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族
  时砚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 对上首的七叔祖磕头,一个头磕下去, 抬起来时额头一片鲜红, 时砚像是受不住似的,身在在地上晃了两下,勉强维持住身形。
  声音虚弱, 语气坚定道:“七叔祖, 您老人家今日亲眼所见,众乡亲父老亲耳所闻, 现如今我爹一去, 家不成家。
  娘对我宛若仇人, 恨不得我去死, 儿子更是直言时砚无用。
  时砚遭此待遇, 兄长弟妹也无一人上前帮忙说话, 想来是时砚平时为人太过苛刻,和兄长弟妹间的情分,还比不上乡邻。”
  有人听不下去, 直言:“铁蛋, 你别这般说, 我们方才听得清清楚楚, 你家这些年的所有花费, 都是你挣的!
  你娘和你兄弟吃你的喝你的, 还用你的钱带着你儿子去嫖、娼, 风流快活,转过头不认你这个哥哥。
  是他们丧了良心,这与你何干?”
  有人附和:“没见过这般恶毒狠辣的家人, 要是我, 我早拉着他们同归于尽了,想让我当牛做马赚钱,让他们舒舒服服潇洒快活!呸!做梦!”
  上首的七叔祖皱着眉打断这不像样的对话,温声对时砚道:“账册清清楚楚的记录着你这些年对族里,对你家的贡献,你无错,错的是不知感恩的家人!
  但清官难断家务事……”
  时砚心说,这老头儿到了这种时候,还想装聋作哑和稀泥,说几句好话就想让我继续当牛做马,做梦!
  于是时砚又一个头“邦”的磕下去,抬起头时整个人一打晃,直接晕倒在地。
  旁人吓了一跳,平日与时砚关系亲近的,赶忙上前查看。
  索性时砚很快就清醒过来,将扶着他的人推开,直挺挺的跪在地上,用虚弱,但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道:“我娘想让我去死,但时砚是个贪生怕死之徒,不想因为这可笑的理由,就随了我娘的愿。
  我爹在世时,还常说,要我好好活着呢,我凭什么听我娘的不听我爹的呢?
  今日时砚话就放在这儿,谁若再来劝我,说什么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的屁话,那我就在此,用这条命,请求上天保佑,让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全都一一在你身上应验。
  到时候我再来劝你,家丑不可外扬,这是你命不好,你就认了吧!看看到时你还能不能心平气和,大度异常的说原谅!”
  刚想劝时砚,话还没说出口的七叔祖:“……”
  脸色异常难看,像是受到了冒犯,恼怒异常,但又憋着发不出的样子,憋屈极了。
  倒是人群中,有人觉得时砚这话说的实在太有道理了,族中一些长辈,就仗着辈分高,对小辈家中的事情指手画脚。
  明明是爹娘处事不公,自个儿受了天大的委屈,结果族中长辈站出来,轻飘飘一句:“孝字当头,都是一家人,又不是生死仇敌,你爹娘也不容易,互相谅解一下吧!吃亏是福!”
  当时真恨不得一口痰吐在说这话的人脸上。
  时砚继续道:“《大戴礼记》中曾记载,女子有七出之条,我娘一不孝顺公婆,二善妒又凶悍,三口多言,爱搬弄是非,四经常在村里自做些零零狗狗上不得台面的偷盗之举,都是我私下里找人家赔罪道歉收尾。
  七出之条,已犯其四。
  五妹的三从四德大概是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女子在家都是母亲亲自教养,至于为何会成为今天这般上不得台面的模样,大概只有我娘知道了。
  说到六弟,拿我这做哥哥的血汗钱去青楼楚馆潇洒快活,是为不任。
  将亲侄子教的不辨是非,还带五岁的侄子去烟花之地流连,是为不义。
  父亲在世,常与父亲发生口角争执,父亲一朝去世,为了几两银钱,将尸骨未寒的老父亲仍在堂屋不管不顾,是为不孝。
  大哥信任你,每月辛辛苦苦做工,交给公中的银钱,任你取用,你却拿去花天酒地,是为不忠。
  不仁不义,不忠不孝沾了个全,我可有说错半分?”
  李时墨和李婆子这会儿躲在屋檐下,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生怕被人揪出来,被村人的唾沫渣子淹死。
  可见两人还是知道他们做的事是见不得人的,可就是死性不改,将以前的时砚拿捏的死死地。
  人群中早就看不惯李时墨的人立即附和:“铁蛋你说的一点儿没错!前些日子天气多热啊,你爹和你大哥在地头忙活,大中午饭都吃不上一口。
  你家铁柱还预约了县城的马车去城里喝酒,晚上醉醺醺的回来,还有力气和你爹吵架呢!要我看,你们家就你六弟不是个东西了!”
  时砚点头,对上首的七叔祖道:“时砚羞于这样的人为伍!今日自请出族,不想与这些人有丝毫关联,一切后果时砚自行承担。”
  人群中瞬间安静了。
  这年头,宗族对族人的庇护,在村子这一亩三分地,有时候堪比国法,因为很多村民可能一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因而宗族对族人的作用,就更加强了几分。
  很多乡下地方都是先宗族礼法,再谈国法,宗族礼法可谓是头顶的一片天。里面可操作的空间实在太大了。
  有时候邻里乡亲闹出矛盾,失手打死了人,若是族长想将此事压下,在族内处置,不想闹到外面去,当事人双方家庭都会接受这个条件。
  官府更不会无故找上门来要求检查,给死者一个公道,讲究一个民不举官不究。
  因而时砚这话,对大家的冲击力太大了。
  上首的七叔祖脸色阴沉的可怕,好半天才沉着脸对时砚道:“这件事关系重大,不是能轻易下决定,况且你不是过错方,着实不必自请出族。
  眼下还是先将你爹的丧事办了,这件事容后再说!”
  时砚拱手,表示对七叔祖的感谢。
  时砚心说,等的就是你这句话,真以为我是个只会读书的铁憨憨,愣头青呢?会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
  自请出族不就是说我自己有错,心中有愧吗?不是给别人攻讦我的机会?
  时砚冷眼瞧着这一家,心说,还是不要有什么交集了吧,反正办完丧事,这辈子都不想和这群人有交集了。
  面上该有的功夫还是要做的。
  时砚风一吹就倒的身子,站在人群中央,直言道:“大哥,平日你最听娘和大嫂的话,现下娘的情绪不好,管不了事,你先从大嫂那里拿些银钱,去村头的老张头家,给爹买一口现成的棺材。
  不必太好,没必要打肿脸充胖子,三两银子的榆木棺材即可。”
  “大嫂,你与隔壁村卖肉的屠户家的闺女相熟,你现在去他们家,让他们家尽量给咱家匀一头猪出来,咱们做流水席用。”
  “王婶儿,家里米面油菜都不够,您是这方面的行家,紧着五两银子,一村子的人,三十桌席面,您给想想办法可行?
  还有这大厨房小厨房帮忙切菜做饭的伯娘们,也劳烦您费心了!
  还有一点,事后给诸位帮忙的婶娘们的谢礼,先定一人一碗肉炒菜,还请您留心一些。”
  “二姐,三姐,往日恩怨咱们先放一边,既然今日你们听着消息来了,就证明你们和爹还是有一些情分的。
  二姐,你去村里的纸货铺子,照着一两银子,买些花圈纸钱元宝,现做是来不及了,咱们要的急,成品肯定贵,你别舍不得钱,让爹走的体面一些。
  三姐,你夫家在镇上,想来与镇上的寿衣店铺还能有些关系,你亲自去给咱爹挑一身合适的寿衣,这是爹这辈子穿的最后一件衣服了,这件事上不能省,要杭绸的,照着二两银子来。”
  “五妹,你一个未出嫁的姑娘,给爹擦洗身体的活儿就不劳烦你了,四哥亲自来。
  你和六婶儿一起,去村子里借桌椅板凳,三十桌席面,院子里要空出一半供大家行走,摆不下的全部放在院子外。”
  “至于六弟,虽说都是一个村子,但礼不可废,你亲自带人去相亲四邻家里报丧,爹这情况,咱家也不挑日子,就定在三日后下葬,将事情和大家伙儿说清楚,请大家上门送爹最后一程。”
  “七婶儿,时砚这箱还要麻烦您,您的手艺一向是村里公认的好,麻烦您帮着做几身孝服,不挑样式做工,就一个字,要快!”
  “诸位叔伯兄弟,我爹肯定是要葬在咱们李家祖坟的,但墓坑是个下大力气的活儿,拜托诸位了。”
  随后,时砚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走到缩在角落的李婆子跟前,蹲下身,直接强硬的扳开李婆子的手,从李婆子手里夺过一个荷包。
  将荷包当着众人的面打开,里面正是二百两银票。
  时砚将银票交给一个与他交好的青年手里:“大壮,你脚程快,在天黑之前,去县城将银票换成碎银子。”
  大壮拍着胸口保证:“我赶着我三叔的牛车去!保证快去快回,铁蛋你别着急!”
  时砚转身对院子里所有人行了一个罗圈揖:“让诸位为我们李家的事费心了,时砚在这里先谢过诸位!”
  然后对之前拜托过,需要花银子的几人道:“眼下大壮去兑换银钱,还需半日功夫方能回来,但家里的事儿着实不能再等,大家先想办法垫付或者赊欠,写好条子,回头时砚定会给一文不少的还于诸位!”
  时砚的兄弟姐妹什么都没说,沉默的转身去办事了。
  其余人拍着实验肩膀道:“铁蛋你什么人品咱们心里有数,不至于。”
  等办事的人都走了,留下的主动帮忙在院子里搭建灶台。
  要做流水席,家里常用的小厨房肯定是不够的,要临时在外面垒一个大灶台,充当大厨房。
  方才死气沉沉的院子瞬间鲜活起来,人人手里都有了活计可干,热火朝天的,顿时有了农村黄白喜事的热闹氛围。
  “三爷爷,我爹是您看着长大的,这灵堂的搭建,就有劳您了,需要什么材料您尽管说,时砚想办法去置办。”
  随后对本家一个叔爷爷道:“时砚年轻,想的难免不够周到,您看哪里还有欠缺,直接提出来。
  我要在灵前给我爹守灵,这几天的总管事宜,就拜托您了。”
  想了下又补充道:“至于我娘那边,您让人看着些,这三日别让她出来了。”
  叔爷爷看时砚短短时间将一切安排的紧紧有条,满意的点头:“交给我吧,你想开些,人生在世,难免遇到不如意,凡事总要自己想开,若是想不开闷在心里,迟早将自个儿给闷出病来。”
  时砚感谢了叔爷爷的劝慰,回房写了封书信,交给村里一个机灵的小伙子:“你去县学找一个叫周立德的夫子将这封信交给他,请他老人家帮忙在县城请一个有经验的和尚,来给我爹念上几天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