螫手解腕
  大牢里光线昏暗, 俞老头沟壑纵横的老脸上阴云密布,默不作声听俞怀兴喊冤:“……米粉的秘方是俞善那死丫头不知道从哪儿弄的, 她搭上衙门郭县尉的路子, 把一张秘方拍卖给五家,赚了五千多两银子呢。”
  俞怀兴一边说着,一边觑着他爹的脸色, 见俞老头还是铁青着脸, 没什么大反应,才小心翼翼道:“我大舅哥也拍了一份, 这不是他出事儿被关起来了嘛, 我那外甥想要筹些现银捞人, 我当姑父的就好心帮忙, 把那方子给卖出去了……”
  见俞老头的脸色越发难看, 俞怀兴咽了口唾沫, 继续七分假三分真的往下编:“这不是后来咱们自家也开了一间作坊嘛,想必就因为这个,碍着那死丫头的眼了, 非说我做的米粉有毒, 把作坊都给查封了, 还把我下了大牢, 要服两年的苦役啊!爹, 你救救我, 花钱赎我出去吧, 不然儿子怕是要死在采石场了。”
  之前俞怀兴为了牛宏胜的事上下打点的时候,得知原来从先帝开始,朝廷有一项仁政, 可以赎刑, 即是可以花钱赎买刑期。
  据说要是身上有爵位,官职,还能拿这些虚名来抵,不过官老爷的命贵,他们这些平民百姓没那么值钱,一年刑期只要三十两银子就能赎买。
  俞怀兴苦苦哀求道:“爹,只要六十两我就能回家了,爹,别让我去采石场,我听说好多人熬不过一年就活活累死了啊。”
  俞老头听完,下意识的想去摸烟袋,手一下子落了空,才想起来这是在大牢里,进来的时候烟杆、火石都被收了。
  他现在心焦得很,迫切需要吸袋烟压一压。老四的话里有多少水分,别人不清楚,他这个当爹的能不清楚吗?他嘴里的话,最多只能听一半。
  不过即使是一半,也足够让俞老头心惊了。
  什么时候善丫头手里有了一张能卖到五千两的秘方?原来县城里人人都吃的米粉,是俞家人弄出来的。
  还有跟衙门的关系,善丫头居然能让县尉大人出面替她张罗着敛财,还能左右衙门,想抓谁就抓谁?
  俞老头心里真是煎熬的厉害,就算看不惯俞善那个不孝不悌的死丫头,他也不得不承认,若孙女俞善是个男儿身,他一定会穷全家之力,供书教学好好栽培她。
  可惜啊,实在是可惜,一个丫头片子,偏偏还倔得很,软硬不吃。最棘手的是,她的户籍根本不在俞家,现在又有衙门里的大人撑腰,俞老头脑子里转过无数念头,还未成形就折沙沉戟。
  许是俞老头沉默了太长时间,俞怀兴忍不住追问道:“爹,你听清了吗?那赎刑的事只要六十两,我这些日子往家里拿的银钱也有二三十两吧,您再给我添点儿……”
  “你想都别想!”俞老头本来就还在肉疼县城的那座二进宅院,现在听见这六十两,简直心疼得喘不过气来。
  俞怀兴见俞老头不为所动,也变了神色:“爹,您想过没有,要是我坐牢服苦役,有个犯了法的亲叔叔,咱智哥儿还怎么进学啊。”
  对啊,智哥儿……俞老头犹豫了,儿子那一辈眼看是都不行了,孙子那一辈还有个智哥儿,是俞家翻身的唯一希望了,智哥儿的名声绝不能有瑕疵。
  俞怀兴赶紧添了把柴:“爹,就算咱家没有银子,善姐儿那死丫头有啊,她白得了咱们一套宅子,牛家还得赔她两千两!两千两啊爹!只要她手里漏一点儿就足够了。”
  俞老头只觉得两个耳朵嗡嗡得响:“你还有脸提那宅子,当初骗我说是要卖掉宅子筹钱开作坊,结果呢?要不你这改家玩意儿,那宅子也不会让死丫头弄走,一百多两啊。”
  “爹,也不能这么说吧,要是没有我,这宅子本来也就落不到你名下。”俞怀兴忍不住提醒俞老头他当年的功劳。
  当初俞怀清要去县城买房,俞怀兴自告奋勇陪着二哥同去,等到什么都弄好了,只差换契书的时候,他巧舌如簧劝俞怀清要“孝顺”。
  那时候,就因为赵老太非要搬到二房的新宅与他们合家,白翠娘坚决不肯,跟老宅的人大闹了一场,撕破脸皮闹得很难看。俞怀清总想着家和万事兴,心里苦闷得很。
  于是,俞怀兴拉着二哥俞怀清到酒馆里,小酒一喝,借着酒意连哭带诉的,说爹娘因为他们夫妻的不孝伤透了心,他们夫妻俩住上了气派的青砖大瓦房,却留老爹娘在泥屋里受苦。
  俞怀清最厉害的就是读书,于人情世故上哪是俞怀兴这种人精儿的对手,他心又软,也是真心孝顺,结果喝得醉醺醺又被俞怀兴那么一哄,县城的房子就落在俞老头的名下了……
  俞怀清在酒醒了以后也后悔,却不敢把真相告诉性情刚硬的白翠娘,就这么一年瞒一年,最终还是在他死后才被白翠娘发现,县城的宅子原来是在公爹名下。
  俞老头从大牢里出来以后,蹲在无人的角落里,连抽了三袋烟,直到手不再打颤,这才慢慢朝城门走去。
  风气严谨的村子里,突然出了一个要坐牢的人,弄不好全村人的名声都跟着受牵连。
  村长俞怀安大叹流年不利,也因此,他和族长俞茂山都同意,替俞老头跟俞善这祖孙俩说合说合。
  俞小五去叫俞善的时候,冲她挤眉弄眼的:“善姐儿,你可小心一些,我怎么看都觉得今天像是三堂会审。”
  他去镇上看戏的时候,那戏文里就有三堂会审,今天他爹、他爷爷,再加上善姐儿的爷爷,三个黑着脸的老头子坐在堂屋里严肃得很,看着就跟戏台上审案那三个官一样。
  “还三堂会审,我又不是玉堂春。”俞善小声吐槽了一句。
  俞小五没听清楚:“谁?”
  俞善哑然一笑,忘记这里没有这出戏了,打了个哈哈蒙混过去,俞善和俞信如约来到村长家。
  有些事情就该趁早做个了断,论吵架,哪怕是一对三她也是不带怕的。
  ……
  “怎么到了现在,你们还觉得是我害俞怀兴进的大牢呢?”俞善觉得俞老头简直是冥顽不灵:“是我让他偷卖秘方吗?是我让他去买霉变的大米吗?是我让他把变质的米粉卖出去的吗?”
  俞老头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他心里清楚,四儿子是能干得出这些事情的,可问题就是,俞家不能出一个坐牢的人。
  俞老头艰难的开口央求道:“善姐儿,算是我这个当祖父的厚着脸皮求你一次,你跟衙门的大人说说,把你四叔放了吧。”
  俞善气笑了:“我怎么不知道这衙门是咱们姓俞的开的?想抓谁就抓谁,想放谁就放谁?还有没有王法了?”
  俞老头见俞善不上套,干脆指着坐在一旁默默听他们争吵的俞信道:“你就算不为别人,也要想想你弟弟吧,有个坐牢的亲叔叔对他有什么好处?信哥儿也在读书,以后进学的时候,要查三代亲眷身家是否清白的。你也不想累得信哥儿不能进学吧?”
  “他不能进学,三房的智哥儿一样不能进学。”俞善冷笑一声:“祖父不会忘记你大力栽培的智哥儿吧?有个坐牢的亲叔叔对他可是没什么好处,小心俞怀兴累得他不能进学。”
  几乎一模一样的话,原样奉还,俞老头气得脸都白了。
  听到这儿,族长俞茂山清咳两声,俞怀安会意,赶紧打圆场道:“既然官府都已经下了判书,怀兴肯定有做得不妥之处,咱们今天就先别争论了,主要还是说一说怎么补救吧。”
  俞善脑子没坏,不打算去补救别人的错误,更别提俞怀兴这么快就坏事,里面有她的推手:“祖父要是真想把俞怀兴捞出来,可以,花钱去赎买啊,这种轻罪是允许赎刑的。”
  终于说到正题了,俞老头干咳一声,苦兮兮的说:“两年的苦役就要六十两,家中实在拿不出钱来。善姐儿,你能不能……?”
  “不能。”俞善冷淡的拒绝了:“您没忘记,俞怀兴偷卖的是我的秘方,坏的是我的生意吧?要我说,有个简单又便宜的法子,可以一劳永逸。”
  族长俞茂山一直闭目养神,没有说话。听了俞善的话,他猛的睁开眼,一双老眼中不见浑浊,反而精光毕露。
  俞善丝毫不怯,仍然说出了她的想法:“若是真的害怕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你们可以把俞怀兴除族啊,到时候,他既不是俞家的人,当然不会连累到俞家的名声了。”
  俞老头腾得站了起来,哆嗦着手指着俞善的鼻子破口大骂:“我还从未见过你这样无情无义的女子,我看该除族的是你!”
  “何必除族这么麻烦,”俞善笑着一挑长眉:“祖父不会不记得了吧?我回村以后立的是女户,咱们本来就不算一家人了。”
  不管俞老头怎么说,俞善第一不肯去说情,第二不肯当冤大头,还坚持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让俞怀兴除族。
  殊不知,这想法,跟族长俞茂山不谋而和……
  只要将俞怀兴除了族,就不必担心他一个犯人会影响整个平溪村俞姓人家的名声,又可以杀一儆百,给村里后面想要做坏事的人一个警醒。
  终于,族长发话了,一锤定音:“就照善姐儿说的办吧!茂田啊,所谓螫手则斩手,螫足则斩足。何干?为害于身也。你还有一家子人要看顾呢,就螫手解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