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宴 第28节
  那汉子一看便是个孝顺的,且性子蛮横,见母亲如此自然不干,问清自己媳妇便过来闹事。
  他也不是专为闹事,把事情说清楚之后,他直截了当道:“你们这对贼夫妇,跟我去街道司说道说道,看你们这样的摊位还能不能在汴京开张。”
  他道:“打官司的钱,我出。”
  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定要讨个说法,定要给老娘要一个公道。
  然而,他话说完后,王矮子媳妇居然一点都不怕,她尖厉的声音在整个甜水巷响起。
  “你怎么就一口咬定是我们夫妇?这条街上卖煎饼的又不是我们一家,怎么你老娘说是我家就是我家?对面还有一个煎饼摊呢!你怎么不去找她?怕不是看我们夫妻好欺负?”
  王矮子媳妇那嗓子,可是在淡水巷日夜吵架吵出来的,又尖又厉,听得人耳朵生疼。
  她再接再厉:“苍了天了,你这不是欺负人吗?我们两口子老老实实做生意,便宜又实惠,人人都说好,怎么就摊上这样的事?怕不是别人以次充好,诬赖到我们头上来?”
  那汉子又急又恨,心里烦闷至极,他从东边来,自然先看到王矮子家的摊位,见人人都捧着煎饼吃,他便过来直接叫骂。
  可被王矮子媳妇这么一叫嚷,他脑子立即就有点混乱,蒙头蒙脑不知要如何是好。
  王矮子媳妇一看便知昨日是他母亲买的煎饼,他同他媳妇都没瞧见,根本不知道是哪里买的,只知道是卖煎饼的。
  她眼睛一转,立即指着沈怜雪的摊位叫嚷:“都看看啊,这不是欺负人吗?都是卖煎饼的,怎么就盯着我们夫妻说事,我昨日一直在这摆摊,哪里有年纪大的妇人来买煎饼,定不是我这里买的。”
  她声音猛然拔高:“这位郎君,你别是看人家年轻漂亮,便不忍心去骂,过来专对着我们这样普通夫妻折辱。”
  别看她没读过书,却是在巷子里、在杂院中跟左邻右舍吵嚷出来的。
  她每一句话,都能引起围观百姓的好奇,让人不自觉扭头看向沈怜雪。
  沈怜雪的摊位距离王矮子的确实不远,也是卖煎饼,粗粗一看,不说一模一样,也八|九不离十。
  且她哪怕低着头,也能看出年轻貌美,身形窈窕,是个顶漂亮的妙龄女郎。
  只不过身边领着个年幼的女孩儿,瞧着又是妇人打扮,行人便没多在意。
  这会儿被王矮子媳妇那么一说,众人心里立即泛起了嘀咕。
  就有人在边上问:“郎君,你可知是哪家售卖?别胡乱冤枉人啊。”
  更有好事的懒汉在边上叫嚷:“瞧见小娘们漂亮,心软了不敢欺负吧。”
  “这小娘们一看就不是好娘皮,这般妖妖娆娆的,平日里指不定做过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这一声,把早就有些歪心思的流氓都逗笑。
  “平日里只见她带着女儿出来摆摊,怕不是没有男人,亦或者,”那人声音越发猥琐,“亦或者那小丫头连自己的爹是谁都不知道吧。”
  大家哄堂大笑起来,对着沈怜雪的目光更是肆无忌惮。
  那些嘲讽和诋毁,犹如旧日的阴云,重新笼罩在沈怜雪头上。
  沈怜雪的额头一下子就出了汗。
  她怎么也没想到,王氏夫妇会这么歹毒。
  她自家用的油果儿和鸡蛋明明不新鲜,她比谁心里都清楚,如今被年长病弱妇人吃了闹病,竟然还要反过来坑害自己。
  而这些围观的人,这些人会如此恶毒地说着她,说着她的团团。
  她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可话到嘴边,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那么多陌生人围着,那么多不怀好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让她额头都出了汗,整个人难以自制地颤抖起来。
  她这般样子,似乎更是坐实了心虚畏惧,那闹事的汉子原本还有些迷茫,现在更是被身边的人怂恿,往沈怜雪的摊位过来。
  看着她的目光也逐渐凶恶起来。
  沈怜雪只觉得有一双隐形的手,死死地,丝毫不动摇地掐在她脖颈上。
  她喘不过气,胸口里有一团压抑的火,灼烧着她的神智,似乎也在欺凌着她的灵魂。
  她微微弯下腰,双手摸上脖颈,痛苦地艰难地喘着气。
  她恨、她怕、她痛苦不堪。
  沈怜雪这个样子,不仅吓到了等待煎饼的食客,也吓到了身边的沈如意。
  沈如意忙扑过去,用那双柔软的小手不停抚摸着母亲的胳膊,用母亲最熟悉的恬静的童音呼唤她。
  “娘,”沈如意眼睛一下子泛红,她声音都带着哭腔,“娘,娘你别吓团团,娘你怎么了?”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从未见过母亲这般模样。
  她似乎被看不见的蚕丝纠缠在蚕茧里,她挣扎着,煎熬着,几乎就要被捆覆沉沦其中,却依旧在努力挣扎,似乎想要破茧而出。
  “娘,”沈如意见自己呼唤不回母亲,憋了半天的眼泪终于流出来,“呜呜呜,娘,团团害怕,娘。”
  她语无伦次地喊着,已经不知道要说什么。
  沈怜雪当然听到了女儿的呼唤,她越是说不出话,心里越急,她呼吸越发急促起来,最后甚至变成了让人听了难受的干呕。
  沈如意哭得脸都花了。
  她那身刚穿的漂亮的紫藤萝袄裙也变得黯然失色,没有刚才那么鲜亮夺目。
  “娘,娘,娘你怎么了。”她哭喊着。
  母女俩这么凄惨的样子,让围观的百姓都不敢靠近了,那闹事的汉子甚至停在半路上,左看看右看看,竟是没有立即上前逼迫。
  他又茫然,甚至不知所措起来。
  这一刻,仿佛一切都成了一幅安静的画卷。
  围观的百姓、好事的流氓、闹事的汉子都被不知名的符咒定在原地。不远处,王氏夫妇还在幸灾乐祸瞧看,临近里,卫月娇正从灶台后出来,焦急地往这边走。
  而画卷的中央,那一对孤苦无依的母女,依旧在艰难地挣扎着。
  沈怜雪甚至觉得自己已经灵魂升天,她整个人漂浮在半空之中,看着这一出让人心寒的闹剧,看着闹剧中可怜的自己和女儿。
  她的脊背那么单薄,弯下的腰那么纤细,似乎一阵风就能吹散。
  她被旧日的梦魇纠缠,被自己心里的恨意裹挟,被想要挣脱束缚,想要给女儿美好未来的期望催促,一直在艰难地,一步一个血印地往前走。
  明明即将要有美好生活,明明她们已经可以丰衣足食,可以安然度过这个寒冷冬日,可为何竟又节外生枝?
  她心里很笃定,那煎饼必然不是出自她的手,可百口莫辩,她又当如何为自己辩驳?
  她不想把这个营生让出去,让给那一对小偷,让给那一对对食物没有敬畏之心的坏人。
  她更不想让女儿想出来的美食冠上她人名讳。
  沈怜雪挣扎着,挣扎着,挣扎到最后,她甚至想要放弃。
  太痛了,她浑身都疼,太苦了,她心里从来都是苦的。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清雅的嗓子突然响起:“当街闹事,仗势欺人,是以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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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道嗓音如同穿越黑暗的光,给杂乱吵闹的街市带来明媚的温暖。
  金乌依旧躲在家中安睡,星儿依旧还未休眠,天色沉沉,冷风凄凄,可那一句话,却坚定无比,把众人迷茫的神智直接拉扯回来。
  这么多人,现场这么多人,大抵只有沈怜雪和沈如意没有听到这一道嗓音。
  就连赶来的卫月娇都听见了,她回首张望,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远远而来。
  他身上裹着鸦青的锦缎斗篷,头上戴着风帽,骑着一匹健壮的蒙古马,显得从容又淡然。
  卫月娇忙去拍了拍沈怜雪的背,叠声告诉她:“雪妹子,有官爷来了,有官爷来了,你莫怕。”
  “有官爷来了,他们不敢胡来。”
  她对沈怜雪的过去无从所知,不知她为何会如此,但她也能明白沈怜雪跟沈如意孤儿寡母,突然面对这么大的围观和恶意,根本不可能淡然处之。
  尤其沈怜雪还是这般性子,自然更不可能。
  若是她,她大抵也会紧张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卫月娇的话沈怜雪听不进去,但沈如意却听到耳朵里,她扭头看过去,就只能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
  来者骑着马,身着锦缎,后面跟着亲随,显然并非普通出身。
  沈如意知道,他一定是个“当官的”。
  她回过头来,大声道:“娘,我们不怕,有官爷来了。”
  也不知是缓过神来,还是终于听到女儿的说话声,沈怜雪竟缓缓抬起头,把那张带了泪痕汗珠的脸展露出来。
  她面容惨白,神情凄惶,眼眸里的苦闷难以言喻,却能叫人一眼便看透。
  她的目光缓缓在众人面上扫过,她看着他们,看着嘲笑过、幸灾乐祸的那些人,眼眸里只有最深的委屈和不甘。
  “我,”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却还是坚持继续道,“我,我害过你们吗?”
  她似乎分外不解,她问:“若没有,你们为何要来污蔑我?”
  围观者哗然。
  谁都不知要如何回答她这个问题,甚至那几个跟着起哄闹事的流氓地痞也缩了头,不敢让她看到面容。
  他们贯是欺软怕硬,却不敢惹这样的“疯子”。
  沈怜雪这样,实在同往日给人的印象相去甚远,似乎被人逼疯了一般,从她细瘦单薄的身体里爆发出巨大的怨恨。
  惹什么样的人,都不能惹疯子,这是流氓们的共识。
  因为疯子要干什么,没人可以预料。
  就连其他的摊主,围观的人群,甚至匆匆路过的行人都无人应答,他们沉默着,沉默着,给不出任何答案。
  就在这时,另一道声音响起。
  “不为什么,”那人越走越近,高高在上俯视众生,“只是因为你好欺负,他们便要欺辱,从旁人的痛苦中获取快乐。”
  “亦或者因为你太好,有他们没有的东西,他们的心灵黑暗,嫉妒你罢了。”
  沈怜雪仓皇地抬起头,她直直看向高头大马上的男人,看着他如冰雪一般寒冷的眼。
  被她如此纠缠怨恨的目光看过来,那人竟毫无反应,甚至冰冷眼眸依然平静无波,毫不畏惧。
  他淡淡扫了一眼沈怜雪,对她凌乱的头发和布满泪痕的眼眸视而不见,他只是看了看她身边穿得极为精致干净的小女孩,眼眸里多了几分赞许。
  “你家的囡囡,养得挺好,懂事也听话,你的生意也好,他们就是因为这个,嫉妒你罢了。”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把沈怜雪从仇恨、仓皇、痛苦的深渊里拉扯出来,她微微一愣,有些迟疑地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