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4 阮文被开除
  棉厂。
  阮文刚到厂门口, 就被请去了厂长办公室。
  “厂长找我说点事,哥你先去忙吧。”政审的事阮文没打算跟周建明说, 起码现在还没有说的打算。
  厂长看着年轻的女同志, 没想到这个前些天还让二棉厂声名大噪的小会计,如今又……
  “组织部的老李找了我,说你的成分有问题。咱不能偏听偏信, 阮文你有什么想说的, 尽管说,我都听着呢。”
  话说的敞亮, 其实某种意义上已经盖棺定论了。
  厂长又补充了句, “建明还不知道这事?”
  阮文摇头, “我哥向来对这些不关心, 谢谢厂长刚才没说。这件事我目前还没有彻底弄清楚, 正想着今天去搞明白。”
  厂长听到这话叹了口气, 觉得喝到嘴里的茶都不是滋味,“阮文啊,你想要弄明白没问题, 毕竟谁遇到这事都接受不了。可是我担心的是, 这消息瞒不住, 回头厂子里肯定传的沸沸扬扬, 到时候咋办?”
  “你姑父老周是个本分人, 为保护咱们棉厂的资产英勇牺牲了, 建明可以留下来。”那到底是烈士的后代, 虽然周建明目前成分存疑,但可以保留岗位。
  可阮文就不一样了。
  向来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一人顶一个岗位。
  厂里当时多安排了个岗位给阮文, 那是为了安抚老周的家人。
  本来是要去车间的, 赶巧会计室那边的黄会计跟着老公调职离开,出现了空缺,陈主任有意再招个会计,就把阮文送了过去。
  “老周他收养了你,就这么一个儿子,你说你是不是也要为建明考虑下?”
  厂长觉得自己仁至义尽了,阮文离职势在必行,现在商量的是周建明的去向。
  靠着老周烈士的身份,周建明还能留在棉厂当工人,去读大学估计也不成。
  但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阮文点了点头,“厂长您说的对,我……”
  “对个屁!”陈主任冲了进来,她忽然间爆粗口把阮文吓了一跳。
  阮文还是第一次见。
  厂长也懵了下,“老陈,你冷静点!”
  “我冷静什么?这组织部的同志怎么做的工作?中央都说了看个人政治表现,你倒是给我说说阮文哪里不过关,她连亲生爹妈是谁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怎么就政审不合格了?”
  天下没不透风的墙,陈主任昨天就接到了刘春红的电话,说了阮文政审不过关的事。
  她一大早搭车赶了回来,结果又听说阮文被请到厂长办公室。
  张厂长什么人,陈主任还能不知道?
  不外乎是大局为重,劝退阮文。
  凭什么!
  “我不答应。”陈主任拉着阮文的手就要走。
  厂长喊住了她,“陈香云,我看你是疯了,你这样目无组织无纪律,真的是在帮阮文吗?”
  陈主任站在那里头也不回,“是不是不用你管,我心里有数。”
  大不了,她找省城的人去处理,就不信阮文上不了这个学。
  她那么上进一姑娘,考了全省第一,凭什么要丢人现眼的离开二棉厂?
  丈夫死后,尤其是来到安平县后,陈主任几乎和省城断绝了联系的人,第一次动了私心。
  这孩子,她就要护着,怎么了?
  阮文慢了半拍,回过神来看着一脸怒容的人,她心头暖暖的。
  “主任,没关系的,您别生气……”
  “怎么没关系?国家选才任能,结果那帮人拿着鸡毛当令箭乱指挥,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你就算是省状元又怎么样,过不了我这一关就别想去读书,当年也是这帮人在乱搞,毁了……”
  “陈香云!”厂长厉呵一声,“你还没完了是吧!”
  这话要是被人听到传出去,就算是烈士遗孀,也保不住她!
  陈主任依旧怒容满面,只是气势上弱了下来。
  她刚才的确有借题发挥的意思。
  “我不管阮文能不能去读大学,但是这个岗位,原本是我增加的,现在她成分有问题,会计室不能留了,去后勤结算了工资,这个月就走。”
  张厂长是真生气了,他老虎不发威,真一个个的都拿他当软柿子吗?
  陈主任还想要再说什么,被阮文拦住了。
  “主任,我们走吧。”
  多说无益,再吵下去,只怕是陈主任往后在厂子里难做人。
  阮文不想,帮了自己的人,反倒是惹一身骚。
  陈主任一路缄默,回到会计室也沉着一张脸。
  刘春红和邱爱梅意识到情况不好,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倒是郭安娜初生牛犊不怕虎,“阮文,厂长喊你干什么啊?”
  “开除我呗。”阮文轻描淡写的说,竟然从郭安娜脸上看到震惊,“不会吧?”
  单纯的震惊,不说多高兴,也谈不上遗憾。
  这件事她有推波助澜,但结果好像又不是那么让人高兴。
  “我骗你干什么?”阮文笑了笑,把桌上的东西整理了下,钥匙交给了刘春红,她转了个身,“春红大姐检查下,我可没带走厂里的一针一线。”
  “小阮。”刘春红笑不出来,看着明明该大哭一场的阮文,这会儿却是说说笑笑,她都想哭了。
  怎么会是资本家的后代呢?看不出来,真的一点都看不出来。
  邱爱梅多问了句,“那阮文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啊?”工作没了,大学也不能去读,阮文现在能做的,似乎只有回乡下种地了。
  可这么娇滴滴的人,能干得了种田这脏活累活吗?
  “梅姐不用担心我,我有的是挣钱的办法。”阮文笑了起来,“放心,饿不死我的。”
  她不会就这么算了,打算过会儿去县里打听一下。
  政审的事情不能组织部一人说了算,还有就是阮文打算去联系一下黄厂长,看他能不能帮自己联系北山大学那边。
  学校如果执意要她,县里也不会多加阻拦。
  “阮文……”
  “春红大姐你不检查那我可就走了哈。”阮文走到陈主任的办公桌前,鞠躬致敬,“主任,谢谢您。”
  打听到要高考的消息传递给她。
  考虑到她要准备高考,减少了工作安排。
  现在为了她,更是跟厂长大吵了一架。
  “我没事的,您放心好了。”她真要是怕事,就躲在家里当鸵鸟了。
  陈主任没吭声,似乎还在生气。
  等听到关门声后,她猛地看向大门。
  门关着,而阮文已经不见了踪影。
  她的办公桌上整整齐齐的,有一个细口的玻璃瓶,里面插着几支梅花。
  阮文向来会打理,那梅花这会儿开的正好看。
  梅花香自苦寒来,可阮文的人生,还有未来可言吗?
  ……
  阮文去了车间。
  她没想到厂长动作这么快,今天走的话,怎么都瞒不住周建明。
  怎么说呢?
  正犯愁,有人跟她打招呼,“小阮会计,你还好吧?”
  语气神色都透着关心。
  阮文心想完蛋了,这事算是彻底闹大了。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只怕是厂长办公室的争吵,已经传到了车间里。
  “没事。”
  那工人忧心忡忡的看着阮文,“我们打算写联名信,小阮会计你别担心。”
  阮文看着那担忧的脸,“真没事,替我谢谢大家。”
  她正说着,汪常阳过了来。
  有点着急,声音都透着焦虑,“阮文你别担心,我有同学是在省里工作,我问问他。”
  政审有可转圜的余地。
  就拿头些年的工农兵大学生来说,就有干部卡其他人的政审,让自己的子女去读大学的先例。
  阮文现在这情况,说不定也能有转圜的余地呢?
  “不……”阮文转念一想改了口,“那就麻烦汪主任了,不过能不能让你同学帮忙联系下北山大学的招生办,我想跟那边直接联系。”
  “招生办估计决定不了,我看他能不能找到校长。”瞧着阮文思路清晰,汪常阳也松了口气,没有自暴自弃,还在想办法。
  这就好,他就怕阮文先失去了信心。
  “对了你哥正在忙,你要是相信我的话,这件事我去跟他说。”有些事情,男人之间的交谈更方便,也更有成效一些。
  “好,那就麻烦汪主任了,我正好还要去处理点别的事情。”
  阮文打算去户籍科那边一趟,她记得原主是办理了领养手续的,那肯定有亲爹亲妈的名字吧。
  倒是想要知道,她那未曾谋面的爹妈到底什么身份,竟然在这时候她坑了一把。
  昨天阮姑姑情绪不对,阮文没有多问。
  汪常阳看着离开的人,不知觉的叹了口气,“但愿是好事多磨吧。”
  不然,省考状元没学上,也太过于荒唐。
  ……
  阮文还没到县革委会大院,元书记上班姗姗来迟。
  看到谢蓟生,他春风满面,“小谢你怎么来了,之前一直想着要你去家里吃个饭,我也没空就耽误了。家里可还好?”
  元雯看上了谢蓟生,提了好几次。元秋平早年丧妻没再娶,一把屎一把尿拉扯着元雯长大,一向把女儿视为掌上明珠,她有所求自然是怎么都要给办到才是。
  顺手调查了下,元书记才知道,谢蓟生的来头倒是不小,说是汪老养大的,虽不是亲生儿子,但胜似亲生。
  他有心结交一番最好能结亲,不想一直没约到谢蓟生,今天来到他办公室,这是要做什么。
  谢蓟生没有废话,“冒昧打扰元书记,是因为阮文的事情。”
  侦察兵出身的谢蓟生,捕捉到了元书记那一闪而逝的情绪。
  是惊讶,还有一丝躲闪和慌张。
  他不着痕迹的将这些情绪收入眼底,“这是阮文的姑姑阮秀芝,十六年前,确切的说应该是60年年四月份,元书记把阮文交给了阮秀芝,不知道元书记还记得这件事吗?”
  身侧,阮秀芝紧张的看着元书记,若不是之前小谢交代了,怕是她这会儿已经上前,一口一句“元书记是我啊,你难道不记得了”。
  元书记点了点头,“阮文我是知道的,这次高考考得不错嘛。”
  避重就轻,压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谢蓟生的眼神锐利了几分,“是这样的,组织部的同志接到举报,说阮文是资本家的后代出身有问题,不应该去上大学。”
  “被人举报了?”元书记脸上透着几分震惊。
  但依旧避重就轻。
  谢蓟生不动声色,“嗯,户籍科的老郑说,当年元书记经办的这事,所以我就冒昧过来向您打听打听。”
  “这个啊……”元书记喝了口茶,皱起了眉头,“小钱,你怎么搞的,这茶都是凉的!”
  钱秘书连忙滚了进来,“是我粗心。”
  连忙亲自处理桌上的茶渍。
  元书记叹了口气,“你说你,到我手底下都三年了吧,怎么还这么粗心大意?”
  钱秘书小声纠正,“已经五年了。”
  元书记拍了下脑袋,“瞧我这记性,都五年了啊。让小谢你看笑话了,上了年纪工作又忙,连五年前的事情都记不住了。”
  十七年前的旧事,就更是记不清了。
  谢蓟生读出了另一重意思。
  阮秀芝着急了,再也忍不住,“元书记,能不能麻烦您好好想想,这关系到我们家阮文读大学的事情。”
  “这位大嫂你别……”元书记忽的眉头皱了起来,“对了我今天是不是还要去上河公社那边开会?”
  “是的书记,车已经安排好了,就等您下楼了。”
  元书记起身,“不好意思啊小谢,你也看到了这年关将至我这手头上的事情也多,没空再跟你叙旧,等哪天有空了,我再去找你好好谈谈。”
  他说着就是拿起了外套,往外去。
  阮秀芝想要追上去,被谢蓟生拦住了。
  “我记得他,他左嘴角那里有个痦子,说起话来特别客气,当初就是他把阮文带回来的,路上照顾了半个月呢,他怎么可能忘了?”
  阮秀芝几乎要哭了出来。
  “您别着急。”谢蓟生安慰,“这件事的确另有玄机,不过婶子您放心,我会调查清楚的。”
  阮秀芝就像是在沙漠里行走的人,每一寸皮肤都在呼吁着水。
  她渴得要死,觉得自己没了希望之际,忽然间看到了一汪小小的湖泊。
  生的希望,全都寄托在这小湖泊上。
  “小谢,我们家阮文就真的拜托你了。”
  ……
  阮文来到县革委会大院的时候,正好看到谢蓟生和阮姑姑从里面出来。
  她瞬时间明白了过来。
  “我会处理这边的事情,你先带姑姑回去吧。”
  本该欣喜至极的人,忽然间听到这糟糕透顶的消息,不啻于五雷轰顶。
  再四处跑也不见得能有什么效果,倒不如先回去休息。
  谢蓟生之前就看到阮秀芝眼底的红血丝,一看就知道没休息好。
  也经不起折腾了。
  阮文点头,“那就麻烦你了。”她也拜托了汪常阳,希望能给力些联系到北山大学。
  原本阮文是想要拜托陈主任的,可陈主任和厂长吵了一架,而且又背井离乡十多年,怕是压根不想和省城那边有所牵扯。
  这条路行不通,先看看汪常阳那边的情况吧。
  再行不通的话,那就找新华印刷厂的黄厂长。
  总之办法总比困难多。
  ……
  谢蓟生这次没回办公室,而是直接去了县城的招待所。
  “营长,你该不会是良心发现知道我来找你不容易,所以打算请我吃饭吧?”
  如果祝福福在,就能认得出说话的人是那天救她的罗嘉鸣。
  谢蓟生没那么多废话,“你帮我去查个人。”
  已经拜托汪叔,再打电话过去不太合适,谢蓟生想了想,让罗嘉鸣帮自己去查。罗嘉鸣从北京那边过来,是他的老部下。谢蓟生想着自己已经退伍了,不该多插手部队上的事。
  公事忙完了,把人送走就是了。不曾想还得让罗嘉鸣帮忙调查。
  “谁?”
  “安平县革委会书记元秋平,把他查清楚,尤其是六零年前后。”
  罗嘉鸣听到这话瞪大了眼睛,“莫非你怀疑……”这个元书记,是潜伏的敌特分子?
  “不是,另一桩事。”谢蓟生言简意赅,“尽快调查清楚。”
  罗嘉鸣苦着一张脸,“不会吧不会吧,我正在休假啊,老大你别这么狠心好吗?”
  谢蓟生却不搭理这个戏精,转身就离开了招待所。
  他不能把所有的注都压在罗嘉鸣身上,自己也得去调查才是。
  ……
  阮文是黑五类子女,被赶出二棉厂的事情很快就传得沸沸扬扬。
  周末的时候,郭安娜和魏向前在家里约会,她一脸的忐忑,“你说阮文会不会想不开啊?”那封举报信肯定是王家沟的知青写的。
  她自己也是帮凶,可她就是想要阮文出丑,没想着害得她丢了工作不能去读书。
  就是,她看不惯阮文什么都比她好,没想着把人害得这么惨。
  “不会的。”魏向前安慰她,“再过半个多月就要过年了我已经买好了车票,要回家过年去,等到年后再回来,年前怕是不能再来看你了。”他没考上大学,打算再考,最近要忙着复习了。
  男知青看着娇俏的女孩子,“安娜,你会不会想我?”
  郭安娜听到这话脸一红,却又不知道哪来的胆子,踮起脚飞快地在魏向前脸上亲了一下,“那你回家,会想我吗?”
  女人的唇柔软的不可思议,带着香甜,这让魏向前觉得有血气直直冲着脑门涌去,他看着近在眼前的人,上前抱住了郭安娜。
  “想,我每时每刻都在想着你。”
  情人的话像是蜜糖一样,让郭安娜的心里甜滋滋的,她又有几分矜持,“你快松开,别让我妈回来看到。”
  魏向前松开了她,下一秒却又是颤抖着手,抓住了她的毛衣。
  郭安娜一惊,脸顿时涨得绯红,她大着胆子看着面前的男人,低声嘟囔了句,“你真是越来越……”
  声音被堵住了,好一会儿又是响起了低低的喘息声,带着几分娇媚动人。
  魏向前离开时,整了整棉服的扣子。
  他没能考上大学,还要再这里再待下去。
  甚至于他都不知道,今年再高考的话,他能不能考上。
  如果考不上,又该怎么办?
  很多事情,让他失了分寸。
  能做的,就是抓牢现有的一切,包括郭安娜。
  起码,她有工人身份。
  从棉厂家属区大院离开,魏向前回到王家沟,看到阮文坐在河边的干草堆上。
  这会儿河面上结了冰,冰面下是暗流涌动。
  鬼使神差的,魏向前走了过去。
  阮文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还以为是阮姑姑来喊她回家,她头都没回,“姑你别着急,我马上就搞到鱼了。”
  被离职后,阮文回家歇着。
  她现在能做的,是先等消息,总得给汪常阳时间不是?
  不过阮文是闲不住的人,觉得今天天气好太阳暖洋洋的,午饭后就来河边溜达。
  河面上结了厚厚的冰,上辈子都没怎么滑过冰的阮文在冰上独舞了一会儿,然后就想着钓鱼。
  回家拿了凿子,弄出了一个海碗口大的洞,找出之前买的海米仁,把阮姑姑的缝衣针用火烧软,然后掰弯弄成了鱼钩状,阮文开始钓鱼。
  她运气还算不错,半下午钓到了五六尾一拃长的小鲫鱼,仿佛开了挂一般。
  不过阮文很快就发现了不对,身后的人似乎屏住了呼吸。
  而且刚才那脚步声,又重了点。
  她看了眼冰面,上面倒映出男人的面孔。
  那一瞬间,阮文心跳的飞起。
  “魏知青是不是想推我一把,神不知鬼不觉的把我给谋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