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什么
  俞善家住在村尾, 又靠着山,平时除了上山的村民, 门前连路过的人都很少, 向来清静,今天这人声嘈杂的程度,到底是来了多少人?
  俞善正要伸手揭帘子下车, 就听见外面各种声气的抱怨, 不绝于耳:“哎哟,善姐儿你可算是回来了。”
  “就是就是, 我们这都等了上一晌午了, 瞎耽误功夫啊, 你说你一个女娃子, 不好好在家守着, 乱跑什么。”
  “没错, 现在耽误的这哪是功夫啊,要是上山又能采上几十文的竹荪了。”
  俞善的手停在半空,不动了。
  奚晟一看四周围上来的人, 眉头就是一皱, 沉声对车厢里说:“人太多, 别下去。”
  俞善轻轻嗯了一声, 只思付了一下:“直接去村长家。”
  “好。”奚晟惜字如金, 直接一甩鞭子, 赶着骡车掉头就走。
  围上来的人群惊呼着被骡车冲得四散, 都怕碾到自己,吓得慌不迭往后退,还有人不甘心, 冲着车厢大喊:
  “哎, 你这人怎么回事?把车往哪儿赶啊?善姐儿你躲什么?大家伙有正经事要问你呢。”
  这话一出,不少人都随声附和。
  俞善听得简直要气笑了,怎么搞得像是她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似的?合着自己成坏人了?
  她听出来了,那里头声音最大的是钱嫂子,看来钱嫂子想要赚钱的心一直火热,听起来急切的很呐。
  骡车脱离人群的包围,俞善才揭开车厢的帘子,环顾神色急迫的众人:这里头有熟面孔,也有生面孔,村子太大了,许多人她都没打过交道,也照样堵在她家门口。
  俞善冷淡的抛下一句话:“看来是我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了,这么多人找我,哪说得清楚,直接来村长家吧。”
  说完她把车帘一放,也不理人,奚晟默契的一抖缰绳,骡车小跑起来,把还来不及述说来意的众人甩在后头,面面相觑:“怎么办?善姐儿躲着不见人啊。”
  “还能怎么办,上村长家堵她去,这竹荪是天生天长的,山是大家伙的,那钱不能让她一个人赚了啊。”
  脸皮薄点,明白点儿事理的有些犹豫了:“也、也不能这么说吧,要不是善姐儿告诉那些孩子竹荪能吃能卖钱,咱也挣不着这些钱啊。”
  “那是她自己想赚钱才说出来的。”就有人睁着眼说瞎话,非把道理往自己那边掰:
  “再说了,咱们也没想怎么样啊,就是让她把怎么保存竹荪的法子说出来罢了。这财路都点出来了,再多教教咱们又有什么呢?就是嘴皮子一张一合,说几句话的功夫。她都那么有钱了,何苦跟咱们争这点儿利。”
  就算有人心里觉得这道理不太对,被这气氛一挟裹,也有些利益冲头了。
  自从那一天参与了采摘竹荪的小孩,每人捧着一袋子铜板回家,村里就像是烧开了锅的水一般,沸沸扬扬的,消息传得飞快。
  有些孩子没心眼,虽然俞小五再三强调了不许把怎么摘竹荪的法子外传,可还是经不住家里大人哄,一个二个的,有被套话的,有被大人巴掌伺候,不得不交待的,总之短短两天功夫,村里就传播了:山上那种叫白骨伞的菌子能吃,能卖钱,而且是大价钱!
  可等到他们真的摘回来,却发现没那么简单——这竹荪实在是太娇贵了。
  好不容易在山上采了一天,攒了一背篓,下晌回家才发现,这竹荪采下来以后还会继续开裙,大半天下来,大多数竹荪都已经熟得快要溶成一滩了。
  好,吸取教训,采摘上一两个时辰就赶紧回家晾晒,却发现日头不够毒,晒着晒着又糟了一大半。
  那就干脆快火烤干吧!架上柴,烧旺火,他妈的这样还是不行!
  竹荪用柴火烤了以后,干是干了,就是颜色焦黄不好看,还薰得一股子燎柴火味儿,拿去镇上干货铺卖,人家看了就嫌弃得不行,根本不收。
  有村民发现自家根本处理不了之后,干脆不费这功夫,想着直接拿到镇上打算卖新鲜的好了。可在镇上、县城的菜市上逛着买菜的人里,认识竹荪又能吃得起的能有几个?
  这鲜卖的价钱还不如俞善给的高呢,而且早上采摘的竹荪,晌午前卖不掉同样会烂在自已手里,一来二去,竟远远不如直接卖给俞善来得方便又实惠。
  到手的利不如想像中大,就有些村民不甘心,觉得俞善瞒着大伙儿不地道:“都是乡里乡亲的,她爹俞秀才也是我看着光屁股长大的,那可是个孝顺的孩子,怎么到了善丫头这儿,性子这么独啊?”
  不服气的人就想要讨个说法,是让善丫头烤竹荪的时候,顺手替自己烤了也行,还是让她把烤制的法子告诉自家也罢,反正就是得有个说法,不能看着大家伙瞎折腾,赚不到钱吧?
  于是不少人都跟在骡车后面,浩浩荡荡的往村长家里去了,也有人被俞善刚才那毫不掩饰的挖苦刺激到了,站在原地半晌,突然一拍脑门儿,像是想通了什么,羞愧的回家去了。
  骡车脚程快,到了地方,奚晟刚把骡车停稳,俞善就从上面跳了下来,显得格外的杀气腾腾。
  奚晟这会儿不担心她滥好心了,倒是颇有些担心她跟那么多人起冲突,会有危险 :“我是跟你进去,还是在这里等你?不然我还是跟你一起进去吧……”
  见他纠结不已,俞善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脸:“我是不是看起来特别好欺负?”
  奚晟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实话实说:“很像……”
  俞善闻言就是一笑,那笑容和平时格外不同,奚晟觉得自己没看错,真的就是带着点儿杀气:“你在这里等我就行。放心吧,今天挨欺负的也不会是我。我就是觉得,老虎不发威,真有人当我是吃素的了。”
  俞善承认,她这个人容易心软,看见别人受苦,总想力所能及的帮上一把。这是缺点吗?这样有错吗?
  是。有的。
  当你处在一个别人不可及的位置时,你高高在上的施舍也会被看成是善心善行;
  若没有足够的实力镇慑他人,别人只会觉得你是滥好心,好欺负,甚至会愤怒于你的高人一等,然后试图把你拉回到跟他们一样的境地。
  俞怀安作为村长,消息自然灵通,更何况家里还有个俞小五跟竹荪这事儿牵扯颇深。
  他收到风声说,有些贪心不足的村民到俞善家去堵门时,俞小五这个逆子正梗着脖子跟他争吵:“爹,你身为村长这事儿就该你出面,他们就是看善姐儿好欺负才敢去堵门的,换成里正家里的发现竹荪这事儿,谁敢堵到里正家门口?”
  “你个毛孩子懂什么?这事儿不急。”俞怀安也不是不管,只不过他上赶着去管多没面子?怎么也要俞善求到门上来,他再出手更名正言顺一些吧?
  “你就是和稀泥和惯了,不敢揽事儿!”俞小五哪知道他老爹这种虚荣的心态。他当俞怀安真的不管,急得抄起家里镰刀,又掂掂院中的锄头,琢磨着哪个趁手:
  “你不管我管!二哥说了,善姐儿这是对我有知、对,知遇之恩,这些年了,整个村子就她一个瞧得起我的,我得给她撑腰去!”
  说着,俞小五选中了锄头,拎着就要出门,一拉门,俞善尴尬的站在门外,举着手正要敲,见俞小五热血上头的样子,突然阴霾的心情消散了许多。
  俞怀安追过来,气得声音都劈叉了:“你这个憨货,还不给我滚回来!”
  然后他对俞善点点头:“善姐儿来了?有话进来说吧。”
  ……
  等村民们一步步走过来时,俞善已经在村长家的堂屋高高上座,手里捧着一盏茶,悠闲的喝着,十来个人涌进来,连个眼神都没给他们。
  众人相互看看,谁也没敢先开口。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俞善给了他们一种莫名的压迫感,仿佛她不是他们印象中那个小孤女,而是像村长,里长那样的人物。
  俞善只轻轻的吹了吹茶叶,惬意的呷了一口:“大堂伯,你家的茶叶是谁炒的,手艺可真不错。”
  俞怀安还没开口,俞小五插话道:“我采的我采的,我们家的茶年年都是我去北山上采的,然后花钱请山上老道士炒的。”
  “是吗?那老道士帮人炒茶还要收钱?”俞善故作惊讶的问:“不该免费替你炒了吗?”
  俞小五像看白痴一样看她:“凭什么啊,你想什么美事呢?炒茶可是那老道士的独门手艺,连看都不叫人看一眼,花钱请他炒茶还得排队呢,我们村子离得近,平时多有走动,才每年都能排上号。”
  “哦,原来是这样啊……凭什么呢。”俞善轻轻放下茶盏,似笑非笑的说:
  “现在就有人觉得,我合该白白告诉他们采摘竹荪的决窍,合该告诉他们处理竹荪的秘方,合该免费替他们做好干竹荪,让他们去挣钱,他们想得就很美啊。”
  这话就像巴掌一样打在来人的脸上,不少人的脸色都青红不定,想反驳却发现,该说的话都叫俞善和俞小五一唱一和的说过了,他们再说什么都是无理取闹。
  俞善像是没看见他们的神色,转脸叮嘱俞小五说:“今天杨老板的要求你可记清楚了?回头告诉孩子们,他们采来的竹荪,我还按一斤十五文的价格收,但这个价钱仅限于你和那十五个孩子,其他人有找你来卖的,一斤我只出十文。”
  人群里立刻有人不服气的嚷嚷道:“凭什么啊?都是一样的竹荪,凭什么我们采的就要少那么多钱?”
  俞善淡淡的看了那人一眼:“就凭你自己去卖,也卖不了十文钱。要么你不去采,要么采了自己去找销路。我这儿就这个价钱,爱卖不卖。”
  说着,她抬头看向神色不一的众人:“听说还有想要干竹荪的,可以,到庄子上去换,五十斤鲜竹荪换一斤干竹荪,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这,这也太黑了吧?烤一斤干的哪要得了五十斤……”有人不满的嘟囔着说。
  “怎么?我的秘方就该免费给你们用?天底下有这么好的事儿吗?我的人不要工钱?烧的柴薪,锅灶的损耗,哪一样不是钱?”俞善一边串的质问,简直咄咄逼人。
  她一硬,他们反而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