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6)
  我还有事要忙。他可没打算陪明辞越在乌州逛一整天。
  你自己能行吗?纪筝起身,拿起外衫单手旋起披上,觑了眼摩挲着收纸的明辞越,你们也是坐马车来的吧,实在不行问小医士牵一匹,我们这边有两匹。
  明辞越点了点头,纪筝就提袍大步跨出门去了,头也不回。
  见小医士和原明二人并排在门口,纪筝想了想,不放心,还是顺带上去嘱咐一句:原明,记得给你家主子备马,他等会儿要出门,别走旁边的锡民巷,那里容易积水,马不好过不来怎么了?
  他看见原明转过头来,一脸哭丧,圣哥儿,小公子,小少爷,我们的马给停那巷子最里面去了,根本出不来!
  纪筝静默了五秒,看向小医士,冷静吩咐:把你那匹他们吧,今天我一人出门就行你又怎么了?
  小医士也转过了头,一脸哭丧:圣上,咱们那两匹也被他给牵进去了。
  纪筝:
  硬了拳头硬了。
  他急忙出门一看,不仅旁边的巷子,连带着这院门口的路,都因为地势低,积水倒灌,泡烂了几块坑坑洼洼的青石板,泥沼翻上来,成了个彻彻底底的大泥塘。
  几匹骏马挤挤挨挨地并排站在巷子里,这么立了一夜,腿早就陷在泥浆里给固定死了,除非这积水缓缓下去,否则根本别想出来。
  纪筝:
  纪筝:我知道了,你是故意的,说吧是不是你主子让你这么做的。
  原明苦脸:真不是啊,我就是看您那两匹停在后院,也没个马厩,又是风又是雨的,我就给帮忙停进来了。
  纪筝点头正经道:一个车位停进去四辆,真是辛苦你了。
  原明茫然,跟着憨憨点头。
  明辞越跟着从屋里不紧不慢地晃了出来,抱臂倚在门框上,也不着急。
  纪筝租住的地方是乌州的最偏之处,紧挨着乡野农村,若想再借马,得去乌州衙门附近,一去一回又得小半天。马是没指望了,原明和小医士一早上也没闲着,他们从旁边那房东家的田里借来了一头耕地的老牛。
  老牛迈着缓慢的步伐,踏着泥水,踢踢淌淌地走了过来。
  纪筝明辞越二人的目的地又不相同,纪筝便指挥原明上牛,先送了明辞越再送他。
  三个成年男人一同跨上牛背,牛哞地一声,摆了摆尾。
  女人从旁边的院门伸头瞧了一眼,没说话,默默缩回头去。
  原明:
  原明:圣上我下来了,殿下身体不好,就交给你了,你们多保重。
  纪筝: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章我总共写了一万多字,所以分成了三更,让各位老板们久等了,跪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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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2章
  明辞越, 眼瞎,年纪大,面色病白, 一身青衫显得清瘦无比,不时还要咳嗽几声,以提醒纪筝他这副模样确实拽不动牛角。
  这牛背它又宽又长, 他坐在纪筝身后还跟他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一言不发,很是悠闲, 不生气也不着急。
  纪筝仿佛一个代驾司机:你去哪, 去明府旧宅可能得往衙门的方向去。
  言下之意, 那里都是民宅,这牛可能挤不过去,说不定还得交罚单。
  没事。明辞越淡然道, 去南山脚吧, 明府家丁连坐被处死后都埋在那儿了,那里还有乌州百姓给我父亲偷偷修建的小祠堂。
  纪筝没应声, 只是牵扯着牛头往村外山包的地方去了。
  这牛走得到底有多慢, 纪筝已经无法形容, 但他偏生还无法抽它鞭子驱使它,因为这牛一脚深一脚浅地踏过泥沟地, 走得卖力且稳当,一看就是田间地头没少出力的老伙计
  一牛二人,日头过午,似乎只有他一个人在担心焦虑行程,其余一人一牛都气定神闲,犹如郊游。
  好不容易驶出了民宅区, 驶出了积水最多的地方,便终于走到了水田之间高高的田亩上。
  这牛本就是在水田里埋头耕地苦干的牲畜,见了水田职业病一犯,又一栽头就要驮着背上二人往里面拱,吓得纪筝直拽两个牛角。
  小公子。
  纪筝以为在叫他,一边控着牛一边循声回头。
  又听那人叫,明小公子。
  明小公子?!纪筝骇得一跳,明辞越现在是大燕实际上的掌权人,无侍卫跟着,就这么在田间地头被人看穿了身份,怎么办?
  明辞越只是扭过头,风轻云淡地跟那农户回应。
  这老农户可没想过来鞠躬下跪行大礼,他只是隔了半亩水田,坐在另一头的田埂上,声音遥隔了半卷春风,小公子回来看家人了,啊呦你侬眼睛怎么了?
  明辞越用方言回他了一句,老农了然点了点头,没再追问,也用方言应答,明辞越下意识地侧目向纪筝,又调成了半方言半官话。
  其实纪筝并不在乎听不听得懂,他只是专注地听着。
  这乌州方言像极了吴侬软语,拖着长长的尾巴,打着弯,软软的,隔着半亩水田喊过去,沾着水乡的潮润。
  纪筝从没听过明辞越用这样的腔调,有些反差却又怪好玩的,好像说方言时明辞越的话格外多,格外绵长。
  他仿佛真的能看见,一个十一二岁大的小公子,每日放学去山后,打马扬鞭迎着风,飘着袖摆从这里过。
  纪筝终于反应过来,这农户老伯根本不会知道,也不在乎明小公子如今在大燕官位几何,今天同明辞越幼时在这条路上来来往往的无数天一样,没有差别。他只知道那小公子家受了苦,也知道他能平安回乡就已很好。
  啊呦,这小公子和你好像啊,真清秀,是你小蛮吧。
  纪筝突然被点到,赶忙回神,在牛背上向老伯微微欠了欠身。
  嗯明辞越拖着长腔,那软语太柔,比床.笫之间摇曳的枝桠还柔,听得人耳后根子起了火,是我蛮蛮。
  纪筝下意识地绷紧脊背,皱眉道:蛮蛮是什么意思,你别乱胡说八道,他知道你身份,传出去怎么办?
  明辞越淡淡道:没什么,家里比自己小的晚辈都可以叫蛮蛮。
  纪筝:??
  不大对吧。
  寒暄过后那农户还要干活,冲他们摆手喊了声慢走,两人在牛背上一拱手便继续前行。
  一刻钟过去了
  农户抬头,牛还在他的田埂旁,于是他又摆了摆手,两人一拱手。
  两刻钟过去了
  一抬头,二人还在,农户便又热情地招了招手,两人也招手回应。
  一个时辰过去了,二人依旧在视线内,他又再再次
  纪筝在牛背上面无表情:什么时候能走出这片田。
  快了,你抬头看看,是不是南山就在眼前了?
  嗯是倒也是,只是南山一直在眼前,他们却一直走不到。
  他们走过一片柳树荫下,柳枝蔓条垂下,纪筝老远就看见了,待靠近了便提前俯下了身子趴在牛背上。
  可是他没跟明辞越说。
  果不其然,皇叔没有避开,那些漂浮着白绒絮子的枝条接连垂搭在他的脸上。
  纪筝捉弄成功,起了孩子脾气,想笑。
  但发现明辞越的第一反应竟是向前撑手俯身想要护住他时,纪筝又笑不出来了,莫名地烦躁起来。
  明辞越护了个空也不恼,揪了头顶枝叶放在唇边吹小调。
  纪筝趴在牛背上,小调的声音飘到耳畔比风声大不了多少,悠长的,和当地人说话的腔调一样,不小心吹漏气的地方哑哑的,又搔得他耳廓里面痒痒的。
  他整个人散漫了下来,翻了个身,望着仰天的绿色,揪着垂在面前的柳枝玩。
  他笑弄他:小公子明小公子,这首曲子叫什么?
  蛮蛮。
  什么?
  他掌心里虚握的垂柳突然变成了乌色千丝,原是明辞越整个人突然俯身了下来,吓得纪筝一个转身,坐正了,不闹了。
  我是说,这首调子叫蛮蛮。
  噢纪筝心虚地摸摸鼻尖,你们当地很喜欢给自己的侄子写曲子吗?
  或许吧。
  纪筝突然转了话题:那等你侄死了,你也会把他葬在南山下,清明的时候骑牛去看看他吗?
  他自己说着说着都为之一愣,突然想到一个严肃的问题,我们都没有其他亲属,没有后代,那死了之后
  祭拜是安抚生者的,于死者无益。明辞越头也没抬,在吹叶儿的空隙答话,不过,圣上会入皇陵,万人长拜,臣入南山,也得安宁。
  就这会儿功夫,称呼又换了回来,又叫他圣上了。
  纪筝听着别扭,冷笑一声:你倒惯会偷懒,为何这次不去皇陵里当差值夜了?
  明辞越哑然,停了调子,有些慌慌然抬头,臣可以吗?
  纪筝又板回脸,不说话了。
  太阳早就沿着南山沿往下滑了,起初还是蹭着往下挪,不一会儿又猛地跳脱了一下,一下子落了下去只剩余温人间。
  圣上?明辞越试探着唤他,没有回复。
  筝筝。明辞越的声音弱了一点,依然没有回复。
  薄薄白布底下的睫羽轻颤着打开了。
  蛮蛮夫人
  纪筝在牛背的颠簸中听到了这声唤,迷迷糊糊睁开眼却见着头顶天都黑了。
  他仰躺着,瞧着面上方的男人把着两只牛角,拉着绳索,白布条子虚虚地挂着,根本瞧不出来是瞎子。
  明辞越,不愧是明辞越,骑牛都这么熟练。
  梦,这一定是他的梦。
  既然是在梦里,纪筝一下子突然恼了起来,伸手揪住衣领往自己眼前拽,恨不得一口气将他的眼上的白布子扯了。
  明辞越明,你就是个疯子,你还是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跑吗。小孩在睡梦中语无伦次,你凭什么,我都走了,你还要,还要
  明辞越一手牵着老牛,还得腾出一只手来牵着那只作乱的手。
  眼前梦境般的画面好似模糊了朦胧了,纪筝不甘心地揉了揉眼睛,又眯成了一条缝。
  临睡前他最后听到了一句。
  我错了,已经错过了,我再也听不到那种声音了,不会冒犯你,更不会锁着你了,我放你离开你愿成亲,我们便是一家人,你不愿成亲,我们也依旧是一家人。
  我已经没有别的家人了,我们只有彼此,所以我会一直用家人的身份等着你。
  不知道是不是白日骑牛太累,纪筝被抱着放到厢房的褥子上,转了个身没有醒来,又继续接着睡了。
  夜里一柄伞又缓缓拂过他的面颊,如法炮制地夹在两个人的身体之间,遮过头顶。
  没下雨啊?
  纪筝辗转茫然,他目光弥散地半眯着眼,盯着那顶蘑菇盖的内侧。
  不一会儿,耳边又是一阵细细密密的水珠滴答声,屋里又下雨了。
  他嘟嘟囔囔:你一来,雨季都提前了再将就一晚,明天必须叫原明给修好。
  快睡吧。
  他认命地点了点头,靠着身旁一个人形暖炉,犹如一只猫,蜷着身子在伞下睡了。
  结果翌日起等他起来,伞和人又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屋里一角的青瓷盆里盛满了水,可能是昨夜接下来的漏。
  但纪筝再一出门,又是一愣,屋外正是太阳天,地上不仅没有一丝夜雨的痕迹,反而昨天带着泥浆的积水都已经被晒了个透干。
  那些个西窗烛影,雨打芭蕉的记忆倒也没有荒唐不正经,但却足以让他又羞又恼,一场梦?!他一厢情愿黄粱一场荒唐大梦?!
  他心底自嘲暗笑一声,表面故作平静问他,房顶修好了?
  原明摸了摸头笑道:小公子,那玩意没那么好修,我也不是专业修屋顶的,不过放心,我们走之前一定给您弄好不然您一个人住要怎么办啊
  就是他这保票打完的当天夜里,那把伞又来了,这一回雨声真真切切地敲在他的耳畔,像是局部阵雨,永远只在他的房顶上。
  明辞越也像是单纯来撑伞的,不越矩不违礼,不给纪筝半点理由将他推下去。
  渐渐的,纪筝都要接受了,似乎真的有一朵每天夜里哭泣的乌云,只属于他们的头顶,他们不得不度过一个漫长而漫长的雨季还是一个他二人专属的梅雨季。
  不知道明辞越何时会走,也不知道梅雨季何时会离开。
  这种感觉,纪筝不喜欢也不讨厌,只是逐渐接受了。
  可第二日下午,纪筝经过屋后,见原明从屋檐上翻身下来,他本想过去打招呼问他修得怎么样了,便听到他隔着窗与明辞越的谈话。
  两人警惕,依旧是用的方言谈话,但这些日子下来,纪筝已经跟着学会了不少词了,虽不会说,但他听得懂那些,比如今天,水道,该走,比如再等等,夜里清晨,还有小蛮。
  纪筝突然就联系起来为何清明那日的积水翌日就能下去。明辞越乘官船往南走,沿着他新修通的这条水道,不是为了来见他,更不是为了来回乡祭拜,他只是来监工督促,例行公事。
  而今水道修好了,积水下去了,明辞越也就要离开了。
  纪筝恍然,原来这朵云真的有要离开的那一天。
  夜里一过子时,那雨又准时上岗了,伞飘过来,人也紧靠过来。
  纪筝以为明辞越多少会知会他一声,然而他等来的只是逐渐平稳放松的呼吸声明辞越在他身边,总能入睡得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