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拾壹
  朝阳殿一侧的直房内灯火通明,童和的得意徒弟元禄带着一众宫人黑压压地跪在直房内,见童和进来了,忙上前低声道:“师傅,这屋里的便是上月十五在朝阳殿当差的人。”
  童和微微点了点头,笑容可掬道:“跪着做甚么?快些起来罢。”
  他素日待人十分和气,可在他手下的老人都晓得,童和若是训起人来,手段十分了得。众人心中摸不透他的心思,仍旧战战兢兢跪着:“奴才们听公公教导,不敢起身。”
  “甚么教导不教导的。”童和的声音十分亲切:“你们大多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即便有从小不在我身边的,那也是我到掖庭一个一个选出来的。大家都是一家人,又何必如此拘束?”
  他这番话倒教人心中松快许多,宫人们陆陆续续站了起来,仍是低眉顺眼的模样,元禄省得童和的心思,便开口道:“请师傅吩咐。”
  童和笑道:“我想你们心中一定纳闷儿,伺候陛下的人不止你们几个,为何我偏偏留下了你们,是也不是?”
  众人面面相觑,齐声道:“请公公指教。”
  今日宫里出了一桩大事,后宫有人行厌胜之术企图诅咒太后娘娘,你们想必早就听说了罢。”童和一面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众人的表情,一面笑道:“陛下乃是一代明君,于女色之事并不上心,是以这后宫之中仅有三位娘娘,可今日这桩祸事,却将三位娘娘都牵扯进来。事关重大,陛下将此事交给我,我现在可着实头疼得很呐。”
  有大胆的小黄门谄笑着奉承道:“这样重要的大事交由公公,可见陛下对公公甚是信任。公公的能耐奴才们向来十分佩服,奴才便不信,这世上还有甚么事情能难倒公公。”
  “油嘴滑舌的小兔崽子!”童和笑骂一声,突然压低声音道:“今日把你们叫来,本就不准备瞒你们甚么,眼下我便告诉你们一件顶要紧的事情,你们可听好了!”
  众人瞧他神色,已然明白他要说的的确是至关紧要之事,便齐声答道:“是。”
  童和缓缓道:“我方才已经查明,那人偶乃是出自仙居殿,施厌胜之术的人,便是那位吴婕妤娘娘。”
  巫蛊之事可是大忌,但凡与之牵扯一星半点的人无一不是下场惨淡,童和为人谨慎,倘若不是有实打实的证据,是万万不会如此肯定。众人听他语气笃定,心中更是没有半分怀疑,皆以为那位婕妤娘娘只怕是性命不保了,甚至她的母家,大约也有一场灭顶之灾,只是不知童和为甚么会将如此要紧的大事告知他们?
  童和老谋深算,早就看穿众人的心思,顺手端起手边的茶盏,浅酌一口,说道:“我八岁就入宫,后来承蒙上天厚待,得以侍奉陛下,这才谋了个好前程,我看你们这些孩子个个都是聪明伶俐之人,心中大约也不甘心一辈子做一个粗使宫人罢。”
  众人心中一动,知道童和这番大约是要提拔人了,纷纷恳声道:“求公公指点!”
  “掖庭的册子上明明白白写着,这大明宫内共有十万五千八百七十四名宫人,你们运气甚好,得以伺候陛下。不过若是想在这么多人中出头,除了做好自己的本职一心一意服侍陛下外,还要学会揣摩陛下心意,陛下若是喜欢谁,想要提拔谁,便多多地去向那人示好,两头不误,方能出头。”
  有宫娥忍不住问:“公公,奴婢斗胆问一句。公公说陛下要提拔谁,咱们就去讨好谁,可之前陛下曾有意要将后宫大权交由吴婕妤娘娘,眼下这位娘娘又是如此境地,这......”
  童和眼中精光一闪,笑道:“你这孩子好生机灵,你叫甚么名字?我怎么不记得你了?”
  那小宫娥心中一喜,连忙道:“回公公的话,奴婢名叫莲珠,两年前刚进宫就承蒙公公抬举,许奴婢在陛下身边伺候。”
  童和赞赏地看她一眼,顺手从怀里摸出一块玉佩递过去:“拿着,就当是你这话接得好,我替陛下赏你的。”
  那玉佩绿汪汪地十分通透,一看便知价值不菲,加之莲珠听他说是替陛下赏赐,心中更是喜不自胜,忙接过来小心收入怀中,含羞带怯道:“奴婢多谢陛下,多谢公公。”
  童和这才朗声对众人道:“方才这丫头的话说到了点子上。上月十五是你们当值,那天晚上陛下就寝前,曾同我说过一句话,你们大约都听到了罢。”
  那一日裴钊刚从苏瑗宫里回来,童和正要替他脱靴,他便开口问道:“你觉得吴氏如何?”
  童和道:“老奴未曾伺候过婕妤娘娘,对娘娘了解不深。不过这位娘娘看起来十分温和有礼,仙居殿的宫人都在夸她。奴才问过娘娘带进宫的人,说是娘娘在家时便十分贤惠,从小就跟着老夫人学习持家之道。陛下在昆仑苑养伤时,一应事务都是由吴娘娘主持,若是在奴才看来,这位娘娘当得起一个‘贤’字。”
  裴钊淡淡道:“你知道我在想甚么?”
  童和笑道:“奴才不敢揣摩圣意。”
  裴钊想了想,吩咐道:“既然如此,等过了立春,便将我过生辰的事宜交给她来操办罢,若是果真不错,今后这后宫,便先给她来管。”
  他说这番话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是以当时在殿内的宫人们都听到了,童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这吴婕妤娘娘当初可是我向陛下提起的,谁想到如今......唉!”
  元禄早就与童和有过商量,此时便上前道:“师傅不要忧虑,陛下那样信任师傅,怎会因为区区小事就迁怒于您呢?”
  童和道:“这位吴娘娘是无甚指望啦,我服侍陛下那么久,对他的心思多少有些了解,依我看,眼下后宫里的娘娘,最指望得上的,还是孙婕妤娘娘。”
  莲珠闻言悄悄攥紧了衣袖,又听童和道:“孙娘娘家室好,位分高,又深得太后喜欢。唉,怪只怪我当初愚钝,若是早有远见,将这桩事情小小地透露给孙娘娘,如今哪里又会如此焦虑?”
  元禄道:“师傅,徒弟倒是听孙娘娘宫里的翠衣说,前几日曾见过咱们这儿有人去找过孙娘娘,不过翠衣是娘娘的贴身丫鬟,进宫时日尚短,故而认不出那人是谁。”
  童和十分惊喜:“是么?那人必然是告诉孙娘娘陛下那日所说的话,这可是一个大好机会!咱们若是借着这次机会入了娘娘的眼,今后不止是陛下,只怕在太后面前也会十分得脸!是哪位好孩子,快些站出来告诉我!”
  宫人们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童和道:“你们不要怕,眼下咱们同坐一条船,我还指望着让这孩子替我和孙娘娘搭上话呢!虽说擅自将陛下口谕告知他人是死罪,可这孩子这次算是保住了咱们的命,我感激还来不及呢!,若是这孩子愿意叫我一声师傅,只怕会是个比元禄还要得用的人!”
  元禄在这群年轻宫人中的地位自是不必再说,宫人们十分艳羡那告密之人,有心想站出来冒认,又深知瞒不过童和,只得暗恨自己当初愚蠢。莲珠再也按捺不住,缓缓站出来,恭恭敬敬道:“回公公,当日去想孙婕妤娘娘请安的人,正是奴婢。”
  “果然是个伶俐的好丫头!”童和十分惊喜:“快告诉我,你当日跟孙娘娘是怎么说的?”
  莲珠笑道:“奴婢跟娘娘说,陛下有意将六宫之权交由吴婕妤,就这一句话,孙娘娘便跟奴婢说‘知道了’。”
  童和笑道:“果真就这样?”
  见莲珠忙不迭点头,他笑得更加开怀,吩咐元禄道:“先带你妹妹下去,把太后赏我的点心分她一盘,等我办完了事情再一起来见我。”
  莲珠见自己已被称作是元禄的“妹妹”,显然是当定了童和的徒弟,简直大喜过望,当即“砰砰砰”磕了几个响头,喜滋滋地跟着元禄出去了。
  待得二人出去后,童和收敛了笑意,冷冷地打量了一番神色各异的众人,冷笑道:“怎么,你们心里是不是好生羡慕她?”
  众人见他脸色骤变,心知不妙,忙齐声道:“奴才不敢。”
  童和恨声道:“不知死活的东西,竟敢擅自将陛下的话告知旁人,你们可知她这一告密,咱们这群人几乎都要被她害死!太后她老人家慈悲为怀,不会计较这些,可陛下已经十分震怒,又得罪了吴娘娘,我方才若不是来这么一手,只怕你们有九条命,也要被她生生害了去!”
  众人虽听不懂童和在说些甚么,却也纷纷吓出来一身冷汗,磕头如捣蒜道:“多谢公公救命之恩!”
  “放肆!”童和训斥道:“你们的命是陛下和太后赏给你们的!不过若是想长长久久地保住性命,便要依我吩咐。”
  他看着神色惶恐的宫人们,缓缓道:“那个贱婢已经被元禄送到掖庭了,她方才所说的你们想必听得很清楚,若是陛下问起,你们只消老老实实地将原话说给陛下听。今后若是再有不知死活的人敢私下传递消息,擅自透露陛下圣意,即便陛下不知道,我也会好生收拾他,你们听懂了么?”
  这些品级较高的内侍中,多的是凶神恶煞疾言厉色之人,众人最怕的,却是总是以笑待人的童和,只因他向来有“笑里藏刀”的名头,如今他索性连“笑”都没有,只剩下了“刀”,明晃晃地悬挂在众人头顶,教人好生惶恐。宫人们登时汗流浃背,却一动不敢动,齐刷刷道:“奴才多谢公公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