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中饿鬼
  未来的魔尊大人被水呛了个死去活来,神智昏沉中感觉有一双手将他从冰凉的水中拽了出来。
  耳畔一片吵杂,漆黑的眼前仿佛被密密麻麻的蛛网当头笼罩,很快那一个一个的裂纹又被无数画面填充填满,在他脑海中炸裂开来。
  “我儿,我若未登大道,明家便靠你了。”
  “轰隆隆——”
  “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已落完,首尊生机未绝,圣尊!望您出手——”
  “大衍已阖,佛无能为力。首尊明寂,已……”
  “明首尊,已陨落。”
  已陨落。
  昏沉间,明修诣全是水痕的手猛地一抬,挣扎着抓住离自己最近的东西,冰凉的五指似乎拽住了层叠衣袖。
  “爹。”明修诣喃喃道。
  记忆中,明首尊垂眸看他良久,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御风迎着天雷而去。
  明修诣踉踉跄跄想要去追,但足下不知踩到了什么东西,猝不及防跪倒在地。
  周围浓烈的血腥气灌入鼻口,有人拽着他的乱发逼迫他抬起头来,刺耳的桀桀笑声传来:“不愧是明首尊之子,灵骨极佳。”
  “再好的灵骨也无用,只要进了魔族过云江,最后不都是化为一堆白骨吗?”
  “将他送去荒洲殿,省得夜长梦多。”
  蚀骨花的浓烈香气浓烈又缥缈,好像明修诣幼时错把引魂香当成安魂香给燃了时的味道,脚下一片飘飘然仿佛踩在云朵上,可却有另外一缕昙花香好似一根长线拽住他,将他生生往下拖。
  恍惚间,明修诣五指间的袖子强行脱开他的手指,只是他力道用得太大,指甲将上等布料制成的袖子硬生生撕裂了一道口子。
  “嘶啦”一声刺耳的声响,将昏昏沉沉的明修诣陡然唤醒几分神智。
  他奋力蜷缩着手指,眼睛拼命想要睁开却像是被水糊住了似的,根本动不了。
  有人在他耳边小声嘟哝:“这还没入门了就被你撕断了袖,唉,真是前途无量啊。”
  那声音熟悉又陌生,明修诣昏昏沉沉许久才想起来此人是将自己买回来做炉鼎的魅魔,心中一悸。
  他还没彻底清醒,就感觉一股熟悉的昙花香轻轻靠近,在他鼻息间打了个圈,而后轻柔地落在他的下颌。
  一个香甜的药丸顺着他的唇瓣往里塞。
  明修诣大概猜到这药根本不是什么好药,当即咬紧了牙关,挣扎着想要往旁边躲去。
  药丸从他唇边滚了下去。
  “啧。”
  那人重新捡起来灵丹,这回懒得和他周旋,抬手轻轻在他脖颈处一点,明修诣便浑身泄了力气,任由那要命的药丸落入口中。
  逢春灵丹,能起死人肉白骨,只是触到舌尖便化为一缕潺潺灵力汇入四肢百骸,顷刻间将被水呛得生疼的五脏六腑治愈。
  明修诣手指轻轻蜷缩了一下。
  “师兄,他只是溺水,又不是快陨了,灵丹用在他身上,是不是有点大材小用?”
  “可我就想给他用,不行吗?”
  “……行的。”
  明修诣本以为那药丸是什么折磨人的毒药,心生绝望地等着被折腾得生不如死,但闭眸等了半晌,身体非但没察觉到丝毫痛苦,反而那经脉中躁动的魔息都被安抚了下去。
  耳畔雷鸣伴随着微弱的呼吸声,明修诣昏昏沉沉,随着那一缕昙花香往前踉踉跄跄地走,终于在恍惚中一脚踏空,恢复神智。
  明修诣被抓到魔族过云江时便被毒瞎了眼睛,半个多月未见阳光的他骤然从羽睫中窥见一缕光,愣了好一会才奋力睁开眼。
  约摸是午后了,春雨淅淅沥沥拍打在屋檐下,雨帘从上落下,雾气弥漫在红尘苑中,一派春意。
  明修诣茫然看着外面的落雨好一会,才后知后觉自己的眼睛竟然痊愈如初了。
  难道是那个药丸?!
  明修诣心绪杂乱,视线不自觉往周遭看了看。
  这“魅魔”的房中罕见的清雅,紫色的绸子穗悬在墨痕白纱下被春风吹得飘荡,桌上案上的摆件虽瞧着精致不起眼,但却都是一等一的上品灵器。
  明修诣有些慌乱。
  这种如仙人洞府的地方,真的是魔修的住处?
  他之前……莫不是搞错了什么?
  明修诣看着室内的布置,眼睛也逐渐适应了光芒,一点点清晰起来。
  在眼前一层层重影彻底重合的那一刹那,明修诣的视线恰好落在窗边软榻上的一抹紫色人影。
  明修诣突然一怔。
  应当是为了赏雨,窗边软榻靠在窗棂旁,那抹颀长的身影懒洋洋舒展着靠在软枕上,浑身上下写满舒适惬意。
  那人衣袍松垮地落在臂弯间,露出里面僧袍式样的雪白中衣,衣衫层层叠叠,堆在一起仿佛凌乱开着的花簇。
  一束懒散束着的墨发垂在衣袍上,发间一支艳红的碧血昙花下,露出一张艳丽逼人的脸庞来。
  明修诣从来不知道有人仅仅只是一张闭着眸的睡颜,就能堪比刀斧加身的利刃一般咄咄逼人,而那艳美至极的脸竟然同那春雨之景意外地相融。
  就在这时,衣摆处霜下客的玉牌微微飘出一抹萤光。
  宫梧桐羽睫一颤,懒散打了个哈欠,微微张开眸,揶揄笑道:“你还要看多久啊?”
  明修诣猝不及防对上那双妖异的异瞳,愣了好一会,陡然猜出来此人的身份,他僵在原地闭眸深深吸了一口气,踉跄着下了塌。
  他脸色苍白地恭敬行礼:“多谢小圣尊救命之恩。”
  宫梧桐支着下颌,笑着说:“怎么,这回不叫我恶人啦?”
  明修诣:“……”
  回想起自己之前在愤恨绝望之际说出的愚蠢话,以及在魔族荒洲殿那拼尽全力的一咬……
  明修诣的脸火辣辣地发烫,视线匆匆在宫梧桐的手腕上瞥了一眼,讷讷道:“之前是我言语亵慢,出言无状,冒犯了小圣尊,望您恕罪。”
  宫梧桐撑着脑袋,层叠的袖子往下堆到小臂上,露出手腕上那还有红痕的齿痕来。
  听到明修诣的道歉,他骄矜地哼笑了一声,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窗外春雨噼里啪啦落下,雨下得更疾了些。
  明修诣曾在幼时见过宫梧桐一面。
  那年三界阐道会,天幕落雪,雪白僧袍的圣尊宫确撑伞而来,所过之处雪瓣仿佛被风吹拂着分向两边,再卷着圈袭到竹骨伞后。
  宫确修长五指握着伞柄微微上抬,露出一双禅寂双眸。
  那眸子如同古刹禅灯被寒风一吹而过后的寂冷暖光,只是看一眼就仿佛身处四方古佛寺,心无所挂。
  阐道会上众位修士见他,纷纷起身行礼。
  宫确一一还礼,他气质脱俗,举手投足全是旁人自惭形秽的雍容——古佛寺上一任佛子,哪怕破了无情道,也是立于云端,脱俗寂灭。
  不过那仙人似的人不知察觉到了什么,微微偏头朝伞后道了声:“别闹。”
  只是两个字,就让那云端之人沾染了世俗烟火之气,禅絮沾泥。
  众人面面相觑。
  宫确又道:“出来。”
  在众人注视下,宫确身后的雪白披风轻轻动了动,一缕昙花香弥漫而出,而后一个穿着紫衣的少年顶着宫确的披风冒出半个头来。
  所有人都是一愣,没想到竟然有人敢往圣尊披风后面藏。
  少年宫梧桐身形纤瘦,脖颈上缠了一根红绳,整张面容明艳得过分,他脸上全是病态的苍白,恹恹地扒着宫确的披风不肯出去。
  还是个孩子的明修诣听到宫梧桐轻声说:“爹,我冷。”
  众人一惊,这才意识到这个仿佛冰雪筑成的少年,正是宫确和纵雪青的儿子。
  这是宫确头一次带宫梧桐出现在三界众人面前。
  宫确伸出手摸了摸宫梧桐冰凉的小脸,默不作声抬手掐了个决。
  刹那间,雪山之巅一阵暖风裹挟着浩瀚灵力横扫着拂去,所过之处春暖花开,枯木逢春。
  只是一瞬,那下了千年雪结了万年冰的雪山之巅春意盎然,见不到一片雪花。
  众人皆被宫确这大手笔给惊住了,迟迟回不过神来。
  宫梧桐伸出指尖往外探了探,确认外面已是春日,才拽着宫确的袖子站了出来。
  他环顾四周,礼数有加地微微一颔首。
  “见过诸位前辈。”
  众人回神,忙道不敢。
  明修诣站在不远处,看着那清瘦又带着病色的艷美少年站在宫确身边,眉目间一派淡然禅意。
  在近十年里,明修诣总是听说那小圣尊骄纵又刁顽,被九方宗和圣尊宠成了个遭人恨讨人厌的纨绔,但幼时那惊鸿一瞥始终如烙印似的印在他脑海中。
  那安静温顺又礼数有加的病弱少年,就算再被宠得无法无天,也绝非是那些人口中令人心生厌恶的纨绔。
  明修诣如此坚定着。
  宫梧桐刚刚听完一段说书,心情甚好,闻言微微侧身,因为歪躺着的姿势,那侧腰线绷起一个撩人的弧度。
  他笑眯眯地说:“我好看吗?”
  明修诣一愣,茫然看去,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没事,看看我又不收你钱。”他将金纹昙花小扇展开,给自己扇了两下,笑眯眯道,“食色性也,你也不是头一个看我看呆的男人,原谅你就是了。”
  明修诣:“……”
  宫梧桐口中说着大度地原谅了,小扇却飘然在指尖转了两圈,反手一握住扇柄。
  只见那原本金纹昙花的扇面竟然在一翻一转间换成了白底黑字的四个大字。
  ——「色中饿鬼」。
  明修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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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梧桐:你馋我身子,我好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