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请求
  只长老和族长是不相信时砚这番话的, 或者说,是他们不能相信。
  那位长老现如今已经是手脚筋具断, 一根小儿手臂粗的铁链子贯穿琵琶骨, 整个人很是狼狈,旁边的族长差不多也是这个待遇,原因自然是这两位的战斗力过于强悍, 看守牢狱的普通狱卒在他们眼里, 那真是小菜一碟,送人头罢了。
  这二人听见时砚的回答, 愤怒的挪动身子, 身上的铁链子跟着哗哗作响, 整个人扭曲成一条蛆虫样子在地上匍匐, 眼睛里是滔天的恨意。
  一开口就是恨不得时砚去死的样子, 先是朝时砚所在的方向狠狠地啐了一口, 时砚轻松躲过,同样回敬了对方一粒瓜子儿。
  长老闷哼一声,嘴巴倒是硬的很:“小儿, 你是魔教叛徒哪一支的血脉?如此苦心积虑的害我折仙族, 何其卑鄙无耻!”
  “残害同族, 你和你身后之人会遭天谴的!老祖宗不会放过你!”
  时砚眨眨眼睛, 这才明白这人在说什么, 合着事到如今, 这老东西还以为他是魔教后代, 针对他们只是因为他们族内的私人恩怨呢?
  不至于这般愚蠢吧?
  时砚将视线放在一旁极力维持自己体面的宝音身上,说实话,他之前可能错估了宝音在折仙族的重要性。
  不过可能宝音本人也错估了她在族人眼中的重要性。
  自从跟着宝音一路回到折仙族后, 时砚便觉得往日里见到的, 听到的那个性格张扬,风风火火的宝音便消失了,不是她不想反抗,而是她在害怕或者忌惮什么,使得她在折仙族内的一举一动都受到极大的限制,别别扭扭,一点儿都不像她本人。
  看眼下情形,时砚倒是明白了几分。
  或许长老这老头子,在折仙族内的威严,在他们心里的可怕程度,远超出自己想象。
  宝音倒是坦然,面对时砚视线,不闪不避,瞥了一眼隔壁牢房内的两个糟老头子,语带嘲讽道:“自己身体发生了什么变化,没有人比我们自己更清楚,只是不想承认自己也是一个普通人罢了。
  往日里高高在上,随手主宰整个折仙族的命运,要谁生,那人便不能死,是何等狂傲?
  真觉得自己是神仙后裔,看不起全天下之人,觉得旁人都是蝼蚁,能被他一手捏碎,事实上呢?
  引以为傲的体质和天赋,出了极北之地便什么都不是,甚至随时都可能走火入魔,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传了几百年的功法,也被你轻松压制,事实证明,之前的我们便真的只是一腔妄想,想来最无法接受的便是那两位了。”
  反正宝音是从第一次发现身体出了问题的时候,便基本上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她这些年在外面奔波,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物世情,心里也曾经对折仙族的来历怀疑过。
  只不过每当这般想的时候,便总能想起族内那个神秘莫测,出手便是移山填海的长老,那是超越人类力量的存在,若说那样的人不是神仙,宝音已经完全想不出什么才能算是神仙,因此信念就坚定一分。
  她宝音是什么人?在外面是一朝贵妃,万人供养,虽然低调,可她走到哪里,都有无数人小心讨好,殷勤侍奉,不敢让自己露出一丝不满。
  可这样的自己,回到族里,定下婚期的时候,竟然只有被通知的份儿,还不能露出丝毫不满,要高高兴兴,要感恩戴德。带着三百青壮出去伏击时砚,估错了双方的实力,让自己人受了伤,回去后更是被族里人私下议论纷纷。
  指责自己的时候,便无人记得自己为了族里的大计划,在外奔波十几年,周旋在各方势力之中,尽心尽力,丝毫不敢懈怠,白白虚耗光阴十几载,只因为计划失败,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便无人给自己好脸色。
  自己十三岁离家嫁给老皇帝的时候,所有人都说自己为了族里牺牲了很多,族里会记住自己的功劳,族里人全都感念自己的牺牲。
  可回来定下和石头的亲事的时候,多少人私下议论自己配不上石头?
  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说的便是这些自认为高人一等的族人,性子卑劣而不自知,恶心至极!就算这样,宝音面上还是不敢露出不满,只因为定下这一切的都是长老,那个一指头便能戳死自己的长老!
  可那个在她心里高不可攀,无法超越的长老,被时砚轻松打败了,败的非常狼狈,一路上当成货物一般供人参观,现如今更是四肢俱废。
  宝音心里除了对前路的迷茫之外,更多的却是诡异的轻松,因此说话间便十分放松。
  宝音说完,心情十分奇妙的看了长老一眼,谁知正是这一眼,便被对面恨极了的长老又啐了一口,夹带着内力正正好打在宝音胸口,宝音被迫后退三步才停下,整个人面色一白,摇摇欲坠。
  “滚,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就算老夫手脚废了,对付你这样的小娃娃,还绰绰有余!吃里扒外的狗东西,老夫真是瞎了眼才选定你!”
  宝音听了,来自灵魂深处活在对方阴影下的记忆瞬间翻涌而来,整个人便直接瘫软在了地上。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强撑着一口气对长老道:“后悔?当了女表子就不要立贞节牌坊,不知道自己有多恶心便去照照镜子!我算是想明白了,什么为了折仙族的利益着想,一定要亲手消灭叛出去的魔教那一支!
  当年我年纪小,被你忽悠的团团转,牺牲了人生中最美好的十几年,为了你的野心和计划费尽心思的去奔波,可事实上呢?
  你就是贪图中原皇朝的荣华富贵,就是无法忍受北地的苦寒,偏要扯个遮羞布将自己装扮的冠冕堂皇!
  人魔教那一支都叛出去百年了,当时族里都没说要对人家怎样,偏等到他们传承都断了三十年的时候,要去清理门户了?
  好,既然你想清理门户,带着咱们族里的上千青壮直接杀过去,任是魔教有多少子孙后代,失了传承后的他们也不是咱们的对手,一夜之间,足够咱们将魔教杀的片甲不留了吧?
  可你是如何说的?魔教实力不明,不能贸然出手毁了族中青壮?要委婉行事?你他娘的骗鬼去吧!
  七拐八绕的放出消息勾引皇帝上钩,让我嫁给皇帝,让我生的孩子继承皇位,就差没在脸上写上你他娘的想要人家中原王朝的富贵,想捞个富贵神仙当当,亏你还有脸摆出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这么多年来,骗的像我这般人为你拼死拼活。
  我x你老母!”
  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痛快至极,远远的守在外面的狱卒隐约听见一个女人这般骂街,不知想到了什么,忍不住打个哆嗦,又悄悄后退两步,争取距离声音来源远一点儿,再远一点儿。
  时砚啧了一声,这算是将长老的兜裆裤都给扒拉下来了,两人也是彻底撕破脸了。这里关押的还有折仙族一些其他重要人士,时砚扫视一圈儿,发现他们竟然对宝音一番话没有意外之情。
  这就有意思了,看来是平日里没少背后这般嘀咕啊,时砚有理由相信,其中有些人脸上隐约有心虚之意,说不得这人当初想的正如宝音说的一般呢。
  长老是个实干派,往日里谁让他不快了,只需要斜斜的撇上一眼,一个“哼!”字儿脱口而出,夹带着威压而来,听到的人便会瑟瑟发抖。
  他的口才一直就不好,不仅不好,已经能算的上是拙劣了。
  因此被宝音一番话堵得面色青了又红,红了又紫的,十分难看,愣是说不出一个字儿来,瞧的人十分痛快!
  时砚看够了戏,可没打算管这闲事,只语气不耐烦道:“眼巴巴找我来不会就是让我看你们演这一出的吧?没事小爷可走了,没这么多闲工夫看你们演戏。”
  关键是长老这用唾沫攻击人的方式吧,让他有些心理不适。
  真的。
  长老冷哼一声不说话,石头还晕着呢,宝音坐在地上怔怔的不知在想什么,族长突然对时砚说:“你不是魔教之人,皇室不傻,不会让魔教血脉继承皇位。
  输在你手里,老夫不冤,可老夫这里有一疑问,你究竟是从哪里习得这一身功夫的?”
  时砚意外的看了族长一眼。
  族长艰难的舔舔干裂的嘴唇,苦笑一声,对时砚道:“事到如今,老夫也不瞒你,这些日子老夫也发现了事情不对,暗中思索解开我族人身上束缚的办法。
  少年人,你既然能习的这一身本事在外行走丝毫不受影响,那我上万族人说不得也是有救的……”
  时砚似笑非笑的看一眼族长:“想拿好处,不知道有来有往的道理吗?”
  族长艰难的挪动身子,让自己靠墙坐的舒服一些,这才缓缓转动眼珠子,对上时砚的视线:“我们手里还有什么是能打动您的呢?我们手里有的,您应该不稀罕,您想要什么便直接开口吧,老夫要是能做到,定尽力而为。”
  时砚还真没什么想要的,转念一想,便问了一个他之前十分好奇的问题:“你们族里这个后辈吸取前辈身上的功法,一代代传下去的做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话音一落,发呆的宝音,漠不关心的其余族人,还有躺在地上昏迷的石头,都有了不同的反应,长老更是直接大声呵斥:“王二,你他娘的闭嘴!闭嘴!我叫你闭嘴,你听到了吗?”
  族长怜悯的看了一眼周围的族人,闭上眼睛,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语气沙哑道:“事到如今,只要大人能放过我上万族人,我们几个老家伙折在这里也没甚要紧的。
  其实,这事原也只有族长和长老二人知道,根据记载,我族中老祖宗在极北之地建立了小村子,大家靠老祖宗给的一种蛊虫取暖,艰难的在那里存活了下来。
  突然有一日,外面传来消息,说是砚山上的国师白日飞升了。
  然后老祖宗便将村子起名折仙,族内之人自称为折仙族。那之后,老祖宗便开始教族人折仙功法,练会之后,身轻如燕,不畏严寒,老祖宗才告诉大家,那套功法,是她外出时的奇遇,有一上神教给她的。
  打那起,便奠定了老祖宗神仙后裔的基础。
  时日一久,村中人数逐渐增多,外来人知道老祖宗根底的便更少了,我们乃神仙后裔的说法倒是逐渐深入人心。
  直到有一日,年近六十的老祖宗从外面带回来一个小孩儿,十七八的年纪,眉清目秀,天资聪颖,被她当着村子所有人面收为徒弟,那人便是我祖中第一代长老。”
  说着,族长像是想起什么,还很好心的给现场早就支棱起耳朵偷听的人解释一下:“就是小广场是另一尊雕塑,据传是老祖宗在那孩子进村的第一日,便让人照着那人的样子雕的。
  我知道族内私下有很多传言,说什么的都有,呵呵……”
  其余人:“……”
  时砚:“!!”
  时砚后知后觉,差点儿跳起来,就跟吃了苍蝇似的恶心,个变态!没想到当年的眉娘竟然是个变态!
  这些人不知道,但时砚自己还能不知道吗?广场上那雕塑,面容和那时候的自己一模一样!
  这,这。
  时砚心里将当年一心飞升,过分讲究因果循环的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管那闲事作甚?这边便听族长继续幽幽道:“说来也是一段孽缘啊……”
  其余人:“!!!”
  时砚:“……”
  “之前便说了,那孩子极有天赋,老祖宗几乎是尽全力培养那个徒弟,极其希望对方成才,对那人的教导十分用心,几乎到了严苛的地步。
  然而她是神仙后裔的念头几乎扎根在后来进入折仙村的每一个人脑海中,她那徒弟也不例外,觉得师父是神仙,是翻不过去的一座大山。
  日复一日,那人便生了心魔,暗地里琢磨出一个法子,便是趁着老祖宗虚弱的时候,将她一身的功力全部吸收为己用。
  这便是这门功法的起源了……”
  其余人:“简直不敢相信,三观破碎!”
  时砚:“真是恶有恶报,干得好!”
  族长陷入某种神奇的境界,又长长的吸了口气,看一眼趴在地上看不出情绪的长老,缓缓道:“说来,我们这一族也是打根子上就烂了。
  打那之后,长老控制了老祖宗,众人只以为他神功大成,便更加坚信他终于得到了神的认可,于是私下里都开始以神仙后裔自居,并为此感到骄傲。
  然而,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第一代长老是个张狂的性子,他在收了徒弟后,不仅将他是如何控制老祖宗,如何成为真正的神仙后裔的事告诉了徒弟,还将之记载于案。
  第二代长老可以说是在他的鼓励下,走了他的老路,渐渐地,这便成了一种传承。都是骗人的把戏罢了!”
  其余人:目瞪口呆!
  时砚:“第一代长老和眉娘绝对有仇!”
  成了,时砚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转身便走。
  身后是族长凄厉的喊声:“你答应过我的,不能伤害我族人,要救我族人!”
  相比于其他人来说,这族长算是相当尽职尽责有担当了。
  时砚很想说:我什么都没答应你,是你一厢情愿而已!
  但一转念的功夫,他的声音远远地传入在场所有人耳中:“自然。”
  不过是抬抬手的事儿,不能伤害和救人,都有个度,在族长看来,他的度是族人吃喝不愁,身体健康,个顶个还是如极北之地时一般的高手。
  而在时砚看来,他一开始所说,在暗卫营陪年轻的暗卫们练手,包吃包住,还能强身健体,增强身体的抗摔打能力,便是他的度。
  遛遛哒哒出了刑部大牢,在一众官员的躬身行礼下回了皇宫,一路上时砚都在想:一个个都以为自己聪明的很,其实就是一群傻蛋儿,这心智,出了极北之地,连杭云散都能一眼将他们看穿。
  看来还是要多读书,多长见识才行!
  “一群被人当成驴圈在那里,祖宗几辈子都没出过极北之地,最大的活动范围便是整个部落,全民尚武,连多余的书都没有的一群小民,你指望他们思想上能有丰富?”
  时砚回来后,便是这般对皇帝老爹说的。
  皇帝爹对儿子的看法十分认同,正要和儿子腻歪一会儿,可惜还没开始呢便被人打断。
  “陛下,太子殿下,是前边儿的五爷求见。”
  前边儿的五爷,指的是五皇子,在皇帝雷厉风行的收拾了朝廷隐患后,顺便给老皇帝留下的几位皇子也做了认真处理。
  几位皇子从此成为宗室里普普通通的一员,皇帝也没多加为难。因为没有为难的必要,说到底,皇帝现在的身份,虽然和五皇子同为宗室,可两人不仅差着辈分儿,还差着血脉关系呢,两人从祖宗上来说,远着呢!
  身上没有职位,也没有爵位,加上他们身份的特殊性,只要不是傻的没救了,都不会主动接近他们惹陛下不快。
  皇帝还很仁慈的每人赏赐一座十分符合他们身份的宅子让他们安家。每年能从宗室里拿走一定量的供给,保证不饿死,至于其他的房产店铺以及生活营生,想要过的体面,全都要自己想办法。
  不过皇帝也不能没脸没皮的从人家爹手里接过皇位,转头就让老皇帝儿子身无分文,在街上乞讨,干不出这事儿!所以几位皇子之前库房里的东西,全部让他们搬走。
  但当时是一个可以露富的时机吗?显然不合适!几位皇子在权利斗争的漩涡中生存了这些年,对其中的弯弯绕绕知道的一清二楚。
  在所有人心知肚明,皇帝对他们没有丝毫好感,他们只要不死,过的越不好,皇帝可能越开心的前提下,他们手里的钱财还能保住吗?
  于是几人不约而同的在外面过起了贫苦日子,住在皇帝赏赐的二进院子里,每日为了生计在街头巷尾低声下气的奔波,感受人间最真实的烟火。
  在外面因为宗室的身份,被人称一声爷,也就顶天了。
  这便是时砚回来后听东宫大太监念叨的全部。
  “宣。”
  时砚没有回避,大喇喇的坐在皇帝身边嗑瓜子儿。
  五皇子进来的时候看到皇帝和太子头凑在一起嗑瓜子儿的情形,恍惚了一瞬,和快恢复谦卑的神态,跪下给二人行礼问安。
  时砚眼神一闪,这届男主能力上还行,至少非常识时务,什么山头唱什么歌,嬉笑怒骂全看场景,该狂的时候狂,该怂的时候怂,全都是从他自身的利益出发。
  就好比现在,他知道皇帝需要的是一个态度谦卑,不结党营私,安安分分,吓破了胆,小心翼翼的前皇帝儿子,于是他便以这样的样貌出现了。
  皇帝将好半天剥的一把香瓜子放在莹白的瓷碗中推到时砚那边,这才将人叫起,缓缓问五皇子:“朕记得,你前段日子已经带着你新娶的媳妇儿出宫了,今儿进来是有何事?”
  最终几位皇子身份落定的时候,五皇子便不能继续住在宫里和他岳父一家子联络感情,当时时砚不在,五皇子妃娘家哥哥用他的功劳换了自家妹妹和五皇子和离的圣旨,并在皇帝“万般为难”的情况下,让舍不得儿子,哭的肝肠寸断的五皇子妃带走了五皇子唯一的嫡子。
  在那种前提下,皇帝为了不让五皇子归家后感觉孤单寂寞,大手一挥,将关在宫内的宗时香一并打包送走了,当时的说法是:“这件事上朕对不住你。
  可你前头的媳妇儿已经和你离了心了,强扭的瓜不甜,你们二人继续待在一处必定会闹出诸多不愉快,所以朕便做主让你们和离了。
  为了补偿,让你后娶的媳妇儿陪你一起出宫,当初你为了她不顾王妃的体面,想来也是真心爱重她的,如此正好,惟愿你们二人从今往后相扶相伴,恩爱美满。”
  刀刀往人心口上扎,五皇子还是面带微笑的谢了皇恩。
  现在,只听五皇子重新跪下,认真对皇帝道:“臣此次进宫有两件事请求陛下,第一,臣想接岳父岳母出宫,一家团聚。第二,便是臣想见见母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