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
  阿芙摸了一下发髻, 还好没有乱。
  她气呼呼转过身,原本对江延说了谎, 她有几分心虚, 可江延非要揪她的花苞髻,这一会儿,那些心虚不见了。
  阿芙微微鼓唇, “你被夫子打了手心, 是因为你功课没有完成,和我有什么关系呀!”
  “怎么没关系?” 江延看着她, 语气不大正经, “要不是你说谎欺瞒我, 我早就把听课抄写完了, 又怎么会被夫子打手心?”
  阿芙没见过这么倒打一耙的小郎君, 她声音软软的, “ 我是欺瞒了你,可我这是善意的谎言。你是国子监的学生,就应该自己完成功课, 我这是为了你好。”
  江延不讲理的道:“为了我好, 你就应该把你的功课给我, 让我抄一抄, 而不是害我被夫子打手心。”
  阿芙鼓起了腮帮子, 哼, 这人真不讲理, 她不想和江延继续说下去了。
  她板着一张小脸儿,“国子监学训其中一条,就是要自己完成每日的功课。你被夫子打板子, 是为了改正你的陋习。今个我要是把功课给你了, 那才是害你呢。”
  说完这话,她看也不看江延一样,径直转过身,收拾完书桌上的东西后,起身出了学舍。
  “哈哈哈。”不远处的张茂目睹了全部过程,“延哥,那个叫阿芙的,是新来的吧,牛啊,敢和你顶嘴,要不要给她个教训?”
  江延扫他一眼,没搭理他,站了起来,“愣着干什么,吃饭去。”
  他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岂会和一个小豆芽过不去?
  *
  最初几天,阿芙还担心江延找她的麻烦,但一连过去多日,江延没有踹她的板凳,也没有再揪她的发髻,阿芙松了一口气。
  一晃眼一个月的时间过去,到了每月一次的考核时间,阿芙望着发下来的答卷,低着头,眼眶红起来。
  不管是在泰和县还是在私塾读书,她的功课每次都名列前茅,夫子经常夸赞她聪颖,姐夫也这样夸过她。
  可到了国子监,这里的学子比她聪明许多,他们多是世家出来的子弟,家族的底蕴哪里是一个小小甄家可以比得过的?
  阿芙初来乍到,赶不上进度,成绩自然不大好,只是中下水平。
  午时杜雨喊她去用膳,阿芙找了个借口,没有去。
  这边,江延那群狐朋狗友喊着他,“延哥,去吃饭啊!”
  江延:“你们去吧,待会儿江叔来国子监给我送老鸭汤。”
  江延口中的江叔,是江府的老管家。
  很快,学舍里只剩下江延和阿芙两人,送老鸭汤的人还没到,江延粗粗看了一眼刚发下来的试卷,随手扔到了一旁。
  他闲着没事干,视线随意移到阿芙的方向,小豆芽不去吃饭,低着头在干什么?
  江延懒洋洋道:“本来个头就矮,不去用膳,小心长不高。”
  阿芙心里难过,听到江延这句欠揍的话,更不好受了,她抿了抿唇,轻声道:“长不高又怎么了,不用你管呀!”
  江延脸一沉,恼怒阿芙不识好歹。不过,听到阿芙说话时的哭腔,江延愣了一下,哭了?
  不会吧,难不成他顺口说了一句,小豆芽就掉金豆子了?
  女人就是麻烦,还没长大的小豆芽也是一样麻烦。
  江延没好气的道:“你哭什么,我又不是在骂你!”
  被他这么一吼,阿芙在眼眶里打转的泪珠瞬间落了下来,她低着头,咬着唇,一言不发。
  江延无奈的挠了下脑袋,他没有一母同胞的姐妹,也很少与小姑娘玩在一起,像阿芙这般娇滴滴的小姑娘在他面前落泪,他第一反应就是觉得有点烦。
  江延想一走了之,又怕阿芙真是被他惹哭了。
  过了一会儿,听着阿芙轻微的哭声,江延站起身,走到她书桌全面,看着她,“ 我不是在骂你,也不是在吼你,你别哭了。你在哭,我就要……”
  阿芙鼻尖儿红红的,抹了把泪,“你就要什么呀?”
  望着她红红的眼眶和鼻尖儿,江延剩余的话说不出来,小豆芽不是他那群狐朋狗友,采取暴/力手段揍一顿是不行的。
  他道:“没什么了,你别哭了,你哭得我头疼。”
  想起江延那暴躁的脾气,阿芙慢慢止了泪。
  江延又问道:“你为什么要哭?谁欺负你了?”
  阿芙抿了抿唇,低声回答:“我这次成绩很差劲。”
  就因为这件小事而哭泣?听到这个回答,江延十分吃惊。
  在国子监读书的女学生,大多不愁吃穿,来国子监读书不是为了考取功名,而是给自己塑造一个才女的形象,方便以后说亲。
  这都是些世家贵女,她们更在意的是女工书画等,自然不会为了功课的优秀或是差劲而落泪。
  生活在这样非富即贵的圈子里,每个人会有很多选择,阿芙是他见过唯一一个因为功课而落泪的小姑娘。
  都哭了,看来真的挺差劲的,谁让他心善,被他遇上了,他就勉为其难安慰阿芙一下吧。
  “ 你又不用考科举,你的成绩就算是甲等,也没太大用处。况且,你刚来国子监一个月,跟不上这里的进度是正常的,时间长了就好了。你不是有个状元郎姐夫嘛,不会的地方让他多给你讲解讲解。”
  阿芙闷闷嗯了一声。
  好人做到底,江延又道:“来,把你答卷让我看一眼,哪里不会的,我给你讲讲。”
  阿芙狐疑的看他一眼,一个整天不是睡觉就是在外罚站的人,会给她讲题吗?
  不过,人不可貌相,说不定江延成绩不错呢。这么想着,阿芙把答卷递了过去。
  江延拿到答卷一看,脸色一下子变了,他难以置信的质问,“这就是你口中的很差劲?”
  阿芙一脸认真的点点头,“是呀,我以前在私塾里每次都是前几名呢!”
  江延冷笑了一声,笑声里还带着几分尴尬的意味,是他打扰了。阿芙的成绩,在丙班不是前几名,可也是中上等的水平,他一个吊车尾,真真正正差劲的差生,竟然跑来安慰阿芙?
  江延面无表情把答卷还给了阿芙,不想搭理阿芙了,出去了学舍。
  “哎……”,阿芙唤来一声,一脸莫名的看着江延离开,她低声嘟囔道:“怎么突然变脸了呀?”
  阿芙的余光,看到了江延书桌上摊着的那张答卷,试卷上的字迹歪七斜八,朱砂笔勾出来不少错误的地方。看样子,就算江延不是倒数第一,倒数后几名也没跑了。
  看到江延的答卷,她心情突然好了起来,江延一个泼皮猴儿都这么乐观,她也不能够再沮丧下去,往后更加努力温书就是了。
  *
  这日,阿芙与杜雨一道练过箜篌,两人说了几句闲话,便分开了。
  阿芙经过一处小树林,听见那里有动静,她下意识往树林深处看了一眼,便看见一群人在打架,为首的正是江延。
  阿愣了一瞬。正是这短短的一瞬,江延那群狐朋狗友也听到了动静,对江延说了一句,江延面无表情的扭过头,刚好对上阿芙的视线。
  江延这个狗崽子打架,被她看到了,她肯定要跑呀,省得江延找她的麻烦。
  阿芙反应归来,一溜烟跑走了。像是小兔子被人踩到了尾巴似的,跑得飞快。
  江延远远看着她的背影,有些好笑,他有这么可怕吗?
  张茂凑过来问道:“延哥,还打吗?”
  “不打了。” 江延轻飘飘的扫了对面几人一眼,是对面几人先挑事,他才出手教训了那几人。
  江延回了学舍,看见阿芙正在温书,他径直走过去,轻轻揪了一下阿芙的花苞髻,“刚才你看到什么了?”
  阿芙身子僵了一下,眼睛瞪得圆圆的,赶紧道:“我什么都没看见,真的。”
  “小骗子。” 江延嗤笑道:“我都看见你了,你能什么都没看到?”
  阿芙低下头,手指绞在一起,江延这是找她算账呢!
  “ 就算我看见了,我也绝对不会说出去的。真的,我忘性大,一会儿就忘记啦。”她抬眸看着江延,小脸儿很是认真,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是可信。
  “ 你可是国子监的好学生,怎么会忘性大?” 江延倒不怕阿芙乱说话,他就是想逗逗她。
  这人真讨厌呀,阿芙耷拉着小脸儿,含糊不清嘟囔了一句“狗崽子。”
  江延自幼跟着父亲习武,耳力比一般人都要敏锐,那一句“狗崽子”自然进入他的耳朵里了。
  江延脸色一沉,不大高兴,“你骂我什么?”
  阿芙赶紧捂着嘴巴,晃了晃脑袋,装傻充愣,“我什么都没有说呀!”
  江延冷笑一声,目光沉沉,“我听到你刚才骂我狗崽子。”
  被一个小豆芽给骂了,他的脸往哪儿搁?
  江延一生气,阿芙揪了揪手指,板着小脸儿,挺起小胸/脯,“是,我是骂你了,谁让你总是揪我的头发!我都说了我不会把事情说出去,你还总是为难我。你不是狗崽子是什么呀?”
  也是巧,阿芙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张茂那群人也进来学舍了。
  阿芙是在江南水乡长大,一口吴侬软语,生气时说的话,也是甜甜糯糯的,没有多大杀伤力。可被这么多人听到阿芙骂他狗崽子,江延脸色挂不住。
  得亏他不打姑娘家,否则,他可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小豆芽。
  江延过来只是想要逗逗阿芙,没想到阿芙这么不识好歹,江延冷着脸,“行。”
  以后他再搭理这个小豆芽,他就真的是狗崽子。
  阿芙呆呆的看着江延怒气冲冲离开的身影,江延那么生气,刚才她还以为江延会动手打她呢。
  从这一天起,江延再也没有揪过阿芙的花苞髻,也不再主动和她说一句话,不拿正眼瞧她一眼。
  转眼间又是一个月,这次的月底考核,阿芙进步很大,这一个月来她认真温习功课,有不懂的地方就像夫子或者阮亭请教。上一次考核她的名次只是中上,这一次直接上升到丙班的第十名。
  阿芙进步飞速,有为她高兴的,也有那等嘴碎小肚鸡肠的学子,毕竟,即便不需要什么理由,恶意总是存在的。
  “人家有一个状元郎姐夫,指不定她闹着阮状元补了多少课呢,成绩进步也不奇怪,咱们要是有一个状元姐夫,肯定比她的功课还要好。”
  “听说她和她姐姐是商户女,小门小户的,她姐姐能攀上阮大人,还把她送到了国子监,也算是一步登天了,真是命好呀。”
  那些人毫不收敛,充满恶意的议论传到阿芙耳力,阿芙眼眶红起来,小手攥得紧紧的,她被人指点几句无所谓,可姐姐对她那么好,她不想连累姐姐被人非议。
  阿芙努力让自己更有气势一些,她站起来,“我和我姐姐确实命好,怎么,你们羡慕啊?”
  那几个女学生一愣,没料想阿芙敢和她们顶嘴。
  其中一人名叫宋燕燕,不屑的道:“羡慕?我爹是工部尚书,你这个没爹又没娘的、商户家的女儿,我羡慕你做什么!你姐姐不过是有几分姿色,攀上了阮大人这根高枝,否则,你们俩哪里能来到京师。”
  阿芙眼眶盈着泪,京师权贵如云,看不起商户出身,这样难听的话,她听过不止一次。如果他们不攀扯到姐姐,阿芙还可以努力读书,用成绩来证明自己。可她们话里话外对姐姐不敬。
  阿芙不让自己软弱的哭出来,她走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拉着宋燕燕,“无端非议我姐姐,走,咱们去学正那里求个公道,你向我姐姐道歉!”
  宋燕燕推了阿芙一下,“你干什么呢!”
  阿芙年龄小,个头也小,差一点就要被推到地上。
  不过,预想之中摔在地面上的情形并没有出现,江延从天而降般,一掌攥着她的胳膊,扶着她,没有让她摔倒。
  注视着阿芙红红的眼眶,江延在想,小豆芽又哭了,经常哭对眼睛不好的。
  江延恶狠狠盯着宋燕燕,“ 你对她说什么了?”
  宋燕燕有些怵,“ 我没说什么,是她突然发疯拽着我。”
  “不说?”江延冷笑一声,冲张茂使了个眼色,“把她们几个带到学正那里,让学正来处理这件事。”
  宋燕燕慌了,“江延,她不过是个商户女,我们才是一类人,你干什么这么维护她?”
  “谁跟你这个长舌妇是一类人?“江延毫不客气,“动不动商户女,说话这么难听,你爹娘就是这么教导你的?”
  以宋燕燕为首的那群人,被江延的小跟班拉着去到了学正那里,受了学正的斥责。
  江延移过视线,望着阿芙,原来小豆芽不仅会骂他狗崽子,在其他人面前也挺胆大的。
  阿芙揪着手指,飞速瞄了江延一眼,低着头,“江延,谢谢你。”
  江延故意道:“怎么,不骂我狗崽子了?”
  阿芙觉得江延没那么讨人厌了,她诚实的道:“不骂了,你是个好人。”
  她很感谢江延,“要不是你,我就要被宋燕燕推到在地上了,也不会这么快就解决了这件事。那天,我骂了你,是我不对。”
  哼,他帮了她,他就成好人了;他要是不帮这个小豆芽,他就是狗崽子。
  江延道:“不用谢我,宋燕燕那群人,眼睛长在头顶上,欺软怕硬,被她们欺负过的不止你一人。”
  “不,还是要谢谢你。”阿芙又密又长的睫毛沾着泪珠,湿漉漉的眸子黑白分明,望着江延,“我让姐姐做些糕点,明天拿来给你当谢礼,好不好?”
  被她那一双大眼睛看着,江延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没说出来,他最终道:“随你。”
  他掏遍全身,递过来一个竹青色的帕子,“快擦擦泪,别哭了,再哭,眼睛比兔子眼睛都要红了。”
  阿芙破涕为笑,接过帕子,擦了擦眸子。
  不管杜雨,还是唐学录,都说江延脾气大。可这一刻,阿芙觉得,江延挺好的,江延就像甄家养的那条看门的大狼狗,平日里威风凛凛,一见到陌生人就要汪汪叫起来,可大狼狗其实最喜欢跑到阿芙身边,和她玩在一块儿。
  后来,阿芙从杜雨口中打听道,江延之所以没有被赶出国子监,是因为江家世代从军,保卫着大晋朝的国土,而江延的母亲,也曾在一场战役中被敌军掳走受了严重的伤,只生下江延一个儿子。
  朝廷感念江家的功勋,所以对江延格外宽松些,毕竟,江家人早晚都是要上战场保家卫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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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飞逝,当初的小豆芽,转眼间成了大姑娘。在国子监读了几年书,在阿芙十三岁那年,她离开国子监,走上了学医这条路。
  林知落在宫里当值,得闲时便教导阿芙医术。平日里,阿芙多在林家开在京师的医馆里帮忙。
  江延的个头也窜高了不少,少年郎意气张扬,梳着高马尾,穿一身黑色窄袖劲装,如竹般俊挺。
  两人长大后,为了避嫌,江延不再揪阿芙的花苞髻,两人的见面的次数也很有限。
  转眼间又过去一年,一日,江延在医馆外等着阿芙,看见阿芙的身影,他道:“阿芙。”
  阿芙走过去,盈盈一笑,“你在等我呀?”
  江延是医馆的常客,隔三差五我要找借口来医馆一趟,在医馆见到江延,阿芙不怎么意外。
  望着阿芙的笑靥,江延脸一红,他心跳得很快,“我马上要跟着我父亲去上战场,这是江家人的使命。你能不能答应我,在你没有及笄之前,不要…不要议亲。”
  阿芙还有一年才及笄,像江南水乡刚冒出头的芙蕖,清纯又稚嫩,亭亭的立在江延面前,哪怕见不到阿芙,江延也总是想起她,想起她笑起来弯弯的眉眼,想起她脸颊上的小梨涡。
  阿芙脸颊泛起了热,她低着头,“你都要去打仗了,还管我议不议亲呀?”
  天不怕地不怕的狗崽子,这会儿紧张得不行,“ 阿芙,你等着我,等我打完仗回来,就去阮府向你提亲。”
  听到这话,阿芙樱唇忍不住上扬,刚去国子监的时候,江延可讨厌了,总是揪她的头发辫。
  可江延也会保护她,其他人欺负她的时候,是江延站出来。她不高兴的时候,也是江延不着痕迹的想法子逗她笑。在她每年生辰的时候,江延会用心给她准备生辰礼。
  阿芙想,她是医女,江延日后会是威风赫赫的大将军。等她和他成为一家人了,江延去哪里,她就跟着去哪里,若是江延受伤了,她还可以为他包扎。
  她冲江延甜甜笑起来,“好,我等你回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