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8)
  奚长明注意到他投在照片上的眼神,目光在霍知侧脸上扫过,眉心微拧又展开,话里满是慈爱:是我儿子小时候。
  然后他语气一转,很肯定地说:刚才的问题,是你帮奚迟问的吧。
  霍知心里顿时有些紧张,果然,早就被看出来了。
  你最好不要直接跟他说遇到了我,不然,他哪怕把实验推翻重做,也不会用我的方法。
  奚长明用玩笑般诙谐的语调说着,眼中的情绪却深沉如海底:《精神病学》有一个章节一直是我在教,那一年,全系三百多个人都到了,只有我自己的儿子旷课。
  霍知想不出该说什么,跟面前的老教授一起沉默了片刻。
  他最近过得怎么样?静默中奚长明开口问道。
  奚老师的课题评上了杰出青年项目,工作还是一样忙碌。他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奚迟近来发生了剧变的生活,最后也只是挤出了这两句干巴巴的话。
  奚长明却很骄傲地笑了:后生可畏。
  那天在老家的山上,陪着他的人好像也是你?奚长明又问。
  霍知面色不改,在记忆里飞速搜寻了一下,答道:是的。
  他肯带你回去,说明你在他心里是相当重要的人啊。奚长明笑呵呵地说。
  霍知搭在膝上的手指捏紧了,点了点头。
  不知是不是因为今天退休了格外多愁善感,奚长明边喝茶,边缓缓地跟他聊了很多事情,包括奚迟小时候的一些趣事。
  霍知静静听着,突然开口问道:您后悔吗?
  话说出口,他自己的心也是猛地一沉,紧张地观察着奚长明的表情。
  奚长明面露错愕,这些年其实所有人都在刻意避免跟他提起这个话题。
  很多人也已经忘了当年轰动全市的大新闻,精神科医生在家门口的小巷中被救治过的病患连捅16刀,而医生的妻子和年仅六岁的儿子目睹了这一切。
  医生出院后,医生的妻子立刻带着儿子跟他离了婚,一时间,城市的每个角落都在指责这个妻子的冷血无情。
  但他在其他人格的记忆里,了解了背后的事。
  奚迟的母亲曾经让奚长明选择,放弃工作或转科,她可以撑起整个家;或者和她们断绝关系,因为她无法承受孩子再次处在那样危险的境地。
  是奚长明选择了继续当一个精神科医生。
  第28章 发热
  从研究院里出来之后, 霍知立马去了实验室,把改良实验的方法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奚迟带的博士。
  一个来打下手的本科同学说出这种话,那个博士生自然很诧异, 追问霍知是从哪里找的高人请教。霍知闭口不言,并且让他千万不要在奚迟面前提起是自己说的。
  奚迟下班后来到实验室时, 听见了博士生带来的好消息, 思索过后, 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他忙问对方是怎么想出来的, 博士生有点紧张地说,她有个在国外大牛实验室的同学, 是那个人告诉她的。
  奚迟没时间多想,立刻决定用这个方法重新做一遍。
  墙上挂钟的指针一圈圈地转过去,他觉得女生太晚回去不好,九点就催那个博士生走了,其他课题组的人也陆陆续续地离开了,空荡的实验室静得落一根针都能听到。
  奚迟做完了一个关键步骤,接下来要等待20分钟, 他靠在椅背上仰起头,活动了一下因为长时间维持同一姿势而酸痛的脖子。
  突然, 他听到身后有挪椅子的声音, 略带紧张地回头,发现竟然是霍知坐在角落的实验台前, 正好也转过身看着他。
  你一直在这里?他有点意外地问。
  因为黄文睿说有班级活动请假了, 他以为今天不会有人来的。
  霍知嘴角微微抽了一下,看来奚迟是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存在。
  他指了指面前的显微镜:不是你交给我的任务么,培养出完美的神经球。
  那也不用这么拼吧,奚迟心想着, 洗了个手走到休息区准备泡杯咖啡。
  他多拿了一个纸杯,看向霍知,问:你喝么?
  可能是偌大的实验室半夜就他们两个人,多少有点相依为命的感觉,让他今天看霍知顺眼多了。
  霍知眼里闪过一丝意外,答道:好啊。
  他们面对面坐在桌前,中间咖啡冒着热气,霍知视线不可避免地落在奚迟脸上,他捧着杯子,垂下的眉眼藏在飘绕的雾气后面,喝东西的模样很秀气,放下时唇上沾了一点莹润的水渍。
  霍知拿起咖啡,挡住了自己的视线。
  他现在看见奚迟心情有点别扭,大概是因为昨天听了那群人口无遮拦的话,他昨晚做了些奇怪的梦而且主角变成了他自己。
  奚迟也察觉出他今天态度没那么桀骜不驯了,放下杯子,问道:你现在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你承诺的事了。
  原来替他替他泡咖啡只是为了问话啊,霍知心中忽然蹦出这个念头。
  当然。霍知压下去这种隐隐的不爽,回答,那就从你们交往的三年,霍闻泽为什么没有让你察觉我们这些人格的存在说起吧。
  奚迟的背挺直了,心里蒙上了一丝紧张。
  因为他把我们关起来了。
  一句话如同掷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不断扩散。
  其实他很早就掌握了控制权,但并没有完全禁锢我们。在他和身边心腹的监督之下,大家总体上还算和谐共生,虽然没有自由,但也能有站在阳光下吹吹风的机会,有属于自己的时间。
  可是后来,霍知直勾勾地看进了他的眼睛,他遇见了你。
  奚迟呼吸一瞬间绷紧,与他对视的眸子飞快眨动了两下,像是在等待宣布什么考试结果的学生。
  你可能没有感受到,霍闻泽对你的迷恋是多么漫长和压抑,因此,当你终于站在他面前,说感谢他出手相救,想请他吃顿饭的时候,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不可能拒绝。
  霍知缓慢而清晰地揭开了隐藏在冰面下的事实:和你的每一次见面,对他来说就像毒药,他需要在巨大的刺激下,用极强的意志力来遏制其他人格出现。因此他在你面前表现得越从容有礼,回去后精神崩溃得就越严重。
  在你们初吻那天准确来说是他吻你没有成功那天,如果霍闻泽没有及时撤退的话,你应该会见到那个人格。
  奚迟喉结轻轻滑动了一下:那个人格?
  在你同事放火的那天,你应该见过他。霍知十指交叉放在桌上。
  虽然奚迟并没有见到,但他明白了霍知指的是谁。
  霍知接着说:那天他回去的路上,开的车忽然偏移了原有路线,往偏僻的山上一路开去,我不知道他们两个当时都谈论了什么,最后霍闻泽的车是在悬崖边上不到半米的距离停住的。
  奚迟越听眉心锁得越紧,深吸了一口气,才缓解些许胸口发闷的感觉。
  这之后,霍闻泽做了个决定,他要彻底关住其他人格,伪装出一个正常人的模样。
  奚迟没有问为什么,他心里清楚。
  可霍知却没有放弃把真相直白地在他面前揭露,凝视着他的眼睛说:因为他担心你会害怕他。
  刚开始的时候,效果还是不错的,我们短时间内再也没有了出场的机会,就像被锁在了空无一物的房间里。我曾经挣扎着想出来听一个期待已久的讲座,还没有两秒,就被他塞回了房间。
  奚迟这时忽然理解了为什么霍知会对他怀有敌意。
  霍知说到这,停顿了一下,又开口道:可是其他人格这些年其实也在成长,渐渐地,他发现自己不能完全控制这些人格了。尤其是那个人,他因为霍闻泽违背了他们的约定很愤怒,终于有一天,霍闻泽意识到局势开始彻底脱轨。
  所以他就给我发了分手短信。
  奚迟声音听起来依然很冷静,眼底却涌动着难以平息的波澜。
  霍知没有再说话,奚迟想了想问道:你说霍闻泽和那个人格有约定,是什么?
  霍知交叉的手指捏紧了,视线挪到桌面上:我不能告诉你。
  奚迟又问:现在是那个人格掌控大局对吗?他有什么目的?怎么能找到他?
  霍知抿唇不语。
  看他不回应,奚迟紧接着问:那如何能让霍闻泽回来?
  如果我全部告诉你,你岂不是明天就可以把我踢走。
  霍知突然这么说着,目光灼灼地看了他一眼。
  你
  奚迟说不出话来,心道果然是会要挟他的人,太狡猾了。
  此刻,他口袋里手机定时的声音响了起来,20分钟到了,他打算回去继续做实验,站起来目光扫在霍知身上,问:你还不走么?
  从他淡淡的语气里,霍知听不出是关心还是在赶人,反问道:你不也没走?需要这么拼吗?
  好不容易有了转机,我今天打算把这部分做完再走。奚迟回答道,只留给他一个背影,又穿上白大褂,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实验台前坐下了。
  霍知望向他的背影,他专注地低着头,白炽灯在乌黑的发丝上投下浅浅的光晕,好像世界上其他东西都和他无关了。
  霍知扯起唇角,摇了摇头,难得在私下里喊了一声:奚老师。
  嗯?奚迟远远地应了一句。
  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如果我的人格又切换了,可以帮我继续养这些细胞吗?我很想知道它们有没有长成。他语气真切地问。
  奚迟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承诺道:好,我答应你。
  两个人很长时间都没有再开口,等他们离开实验室时,天际线已经透出了朦胧的白光,即将破晓。
  医院门口,小摊贩们支好了早餐的小推车,锅里热水一煮开,腾腾的热气升空,烟火味十足。
  奚迟和霍知一路走到了早餐铺子前,略带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霍知后退半步,指了指马路:我只是从这过去学校,而且我也要吃早饭,不是跟着你。
  哦。奚迟脑子里还在想着实验的事,加上熬夜,现在反应比起平时有点迟钝。
  早餐摊的阿姨一大早看见俩帅哥,心情乐开了花,笑眯眯地问:起这么早哇,吃点什么?
  奚迟低垂着眼睛看早餐车上贴的菜单。
  两个鸡蛋灌饼,两杯豆浆,一杯加糖一杯不加糖。霍知在旁边道。
  好嘞!
  没两分钟早餐就递了过来,霍知把一个鸡蛋饼和那杯加了糖的豆浆塞给奚迟。
  奚迟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打了个哈欠,有点尴尬地捏了捏眉心。
  霍知眼里染上了一丝笑意,问道:你等会儿去上班么?
  嗯。奚迟想着现在的时间,回去洗澡换件衣服,正好查房。
  霍知拎着早餐站了半天,也没能说口出一句注意休息之类的话,最后挥挥手走了。
  奚迟白天看了一整天门诊,下班后理智告诉他该回去休息,可他又忍不住想去实验室看一眼。
  倒不是他不信任那两个博士生做实验的能力,只是绝处逢生般地得到了新方法,他现在精神处于极度亢奋的状态,不想错过任何关键步骤。
  看到他,霍知眼中露出诧异,加重了语气:你不用睡觉的吗?
  也许是他语气太过熟悉,熟悉到带着一丝责备,实验室其他人包括黄文睿都带着疑问看向他。
  他昨天做实验一直到今天早上六点。霍知开始告状。
  天哪,奚老师,您要注意身体呀。黄文睿立刻关心道,有什么我能帮忙做的,尽管告诉我,您赶紧回去吧。
  嘁,马屁精,霍知在心里默默说。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最后奚迟只和博士生交代了几句话,就被半推半劝地请出去了。
  我送您吧!黄文睿立马站起来说。
  霍知无语地嗤笑一声:奚老师是成年人,他有自理能力。
  黄文睿被怼得脸通红。
  不用了,谢谢。奚迟冲他点了下头,转身走了。
  黄文睿咬了咬牙,还是追了下去。
  霍知眉头紧锁,没坐住两秒钟,站起身一边想着真麻烦,一边跟在后面下了楼。
  奚迟走出科研大楼的门,才发现正下着倾盆大雨,外面一片白雾般的苍茫。明明他下班时还是晴天,预报也没说有雨,A市的天气就是这样令人措手不及。
  追出来的黄文睿也傻眼了:怎么突然下这么大,奚老师您等一下,我上去看能不能借把伞。
  到这时候,奚迟就算对感情再不敏感,也能看出这个学生的心思。
  他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半步,对他说:不用麻烦,没几步路。
  霍知正巧下到一楼,在后面看见这一幕,又转身进了电梯。
  黄文睿还是自顾自地跑回去借伞了,奚迟看雨好像下小了些,心想一路走树荫下的话,大概一分钟到医院门口,再打车就好了。
  于是他直接走出了屋檐,凉凉的雨丝扫在他侧脸上,还没走两步,一把黑色的伞罩在他头顶。
  他扭头看向身旁的人,霍知握着伞柄,眼神挪开到旁边的建筑上,侧脸上的表情还是往常那副不情不愿的模样。
  你们医生都这么不在乎自己的身体吗?霍知感受到他的视线,语气硬邦邦地说。
  奚迟无话反驳,只能轻声说了句:谢谢。
  霍知握着伞的手微微一僵,马上解释道:我可不是要关心你,还不是因为他们喜欢你,要是你因为我坐视不管感冒了,我怕没法交差。
  不知为什么,奚迟有一丝想笑,但依然维持着平静的神情道:知道了。
  他们并排走在一把单人伞下,显得有些拥挤,随着脚步,奚迟被雨水沾湿的肩膀偶尔擦过霍知的肩。
  每一次短暂的相触,霍知都不禁呼吸收紧,他在心里埋冤自己这奇怪的反应,连步伐都显得僵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