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意
  租地?陈小虎再也想不到俞善叫他留下来是为了这个。
  原本他还以为是俞善见他可怜兮兮的, 不嫌弃他断了胳膊,要请他做工呢。
  不过, 租地也行啊, 多少能赚个补贴,就那两亩地放着也是白白的荒一季,到了夏收的时候, 该交的田税还得交, 到时候还得自己交口算钱,还有修房子的钱也没着落……
  陈小虎他爹给他分了一间偏房, 连带着半间柴棚, 这就是分家契书上写的“长子分房一间半”了。
  陈小虎受伤被送回家的时候, 他爹直接就让他回自己家里, 再一看, 连新院墙都围好了, 硬是单门独户把他分了出去,特别干脆利落,呵, 这倒是挺积极。
  想想就心寒, 自已亲爹还不如善姐儿, 知道他要去当河工, 还送了他御寒的厚衣裳和一包干粮。反正善姐儿不会害他, 租就租吧, 别说一年, 租十年都行。
  陈小虎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拍着胸口痛快的放话了:“别人我不敢信,善姐儿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还提什么租钱, 这是打我脸呢,不就两亩地嘛,只管拿去用。”
  嗯,怪不得当初陈小虎能跟俞文思他们混在一处,这充大方的混子口气掩都掩不住。
  俞善听得拧着眉头:“你要是这么说,我可不敢租了。亲兄弟还明算帐,我要是分文不出拿了你的地,我成什么人了?”
  这小子心眼儿太活,明知道自己不会白用他的地,偏偏还要在嘴上卖个人情给她。
  人言可畏,三人成虎,自己要真是不给租钱,直接用了陈小虎这地,哪怕会在其他地方找补回来,明天村里就能传出她刚当上甲长霸占了人家的地!
  俞善冷下脸,扭头就要进屋:“行了,当我没说过,你走吧。”
  “哎哎……”陈小虎自知失言,赶紧拿手轻打自己嘴巴:“瞧我这张嘴,一高兴就没个把门儿的。其实是我不知道该收多少租,我家的地年景好的时候,种麦子一亩能收个两石半,咱们村里佃租都是成租,惯例是五成,你看着给吧。”
  这不是算的很明白吗?
  俞善粗略在心里算了一下,开口道:“我不用你的地种麦子玉米那些,所以不能按平常的成租来付,这样吧,那两亩地我出二两银,租期一年,明年春种前,把地耕开了还给你。”
  这个价不算少了,尤其是现在这个情况,跟白来的一样。
  陈小虎忙不迭点头答应下来,心里却是松了一大口气,自己伤了胳膊,老俞家那边还没说好怎么赔偿,这么些天了也不见提赔钱的事儿。
  手里有粮,心中不慌,有这二两银,他就能缓过来一阵了,把那一间半破房子修一修,垒个灶间,再修个茅房,自己这个家,日子好歹也算是过起来了。
  俞善看了一眼陈小虎的胳膊,又问他:“你现在有事做吗?”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陈小虎心里吐槽却不敢说出口,只闷闷的摇了摇头。
  “那这样吧,我雇你给这两亩地浇水施肥,再加除草,活儿肯定不重,一年一两银子,干不干?”
  俞善心说闲则生事,这孩子拿了钱要是整日没事干,四处闲逛,可别又跟俞文思他们混在一起干出什么坏事,那就麻烦了:
  “平时你要没事,也可以到庄子上转转,看杨庄头那儿需不需要帮手,手不方便就替他跑个腿什么的,我会交待杨庄头的,在你手好之前,报酬是管饭,行吗?”
  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段时间让他多往庄子上跑跑,呆在群众的眼皮子底下,等手好了再让他干点儿轻省活儿,总之,没空出去闲逛就好了。
  地里的活儿是有数的,浇水施肥加除草,一年也做不了几次,算下来这个工钱着实不低,就是平常多往田里转一转,多上点儿心罢了,在庄子上替人跑跑腿还能管饭,陈小虎现在孤家寡人一个,一回家冷锅冷灶的,当然是愿意的。
  两人约定好明日去村长那里签契书。生计有了着落,陈小虎走的时候挺胸抬头的,走路都带风,也不再是愁眉苦脸的一脸丧气相。
  他走了以后,俞善也出了门,径直去了小镜庄的南坡。这一面朝阳的山坡上,春油菜已经撒种种下了,长出一片片嫩绿色的小苗。
  那些出得过于密集的小幼苗本来是要剔掉的,可种子太难得,俞善都没舍得吃爆炒油菜苗,每一棵小菜苗都精心的挖出来移栽了。
  算着时间,等到七月底八月初就能收获第一批油菜籽,这样等到了九月,紧接着又能种一茬冬油菜,一年两熟,等明年收得菜籽多了,可以狠狠的榨一拨油!吃一回炝炒油菜苔!
  油菜苔碧绿脆嫩的,轻轻一掐就断,洗净后先拿菜籽油炸了红红的辣椒,再稍微一炒,就马上出锅——盘子里红的辣椒、绿的菜苔,夹杂着星点的几朵黄花苞,看着颜色就让人食指大动。再挟根菜苔尝一尝,端的是香中带辣,辣中带脆,脆里又透着嫩,简单又美味,口感棒极了。
  俞善继续往山顶阳光最好的地方走,满眼看过去都是小油菜苗绿油油的圆润叶片,只有一片不一样:那里长的小苗瘦长一株,举着三四片芦苇似的叶子,窜得有一拃高。
  俞善是后来才知道周懿言送过来那一大包不知名的种子是什么,倒不是因为她认出了长出的幼苗,而是因为她猜出那个谜语的谜底了:甘蔗。
  猜出来以后,俞善回去翻出来剩下的半包种子,盯着琢磨了半天:这灰扑扑的芦苇花絮里,包着密密麻麻像棕色小芝麻粒儿似的种子,居然是甘蔗?
  恕她眼拙,吃了那么多年甘蔗,还不知道甘蔗的种子长这样,难道种甘蔗不是砍成一节一节带种芽的段,直接埋在田里就能长出苗吗?
  后来俞善还是从那些花絮上猜想,估计甘蔗长到一定程度,会在顶梢开出像芦苇花一样的花穗子,然后结出一串串种子来。
  既然现在这种子能发芽,又能长成实生苗,长势看着也挺好,那应该也能长出甘蔗,吧?
  所以,要种吗?
  还是种吧!大胆尝试,真种不成,最多也就是亏掉二亩地的租金和肥料……俞善心想,没事没事,我到时候肯定不心疼。
  第二天,在俞怀安的见证下,俞善跟陈小虎签了赁地的文书,然后招呼大家把那二亩地深耕了一遍,施上肥,再把山上的小甘蔗苗,给小心的移栽到地里。
  想着甘蔗万一要是长成了得有一人多高,俞善直接让杨庄头他们种的时候留出三尺的行距。
  这么小的苗,居然要留那么宽的行距,是不是有点儿浪费啊?
  听俞善吩咐完,邓春就看了看杨庄头,杨庄头现在已经认命了,俞善说啥他干啥,绝对没有异议,倒是让等着解释的俞善好不习惯。
  嗯,突然有点儿失落是怎么回事……
  上次扦插完茶穗,杨庄头带着人在茶苗地的旁边,又细细翻出了一亩地,这次先施上底肥,再扎好遮阴棚,一切都准备好了以后,俞善才请奚晟带着自己,还有杨谷、邓荣两人一起,又上山采过一次茶枝。
  这次去的时候,俞善几人是特意背着肥料上山的,给每株茶树的底下都施上了肥。
  虽然适当的剪去茶树顶端的枝条,可以让侧枝发得更茂密,茶叶的产量和质量都会更好,俞善还是担心自己破坏茶树的平衡。
  这野生的茶树不知道在悬崖边长了多少年了,长出的茶品质又那么好,万一被自己霍霍了多可惜。所以剪完了还是给每棵茶树都“补一补。”
  两次扦插的小茶穗,在杨庄头精心看护下都种活了。这些时日他每天都按时浇水,确保土壤湿润又不粘手;还每天定时揭开遮阴棚的顶盖给茶苗通风,就差睡在那一片茶苗地里看护着了,悉心得不行。
  俞善知道肯定扦插活了,但是不知道具体长得什么样,干脆把一株茶苗□□检查,发现已经顺利生根了,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在杨庄头谴责的目光下,乖乖把茶苗重新种了回去……
  茶苗田离山上的宅院不远,话说,河工徭役结束以后,奚晟不必每天再运送米粉,也就没有每天到庄子上来。
  俞善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已经有好几天没见过奚晟了,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想来这个时间山林也已经解禁,奚晟是去打猎了吗?
  俞善正想着,不由有些出神,蓦然身边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要踩到茶苗了。”
  俞善一个激灵,抬头看向来人,微笑道:“奚大哥,好些日子不见啦!”
  许是她语气里带着欣喜,好像很高兴看到自己,奚晟的眼中闪过笑意:“嗯,这些日子有点儿事,不在山上。”
  原来是不在,怪不得这几天都没见人。
  俞善没多想,她揭开遮阴棚的一角,指着那一排排整整齐齐的茶苗,开心的说:“你看,咱们种的茶苗都生根了,等过几日老道士采过了雨前茶,咱们再去当一回偷枝……再去采一回茶枝。”
  奚晟听她生生拗了回去,又听她说“咱们”,忍不住低笑出声来:“行,老道士爱讲究,喝茶只喝明前、雨前茶,等过了谷雨再去就不会遇到他了。”
  奚晟心中暗想,自己也就能再陪她这一次了,看俞善笑得明媚,他忍不住多看一眼,再看一眼。
  他努力让自己收回目光来,垂下眼睛想,不能再看了,再看说不定自己真的会动摇。
  善姐儿开的养牛场价值几何,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的茶园也很快就要种满山坡,义父说得对,眼下还可以靠着杨县令和郭县尉的威望压制着那些蠢蠢欲动的手,可若是这份家业发展到,连杨、郭两家也忍不住伸手呢?
  她走得太快,而自己起步太迟,要奋起直追才可以跟随上她的脚步,伴随左右。
  俞善完全不觉奚晟的心思,她还在跟奚晟分享自己的“偷枝计划”:“……等快到夏天的时候,才是剪枝的最佳时机呢,到时候估计茶树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咱们再去剪一回,那个时候的茶叶品质不成,铁定不会碰到老道士,我也不是怕他,主要是看他吹胡子瞪眼的我心虚……”
  奚晟看她说话时眉眼之间神采飞扬,心知到了那个时候,他是肯定不能陪她一起去了,于是莫名的,突然这会儿就开始担忧她的安危:
  “到时候你去找一趟老道士,他手里有驱兽药,老道士人不怎么样,做出的药还是很好用的,你们早去早回,白天猛兽本来就不怎么活动,有了那驱兽药你们的安危肯定多一重保障……”
  他没发现俞善闻言已经隐了笑容,凝眉望着自己,只管絮絮叨叨的叮嘱俞善:
  “最好叫上孙道长跟你们一起去,他虽然性子憨直,可生得魁梧,有把子力气,手上功夫也不差。不过你去借人借药,老道士肯定会狮子大开口,你别心软,太过分的要求千万别答应,免得老道士胃口越来越大……”
  俞善轻声打断奚晟:“你要去哪儿?”
  奚晟哑口无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犹豫着开口:“我……”
  刚说了一个字,就被打断了。
  “善姐儿!”山脚下,俞小五不停的朝他们挥动着双手,生怕俞善听不见,又蹦又跳,喊得声音劈叉了:“善姐儿,快下来,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