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夫不莽
  姜百户虽是武人也知礼节, 行事很有分寸。
  他飞快地抬头道了声谢,眼睛的余光从俞蔓脸上一扫而过, 又赶紧收回视线。
  老大个人了, 突然觉得胸口砰砰跳个不停,竟莫名其妙有种两军对垒时,热血上头的感觉。
  姜百户有些庆幸, 自己留着一把浓密的络腮胡, 遮住了脸上涌起的血色。
  他胡乱从桌上筷筒里抽了双竹筷,小心翼翼地夹起俞蔓亲手端来的这盘粽子, 咬上一口, 咸鲜醇厚, 滋味香浓。
  姜百户抬头就要赞好, 他张了张嘴, 却遗憾地发现, 俞蔓已经转身回到锦帕摊位上,招呼起其他客人来。
  把这一切看在眼中的俞善,若有所思地盯着姜百户, 见他突然变得神色恹恹, 那怅然若失的样子真是由不得人不多想。
  俞善突然一个激灵, 她仔细打量着姜百户, 刚才还高声大气说话的人, 突然间安静得有些反常, 仔细看, 甚至还有些扭扭捏捏的。
  难不成……俞善心说不会吧?
  她看向姜百户的目光里,瞬间就带了挑剔——对想拱自家白菜的猪是要严格一些。
  俞善有些拿不准姜百户究竟年龄几何,实在是这人生得五大三粗, 又满脸胡子, 不大看得出年纪,也不知他家世如何。
  若只是论身份,姜百户倒可以称一句年轻有为。
  大晋朝的军队编制实行“卫所制”,一府设所,几府设卫。一个卫指挥使,所辖军士有数千人。
  通常一卫之下,设有左、右、中、前、后五个千户所,满额约有五千六百名兵士;而千户所之下,又设十个百户所,百户之下又有总旗、小旗数人,再往下就是普通兵士。
  兵士皆称为军,编有军籍,乃世袭制,平常驻防练兵,于当地屯田休养生息;战时则脱离卫所管制,由上头将领直接统率,调配卫、所的兵士作战。
  大晋朝自立朝以来,对军户的管控是既严格又宽松。
  严格在于,为防止上层军官的盘剥,朝廷在军中设有一支专门的巡查,不定期四处暗访,察看有没有冒名顶替;有没有吃空饷;军户名下该分的屯田是不是足额,有没有被上头侵占之类的。
  一旦抓到有违例之事,严惩不贷。
  因此,若无战事,军户们只要安心练兵、屯田,每年如数交足定额的军粮即可,头上又没有其他盘剥,日子倒比一般农户还要好过些。
  而且朝廷制定的政策也宽松,军户要世袭,一代人里只要有一个顶了军籍就行,其他人虽然算做余丁,可还是民籍,甚至不耽误读书科举。
  除非这家中顶了军籍之人战死,会再挑一余丁补上,不然就和寻常百姓无任何区别。
  若后继无人,或是想脱离军籍也简单,把名下分到的屯田交还,再交一笔数目可观的销籍钱,就可恢复民籍;
  除此之外,有上进些的,只要凭军功升到五品,也能自动销去军籍,晋阶官身了。
  不仅如此,五品的品阶还可以传给下一代,到了第三代虽然无品阶可以继承,却与普通民籍无异,不再算是军户了。
  高祖制定下这一系列既严格又宽松的军籍制度,使得大晋朝军户日子不难过,所以每隔几年招一次兵,报名的人还不少。
  日子过不下去了,只要一人从军,就能分到五十亩田地,足够全家垦荒耕种,找一条活路。
  百户乃是正六品,不仅名下有五十亩军田,手下还至少管着百十个兵士,如此看来,这姜百户称一句年轻有为,不算是夸张。
  俞善想着想着,就有些走神。
  这些军队制度都是奚晟走了以后,俞善一点点打听来的。
  奚晟进京已有月余,连古大夫那里都没有收到他的任何消息,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京城虽说名义上是他的家,可有了后娘就有后爹,更别提奚晟摊上的那个还是渣爹,还不知道他回了京城要受什么磋磨呢。
  那个家里若真有奚晟的容身之处,也不至于让他小小年纪就跟着古大夫游历四方了。
  武举与乡试同期,都在八月,每三年一次,也不知道奚晟准备得怎么样……
  俞善一时间分了心,人看着就有些恍惚。
  俞蔓见到她出神的样子,快步走过来,担忧地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小声喊她回神:“善姐儿?善姐儿?这是怎么了,神不守舍的。”
  俞善一惊,收回纷乱的思绪,映入眼帘就是俞蔓略带担忧的神情。
  俞蔓生的温婉秀丽,虽出身农家,却因为自小就在织坊做事,不受日晒雨淋,肤色细腻而柔白;不过,许是之前身体亏空得厉害,她的唇色总是淡淡的粉白,显得有几分柔弱。
  反观姜百户……啧,俞善不厚道地想着,只看外表两人就不太搭,这组合堪称美女与野兽了。
  那厢,姜百户的耳朵竖得直直的,俞蔓一开口他就听得清清楚楚,心里还美滋滋的想着:
  哎呀,这小娘子真是体贴入微,还知道关爱妹子;不光人长得好看,这把声音也清爽得很,听在耳朵里就让人觉得舒服。
  不像他娘介绍来那些娇滴滴的小娘子,说个话像蚊子哼哼似的,好像风一吹就散了。还有些小娘子说个话也捏着嗓子,就好似有谁在她声音上撒了一把腻乎乎的糖粉,听起来粘粘乎乎,叫人不爽快。
  虽然盘子里有两个粽子,可对于经常吃大锅饭狼吞虎咽的姜百户来说,再怎么努力细嚼慢咽,也是很快就吃完了。
  他有心想找俞蔓说几句话,又怕唐突了人家小娘子,万一觉得他是个登徒子,对他有所误会就不好了。
  姜百户抓耳挠腮地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个好主意!
  他把嘴一抹干净,腾地站起身来,几个大步迈到锦帕摊子前头,瓮声瓮气地径直问俞蔓道:
  “这位小娘子,可否跟我介绍一下这些锦帕。”
  俞善看得一头黑线,心里吐槽:你这搭讪手法也太老套了吧,今天摊位上这些锦帕花色都差不多,有什么可介绍的。
  谁知道,俞蔓认真地问他:“敢问百户大人,是准备送给谁的?”
  就听见姜百户神态自若地答道:“我今年二十有二,还未娶亲,也没定亲,我买来送我老娘!”
  俞善:……你报户口呢?人家问你送谁,谁管你多大了,有没有媳妇!
  由不得俞善不佩服,这手段真高明,一下子就把自己的大龄单身男青年的身份挑明了,还显得他很孝顺。
  俞蔓听了这好似有些不太相干的回答,也有些愣怔:“啊?哦,那这几条花色偏稳重些,送给老夫人都还算适宜。”
  姜百户一口气买了二十条锦帕!
  但凡俞蔓指过的那几条,都被他收入囊中,最后付帐的时候,还直接给了一块一两的银角子,大方地说不用找了。
  俞蔓推辞不过,只得收下。这摊位是织坊的,又不是给她一个人的,况且之前也有富贵的客人随手打赏,都记在帐上了。
  只是,俞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多了,她总觉得那军汉虽然守礼,言语间也并无唐突,可目光里就是透着一股似有似无的灼热,叫人不大自在,说不上几句话就想脸红。
  幸好姜百户懂得什么叫见好就收,知道今天先在俞蔓面前露上一脸就好,至于其他的,前路漫漫,来日方长啊。
  没过多久,钱多宝终于赶着骡车送货来了,一车拉了三瓮酸梅汤,三瓮绿豆饮。
  卸完东西,俞善这才让俞小五跟姜百户收了余款,又直接让钱多宝和俞小五拉上三瓮酸梅汤,跟着姜百户送货去了。
  俞善见跟车一起过来的俞信神色间没有什么异常,衣衫整齐,也和早上过去的时候没什么两样,这才放下心来,想着等到晚上无事,再问问老宅那里具体什么情况吧。
  时间将近正午,江边上锣鼓声渐起,越发人头攒动起来。
  顺着喧天的锣鼓声,人们都往江边上挤过去,时不时暴发出阵阵的喝彩声——龙舟赛开始了。
  俞善笑着拉起俞信的手:“你倒是会算时间,来得刚刚好。东西都卖得差不多了,走吧,咱们去看龙舟赛去。”
  大抵来这石江边上都是为了看赛龙舟,这会儿吃饭、买东西的人都少了,俞善干脆发话,每个摊位只留了一个人看摊儿,剩下的人都去看热闹吧。
  大家嘻嘻哈哈地或是猜枚,或是抓阄,很快就定下留谁看摊,其余众人结伴往人多的地方挤去。
  江边人太多了,他们来得又迟,没有好位置。俞善突然发现,能看到最多的不是龙舟,而是后脑勺。
  尽管如此,好些人踮着脚也能看得津津有味。最开心的就是小孩子了,可以坐在大人的肩膀上,一览众山小。
  俞信人小鬼大,羡慕地看看别的小孩,还遗憾地摇头叹了一声:“要是奚大哥在就好了。”
  俞善狠狠地把那小脑袋揉成蓬蓬乱,气得俞信哇哇乱叫。
  虽然最后也不知道看到了些什么,直到回去的路上俞信还是很兴奋。
  几轮比赛下来,平溪村今年又是惜败,只得了第三名。
  不过好在今年杨县令特别慷慨,前三名都有奖。不光给头名发了二两银子,第二名有一两;平溪村得了第三名,龙舟上的每个人都有五百文可拿,不枉费村里特意造的新船。
  端午过后,当天的盛况还是在整个石江县津津乐道了好几日。
  只不过,有些人的心情就没有这么美妙了。
  裕凤祥的林掌柜死死盯着面前那张巴掌大的桑皮纸片,上面几个大字写着:平溪村流光织坊,主营业务流光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