玉说着说着眼神便空了,只直直盯着碗上飘浮的零星油汤出神。
  易周铛啷一声放下碗,李玉回过神笑了笑:“你接下来要去哪?”
  “没想好,”易周擦擦嘴,或许她应该回去做完古城的采集然后回报社……她自嘲地摇摇头:“那你明天呢?”
  “我?啊……我当然再去找工作……要不没饭吃哩……”
  突然眼泪沿着李玉晒得黝黑的小脸上大滴大滴滚下来,砸在碗里,仿佛感受到了女孩的悲伤,风也停了,四周静得出奇。
  易周点了一支烟,慢慢吞吐着烟雾。
  半晌,易周揉了揉她的脑袋,轻声说:“好姑娘,你很努力,做得很好。”
  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嗯。”李玉裂开嘴笑了泪水却越流越急,她受了很多很多委屈,吃了很多很多苦,可是她还是要巡回往复坚持下去。
  可是她真的很难受。
  一次就好,她希望有人能摸摸她的头说她做得很好。
  她以为这天来了她会笑得很开心,没想到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她好似要把迄今为止受的所有的委屈都流出来。
  易周住了一晚,清晨大早,远天还未破晓,易周准备上路了,她戴上头盔,冲李玉摆摆手。
  李玉扑上来抱了她一下:“昨天谢谢你哩,不然我要不得那么多钱。”
  她眨眨眼:“我其实是缅甸果敢人哩,偷渡过来的,没有身份证,老是打白工,人家不给我工钱……”
  “可是我能上哪说理呢?我就怕被政府知道我偷渡再被遣返回去……”
  易周怔了一下,李玉必定是信任她才和她说这些。
  “果敢老街在打仗……我阿爹阿妈还守着老屋子……我说在老街没有前途哩,可是他们不肯走,我也担心他们。”
  易周摘下头盔,双手抱着相机:“我能不能……给你拍张照片?”
  “啊?”李玉红着脸整理了一下头发:“我不上相哩……”
  易周的焦距定在远天那一线光明上,女孩的笑容模糊成绰约一个剪影。
  “你很漂亮。”易周说。
  东方破晓,刹那光芒。
  ――――――――――dadada――――――――
  孟定清水河国门,过了桥有两栋拱形的小房子,那就是缅甸政府的移民局。
  职员很远就注意到一个女人,雪白的皮肤在阳光下似乎能泛出光彩来,当地的人长年接受阳光照射,从未有这样的好肤色。
  那女人走到他眼前,他又惊艳了一下,实在是很细腻精致的五官,像油印画里一笔一笔勾勒出来的。
  一沓文件扔在他眼前,那女人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慌忙低下头去看文件,冷,这个眼神冷得直透骨头。
  直觉这个女人不是好惹的,他翻开文件第一页,故作镇定地去查看,却又愣了一下。
  暂住证办理申请。
  按照流程签证收钱盖章,女人收好了文件,走出移民局,翻身上了一台墨绿色的越野车。
  职员还在发愣,自从果敢开始打仗,他经手的都是离境申请,这还是……他办理的第一份入境的申请。
  他办理时匆匆看了护照上女人的名字:易周。
  也是特别的名字。
  ――――――――
  果敢隶属缅甸,毗邻云南,当地的九成以上人口都是汉族。
  缅甸联邦政府军与缅甸民族民主同盟军呈剑拔弩张的事态,在这种一触即发的战争氛围下,果敢的政府地老街却格外平静。
  那是一种常年淫浸在毒品,赌博等诸多暴乱因素下极返出来的安宁。
  老街的建筑与人物在她冰冷的镜头下扫过,一个倚门对着街上来往男人媚笑的女人察觉到了易周的注视,垮下脸,扭着细腰转身进到黑乎乎的屋子里。
  易周看了看那女人进去的地方,挂着白底红字写着“美仕发廊”的招牌。
  这里不止有毒品和赌博,还有女人。
  沦为娼妓的女人。
  外面看来再普通不过的发廊,洗浴,杂货铺,都有可能是一处温柔乡。
  这里的建筑似乎还维持在中国大城市边缘的集镇模样,街道尽头一栋略大的一层建筑引起了易周的注意。
  挂了一行红灯笼,开了三个门,一扇漆着红漆的铁门两旁开两个侧门,一左一右挂着一对门联“小施勇气 得春夏秋冬禄
  大展身手 获东南西北财”
  呵,易周心想,相当讨喜的赌场。
  她也就停步打量两眼的时候,一个保安模样的年轻男人走过来撵她:“我们这白天不营业。”男人语气有些不善:“你走开。”
  走到哪都不惹人喜欢,易周遭了一路白眼,她慢吞吞把相机收进黑色皮箱,发动摩托车。
  老街的人向来都是对外来记者充满敌意的。
  啪嗒一滴水打在脸上,她抬头望着暗沉沉的天,云层卷着雨水,终于兜不住要倾洒下来。
  她提前带了雨披果然是正确的,刘斌说是军用防水布料,从头盖到脚密实得紧。
  老街的酒店少,住宿费甚至在200美金以上,易周从最后一家酒店出来,心情很复杂。
  下雨了,街道便空落起来,易周推着车,冷不防被撞了一下。雨披盖住了两侧视线,她转过身才看到方才撞她的人。
  是个女人,全身淋透了,手里紧攥着一支笔和一个本子,蹲在不挡雨的屋檐下全神贯注写着什么。
  易周低头看那本子上,密密麻麻的写着数字的格子和计算公式……像是在计算百家乐的赔率。
  易周再去看那女人,那女人也忽然抬起头来,冲着她呲牙咧嘴地一笑。
  满脸脏污,眼神空洞,竟是个没有神智的疯女人。
  易周不再多看,推车踏入雨幕,与那蹲在赌场外面的疯女人和她身后的赌场渐行渐远。
  刚推车拐进一条巷子,但听见铛啷一声闷棍击打在车头上,易周猛地扭紧油门,摩托车嗡一声脱手而出,直挺挺撞上一个人,那人闷哼一声,倒在地上。
  易周踢了踢那个男人,昏过去了,男人拿的棍子足有手臂粗,妈的,这要是砸在头上,弄不好就能闷死人。
  幸亏是摩托车挡在前面,冷不防来个袭击谁招呼得了,易周后知后觉才觉得心惊,又上去踢了那个男人两脚才解气。
  抢劫抢到姑奶奶头上来了。
  易周才发现箱子挂在摩托车上,匆忙打开查看,数码相机没摔坏,易周松了一口气,扶起车子。
  推出去时,险些与巷子对面跑过来的一个人撞上,男人看到易周与倒在易周身后的男人,脸色一变,把手里的箱子朝易周身上狠狠砸了过去。
  这次有了防备,易周偏开身子,箱子在墙上撞了一下,掉在易周身上,她兜手用雨披撑在怀里。
  扔箱子砸易周的男人却趁机钻过易周身后,拖起地上半昏半醒的人拐到另一条巷子,跑了。
  “草……这都什么事……”
  易周一声怒骂没出口,整个人就被一股蛮力抓了起来,她真的来不及反应,一只手整个揪起了她套在外面的衣服和雨披,手肘狠狠撞在她肚皮上,哐一声整个人被压在泥泞的地面上。
  易周身子和肚皮很软,抵在她肚皮上的手肘用力到一半突然撤开,就算这样她感觉自己的肠子几乎要被压下去了。
  “我、草、你大爷。”易周恶狠狠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这个时候激怒来人很不理智,从反应速度来看这个人的武力值远在易周之上,可是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她身上的雨披已经被扯开滚了一身泥水,她忍着疼爬起来擦了一把脸看清来人。
  站在她眼前的是个高大健壮的男人,真真抵得上男人这两个字,独站在那儿便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易周椅在墙面上,衣衫不整,直勾勾看着男人的身形。
  因为逆光,男人的脸很模糊看不清表情:“你的同伙往哪跑了。”
  没有一点请教意思的审问语气。
  易周充耳不闻,就那么盯着他看,似乎要用目光把这个男人戳出一个洞来。
  男人沉默了三秒钟,似乎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何如此镇定,他沉声说:“我不打女人。”
  充满警告意味的话,直接激怒了易周,她一步上前仰头跟男人对视,冷笑:“那我他妈身上的伤哪来的?天上掉的?”
  映在易周视网膜上的是一张男人骨骼分明的脸,刀削霜刻似的五官,双眼皮的印子笔直地拖到眼尾,衬得男人的眼睛愈发冷厉。
  男人真的没想过这个女人会这么呛人,就那么毫不吝啬地坦露着前胸腰际的大片肌肤,青紫色的撞痕在白得过分的皮肤上十分刺目。
  他险些被晃了眼,然后终于失去了耐性:“把箱子老实交给我。”
  别逼我动粗。
  这是他没说出来的话。
  “呵,”易周拎着箱子又近了一步:“我就不给了怎么着。”
  遇强则强,遇弱则弱是处世之道。
  不,她只是单纯想找这个男人茬而已。
  男人额头的青筋跳了一跳,确认她真的跟自己杠上了之后,不多言语、劈手去夺。
  然后结结实实砸在她手腕上,易周眉头一皱,并没有松手。
  他反倒愣了一下,刚才他的动作算慢,完全够女人反应松手躲开,他没想过这个女人会这么杠。
  易周另一只手捏拳朝他下颚捣过去,速度和姿势都很有嚼头,是练过,男人想,张开手捏住了她的拳头。
  却是虚晃一招,一只脚踢向他胯下,他本能地抬腿一扫,去势太狠,易周直接向后张倒,却未倒,她的一只脚腕被男人捏在了手里。
  一扯,双手被反剪压在墙上,箱子也被夺了去。
  显然没想到她会出这种下三滥的招,男人的声音不再那么波澜不兴:“路子挺野啊?嗯?”
  想给她点教训,男人的手缓缓用力,易周的身子被向后压出一个弧度,一条腿还被迫向上抬着。
  饶是她身子软也受不了这样大幅度的姿势。
  疼,易周侧着半边脸咬牙看着男人。
  “越哥!越……”一个矮个少年看见这一幕,那个哥字被硬生生噎了回去。
  不为什么……这个后入式的姿势……实在太暧昧。
  被叫做越哥的男人神定气闲地压着她,对少年说:“说事。”
  少年想起自己要干什么来,着急说:“顺子在东郊老城区找着那俩人……”他看了易周一眼,犹豫了一下,改口说:“事情很急,四哥叫你赶紧去。”
  两个人……男人嘴角抽了一下,松开易周,两三步跑到少年跟前,两人转身消失在巷子口。
  易周揉了揉手腕,在心里问候了一下他老祖宗十八代。
  相机没摔坏,还好她的储存卡都放在兜里,她嘴角淡淡勾起一个笑,拎起了摔在雨披下面的箱子。
  几乎和易周那个黑色皮箱一样的大小和材质。
  那个男人拿走的是她用来装相机的黑箱子。
  对,她就是跟他杠上了,打了人就跑,世界上哪有那么便宜的道理,她从来不是个好相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