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舞女织云(二)
  宋可遇深一脚浅一脚从公司跋涉而出。
  “老板,十个鸡脆骨!”路边行人已经不多,他坐在上次和曹小胖一起吃烧烤的摊位上连着灌下了两瓶啤酒,才定了定神儿,慢慢回想了一下刚刚真切发生的那一幕,实在觉得匪夷所思。
  他不知道冉不秋的行为是不是病理上的,可是以这么爽利的录取和高昂的薪资为条件,接受老板的精神分裂与喜怒无常,也许原就是他该无条件付出的代价。他不应该被眼前这小小的关隘击倒,至少他的老板不是杀人狂魔或是网络诈骗犯,他进公司已经一个礼拜还多,以老板发病的频率,他自诩一个月忍受三四次的“神经失常”还是在能力范围内的。
  心理建设十分充分之后,他才留意到摊主给每一桌点了一根蜡烛,继而想起曹小胖的短信。快12点了,他怀揣着烧烤摊老板免费赠送的半根蜡烛,在拆迁区漆黑迂回的道路中摸回了家。
  仓库里的位置已经早就熟悉了,酒劲儿上了头,宋可遇一头栽进床垫上,一时万籁俱寂。谁想到黑暗中越是凝神静气的想睡觉,越是陷入一片清醒的绝望,仿佛只要闭上眼,思绪就会自动回档到早前定格的一幕:那近在咫尺的薄唇,几乎已经触碰到他的神经末梢,而鼻尖下那股沁人心脾的草木香间或丝缕难断。
  “啊啊啊啊啊!”宋可遇发狠的又弹坐起来,痛苦万状的揉着头发,不知道自己这是中了什么邪。也许都是黑暗的锅!
  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那半根蜡烛,印象模糊的往墙边的木箱子里去摸那天曹小胖显摆的烛台,很快就从一团遭乱里拽了出来。
  烛台入手有些温润的凉意,只是花瓣造型锦簇,留给中心的位置过于狭小,宋可遇几次尝试都无法将蜡烛插进那根烛针中,心里毛躁的用手指去摸烛针,结果指尖一痛,就被锋利的针尖刺出了血珠。
  这一晚上真是邪门的不顺,宋可遇将烛台和蜡烛往地上一掷,赌气的躺回去闭上眼,没想到这么折腾一番,反倒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成功入睡的宋可遇没有看到的是,静静躺在地上的烛台缓缓立直,浮向半空,黑紫的身体挥洒出淡淡的金光。原本向中心卷曲的花瓣反向舒展开来,在空气中窈窈涌动,像深海中恣意游荡的水母。
  整个烛台像一朵金色的花蕾,从花瓣绽放到荼蘼,不过转瞬,凋零前迸发出极致的绚烂光团,点点金光拖着丝缕般的光尾,渐次重新陨落消弭于无形的黑夜中。仅有一颗金色的光点,悄然落在宋可遇被刺伤的食指上,消融于已经凝固的血迹中。
  渐渐以此为始点,宋可遇手臂上的血管都变为可视的金色脉络,全身的血液既像平和静谧,又像受了潮汐牵引,奔腾翻滚起来。金色血脉蜿蜒而上,很快席卷了全身,而后又戛然而止,由四肢快速向上褪去,最终汇聚于额头中心一点紫红,直至完全消失无踪。
  一切平静如初,宛如不曾发生过。
  宋可遇无意识的翻了一个身,他发现果然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此刻在他的梦中,除了广阔无垠的黑暗,他竟然在一片气晕般的氤氲遮挡后面,恍惚看见了他的老板——冉不秋的背影。
  即使知道在梦中,宋可遇还是忍不住擦了一把头上并不存在的黑线。
  现实中他不敢怎么样,怕影响自己收入不菲的工作职位,可梦里还不由他嘛,他私心很想冲上去也虐一虐他的变态老板。他饶有兴味的拨开那片气晕,颐指气使的走上前去,大吼一声:“小秋子,还不快来给宋大王端茶捶腿!”
  冉不秋身形稍滞,并没有如宋可遇设定的那般谄媚的躬身来迎。对方缓缓侧转过身来,狭长的眼尾从额发中露出来,瞳孔星般璀璨,微扬起头,冷冷的睨着他,那目光所到之处无不寒风瑟瑟,一寸寸凌迟般扫到他额头位置顿住,才皱起眉头,微有诧异的问:“宋秘书,是谁给你吃了彼岸花?”
  什么花?宋可遇刚想上前一步继续询问,刚刚被冉不秋欣长背影遮挡住的另一个身影就探出头来。
  “真的是你啊宋秘书,你能看见我了?我真是太高兴了!”她穿一身黑红格的旗袍,黑色蕾丝长袖手套一直拉到上臂,三指宽一小片齐刘海拢在两条细长的柳叶眉中间,朱红的嘴巴一开一合:“刚才没来得及和你介绍,我叫织云......啊!90年没和别人介绍我的名字了。”
  冉不秋用手指点点织云,又点点宋可遇,“既然能看见,那也好,明天我不在,你就跟着宋秘书吧。”
  宋可遇生气了,凭什么自己的梦里还要接受冉不秋的指使,他一言不发转身就要走,冉不秋的声音不紧不慢的响起,“真是麻烦,话还要说两遍吗?为什么每个秘书都这样蠢。”
  “你才蠢,你全家都蠢!”宋可遇真气上涌,转身怒不可遏的怼回去,“凭什么在我自己的梦里,我还要被你这个资本家压榨!”
  “诶?”织云眨眨眼道:“你以为这是在梦里?”
  “不然呢?”宋可遇反问。
  “大人,这该怎么回答啊?”织云欲言又止。
  冉不秋抱臂皱眉想了想,瞥向宋可遇,“你是第一个能进入我躯壳看见我神识的凡人,我决定搞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说着转头向织云道:“答应你的事先推一推吧。”
  “那不行!”织云哀嚎一声,就要去抓冉不秋的胳膊,被冉不秋一根手指嫌弃的推开,立在原地哭喊:“大人,我在幽冥关守望了89年啊,都没有等到我儿子的魂魄入关,我没有时间了,我在幽冥没有其它门路,求告无门,好容易在望乡台排了1年队,才能借您肉身重返阳间,您既然答应了帮我去查看我儿子的生死簿,怎么能转头又要推一推?若我儿子还活着,我总要见他一面啊。”
  冉不秋眼睛就落在木楞的宋可遇身上,只是缄口不语,织云眼睛在两人身上轮番转了转,终究不敢造次,扑上去抱住宋可遇的胳膊,眼神却紧盯着冉不秋,“大人啊,您别推一推了,我现在就帮您解释。这位宋秘书,你不是在梦里,我们这是一起在大人的躯壳中,我本是幽冥的游魂,来阳间找我失散了90年的儿子——我那苦命的儿子,5岁上便和我失散了,孤儿一般长到这么大,求你可怜可怜我们,让大人安心去幽冥,我保证老实本分的独自呆在大人的肉身里,不给你添一点麻烦。求求你,求求你!”
  宋可遇垂头看看梨花带雨的织云,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不知是不是敏感的被“孤儿”两个字打动,忍不住踟蹰起来。
  在此之前,他尚且短暂的人生已经经历过很多波折,很多生活或者生存的压力扛在肩上。小学时,因为擅自卖掉了养母给他买的电脑,卖得的钱给福利院的弟弟妹妹们买了新年礼物,而被收养家庭送回给福利院。高中之后,打工就已经填满了他学习之外所有的空闲时间。
  这一切,让他有一颗远比同龄人更强大的心脏,去承受生活中的未知与苦难,但却没有抹去他生命中的阳光。相反,只有真正经历过苦难的人,才更能体会承受苦难的人的不易。他怜悯织云,同情她的遭遇,至少在此刻,超越了那些对于怪力乱神的恐惧。
  更何况,不过一场了无痕迹的梦境,何妨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织云是吧,你别哭了,本来也不需要我做什么的,不过如果能对你找儿子有帮助,能做什么,我也不会推辞。”他又去瞧冉不秋,“什么躯壳肉身,又什么神识零食的,我也不明白,我自己上网去查就好了。你这种级别的大老板,何必去吓一个可怜人呢,你放心去帮她查户口吧,我会照看好织云的。”
  冉不秋在一旁冷眼旁观了许久,听着眼前两人的碎碎念,觉得委实聒噪,心里腻烦,就懒得再啰嗦,难得露出认真的神情盯着宋可遇,阴测测道:“我朝发夕返,你仔细护好我的身体,否则别怪我回来之后,对你不客气。”
  织云那边先替宋可遇点头答应,宋可遇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见冉不秋像挥苍蝇似的一摆手,他就突然被一股向后的冲力带倒,落入一片混沌中。
  宋可遇猛地坐起身来,揉着惺忪的醉眼,去枕头下面摸正铃声大作的手机。
  “喂?”
  “喂!宋秘书!你怎么还没来上班,你迟到了知不知道,冉总正找你呢,你不想干了别连累我们知不知道,我们全家都以我在千世集团工作为荣呢!”刘秘书宛如河东狮的吼叫传过来,宋可遇忍不住掏掏耳朵,将手机移到眼前,眯眼一看,已经早上9点半了。
  “哎哟我去!”宋可遇连忙快速爬起来,匆匆洗漱换衣服,不想因为迟到而变成一个后辈笔记本里的试错总结。
  电梯门一开,刘秘书已经候在门边等他了,不由分说拽了他的胳膊就往里走,待到总裁办门口,才恭顺的敲敲门,将宋可遇一把塞进去,又麻利的带上了门。
  宋可遇也有些尴尬,睡过头这种借口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暗暗呼出一口气,努力笑的诚恳:“冉总,路上有些塞车......咳咳,您找我有事吗?”
  然后他的笑就硬生生僵在了脸上,只见窗边那个优雅的背影缓缓转过身来,用冉不秋的脸孔,和昨夜梦中那个织云的笑容神态朝他问道:“宋秘书,既然大人不在,你带我出去逛逛吧。”
  宋可遇无语凝噎,这真的不是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