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最后的帝王》/青色兔子
  第七章
  却说那丝绸店中,七八名游兵仗着人多势众,起了杀人劫财的歹心,将曹昂与淳至阳两人团团围住。
  “上!”那小头目叫了一声。
  有个莽汉便当真冲了。
  淳至阳剑光一闪,便断那人一臂。
  血水喷了出来,那断臂兵丁鬼哭狼嚎起来。
  剩下的兵丁都被骇住了。
  他们虽然是西凉地界带过来的兵,并非没有见过人血,然而入了这洛阳城中,抢掠奸|淫,城中民众都如驯良的羊一般,为求平安,都将财物拱手奉上,从未有过以死相拼的。
  同伴的断臂与鲜血反倒叫那小头目冷静下来。
  小头目再度打量着这两位不速之客,正色道:“我们乃是张大校尉的人。敢问二位是何处部曲?”他原以为这两人是少年人习武,空有架子,此刻见了血,才知是想错了,便以为这两人也是武人出身。
  淳至阳冷笑道:“什么狗屁张大校尉?算什么东西。”
  曹昂道:“我们并非谁人部曲。”顿了顿,为免事态升级,索性摊开了身份,道:“我们乃是宫中郎官。这位是淳校尉的公子,我父亲也是校尉,家中姓曹。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怎得如此行事?天子脚下,不比边域,还是收敛些为好。”
  那小头目掂量了一番,道:“就算你们是宫里的人,却也管不到我们西凉军的事。咱们这地界都是划分好的,各人有各人发财的地方。你我原是井水不犯河水,为何跑来为难我等?”又道:“二位既然是校尉之子,更不必与小人为难。只是如今卸了我这弟兄的一条臂膀,叫他此后成了废人,总要留些财物给他生活。否则,就算我们几个无能,也要拼死留住你们一个,往张大校尉跟前说话去。”
  曹昂道:“你口中这‘张大校尉’是谁?”
  不等那小头目说话,淳至阳先冷笑道:“张济不过就是董卓女婿牛辅的一条狗,也称什么‘张大校尉’,给我提鞋都不配的东西。”
  “好好好。”那小头目气得脸色铁青,“这一条街都是张大校尉的兵。给你台阶不肯下,一心求死,神仙也救不得你!”早有机灵的兵丁从后门溜走去报信了。
  闵贡看在眼里,忙派人要拦截那报信的兵丁。
  刘协却是稳坐马车之中,阻止道:“不必。朕倒想会一会这‘张大校尉’。”
  那报信的兵丁跑走后,不一会带了几十个兵回来,道:“就是这里,不知外面哪个部曲的小贼来咱们张大校尉的地盘抢东西。今日不能走了他们!”
  那几十个兵丁齐声呐喊,竟有股“同仇敌忾”的意味。
  刘协目露嘲弄,道:“怎么?他们还把这洛阳城分了地界,各部曲分开来抢?”
  闵贡叹道:“陛下,洛阳城为天子之都,累世积攒,金帛财产,户户殷积。这些兵丁多是自西凉带过来的,穷怕了。见了这等富庶之地,岂有不抢掠的?然而各部又有强有弱,有的抢到好地盘,有的只能捡旁人抢过一遍的地界。此中腌臜,倒不足为陛下道了。”
  “怎么不足道?你细细说来。”刘协道:“朕的耳朵就那么干净?这些腌臜事情,旁人做得,朕反倒听不得了?”
  闵贡一噎,顿了顿,道:“小臣久在陛下身边,这些事情也只是风闻,未能确知,不敢擅言,恐犯欺君之罪。”
  刘协咯咯一笑,指着闵贡对冯玉、赵泰两人道:“你们瞧,这人真有趣。明明是怕说错了话得罪仲颖(董卓字),却偏要说怕犯了欺君之罪。”
  闵贡一惊,心思被叫破,登时面红耳赤,狼狈不堪,讷讷道:“陛下,小臣、小臣……”
  刘协仍望向店内,不去听闵贡期期艾艾的自辩。
  冯玉、赵泰二人懵懵懂懂,不知皇帝与闵贡在打什么机锋,只觉马车内的氛围忽然凝重起来。冯玉坐立不安,赵泰看看皇帝又看看闵贡、又看向正奔往殿内的众多兵丁,开口叫道:“陛下,咱们得救救他俩呀。曹家哥哥或淳家哥哥只两个人,这些兵却去了这许多。两位哥哥岂不是要吃亏?”
  却说那丝绸店被那几十名兵丁围的水泄不通。
  原来这些入城的兵,部曲之间时常因为抢掠财物而起冲突。张济帐下的这一支兵,前几日才被郭汜帐下的兵抢过一番,正是一股气没处撒,听得又有人来他们地界找事儿,都提着家伙便赶来了。
  如今这洛阳城中,以董卓的兵最为硬气。而董卓手下的将领,又以他女婿牛辅最得信重。而牛辅手下有三位最得力的校尉,分别是李傕、郭汜与张济。所以那小头目言语间很以“张大校尉”为荣。好似搬出张大校尉的招牌来,便无敌了一样。
  丝绸店内,淳至阳与曹昂背对背而立,面对层层叠叠的敌人,明明今日初见,却生出一股战友情谊来。
  曹昂低声道:“他们人多,只怕不能善了。”
  淳至阳哼了一声,亦低声道:“多什么?陛下就算是轻装简行,也要有两千近卫跟随的。”
  曹昂道:“虽然如此,张济乃是董卓帐下的校尉。”
  “那又如何?”淳至阳不以为意。
  曹昂又道:“这些兵,便也就是董卓的兵了。”
  淳至阳眼睛一瞪,仍是那一句,“那又如何?”
  曹昂无奈,只能说破,低声叹道:“若是陛下不愿出面呢?”
  淳至阳一愣。
  曹昂与其余三位公子不同,因为他父亲的考量也与旁人不同。
  冯芳与赵融兴许还未想好,究竟要不要离开洛阳,所以便选了家中与皇帝年纪最相近的孩子送入了宫中。
  而曹操和淳于琼却是已经确定要离开洛阳的。
  淳于琼知道自己的独子淳至阳性情如火,不会遮掩,因此不敢告知他,恐他露了行迹,反倒害了阖族,也害了他自己。所以只能先让淳至阳入宫,另外再想办法保住独子性命。
  曹操却信任自己长子曹昂,知他沉稳有能力,所以昨夜回府,便已经实情相告,连未来家里的动向也都告之了。虽然曹昂之下还有几个弟弟,然而最大的曹丕是年也不过六岁,等到曹操离开洛阳,万一董卓起了杀心,一个六岁的孩子是无论如何都逃不过的。
  临别前,曹操抚着长子肩膀,道:“你是为父亲,为全家走这一趟。入宫后,你需小心谨慎,咱们父子总有再相见之时。”
  曹昂生母刘氏早亡,自幼由曹操的正室丁夫人抚养长大。
  丁夫人揩泪道:“不过是入宫做郎官,怎得说的这样吓人?”她尚不知曹操的打算。
  于是父子两人又安慰丁夫人,而后曹昂才随宫里来人走了。
  因有这一层,曹昂自来到皇帝身边,这半日来多听多看,心中思量也更多些。
  皇帝之所以派他俩下来,不正是自己不想出面么?
  如今洛阳城中,董卓独大,皇帝年幼,避其锋芒尚且不及,又怎会为了他们两个郎官出面?
  是以此刻曹昂对淳至阳点破,是叫他不要仗着有皇帝的两千近卫,便有恃无恐,真要激化了局面,他俩很可能沦为最后被舍弃的卒子。
  淳至阳虽然性烈,却不是蠢人,“那你说怎么办?”
  曹昂心念急转,外面皇帝看着,自然不能拿财物与这游兵头目私了。然而刀枪无眼,对方势众,若是伤了自己或淳至阳,伤到巧处,交待了性命,也找不到人偿命。这些考量却无法对淳至阳细说,曹昂只道:“我跟他们交涉,你仔细有人冲过来。”也就是委婉点告诉淳至阳,后面他都别开口了。
  淳至阳也不知是否领会到了这层意思,握紧手中剑,虎目瞪视四周,道:“哥哥你放心。”他倒是自来熟,已然引曹昂为兄长。
  几十名兵丁推搡叫嚷着,眼看就要一涌而上。
  曹昂冲那小头目叫道:“且慢!带我们去见张大校尉说话。”
  谁料那小头目冷笑道:“方才好言相劝你们不听,如今见我们人多,便胆怯了要见张大校尉。呸!张大校尉岂是你们说见便能见的?你们算什么东西!给张大校尉提都不配!”这是把方才淳至阳骂张济校尉的话,又原样奉还给了两人。
  刘协在外面看着,见曹昂心思缜密,虽然想法还稚嫩了些,在这个年纪却也算难得。他此刻已是下了马车,往对面街商铺二层坐了,刚好能看清丝绸店内的情形。
  见曹昂被小头目回绝,又被羞辱,淳至阳怒道:“跟他们废话什么?都是些残兵游勇,我一个人也杀得出去!”说着挥动掌中剑,一剑将左手之人挑翻,回手又将右侧之人刺了个对穿,立时便斩杀一人。
  曹昂欲哭无泪,说好的“哥哥,你放心”呢?
  然而事已至此,谈话是谈不出活路来了,只有打了。
  两位少年背部相抵,手中剑光舞似星光,却是一碰上就要人断肢流血。
  顷刻间便倒下去三五兵丁,血流了一地。
  淳至阳与曹昂这一出手,凌厉无比,竟是将众人震住了,一时不敢上前。
  那小头目退到外侧,却是叫道“上啊!怕他们什么?咱们上百个人,还杀不了他们两个不成?”又叫道“谁人砍这两人一刀,我便分他一匹绸缎!”
  绸缎何其贵重。
  这些人当兵本就为了吃饭发财,闻言都红了眼睛,齐声呐喊,又冲上来。
  丝绸店中杀得不可开交,血流成河。
  对街商铺二层中,安坐的刘协却是淡淡来一句,“好身手。”
  与他相对的,一旁十四岁的冯玉偏过头去,不忍再看;九岁的赵泰已是吓哭了,只还记着是皇帝跟前,忍着没有哭出声来。
  闵贡饶是半生沧桑,亲手杀过不少人,见了这场面也是不愿多看。他看看皇帝,又看看含泪的赵泰,终于明白自己心中的违和感自何而来。
  像赵泰这样哭泣,或是像冯玉那样偏过头去不看,才是正常孩子该有的反应。
  而明明只有九岁的陛下,却仍直直盯着对面的生死打斗,淡淡一句“好身手”。
  闵贡心中一惊,却又不明白,究竟是皇帝都如此,还是眼前这年幼的皇帝的确不……正常呢?
  他只服侍过两个皇帝,此前那位少帝,比眼前的陛下大不了多少岁,见到董卓时吓得又哭又叫连话都说不清楚。
  这么想来,是眼前这年幼的皇帝,不似寻常人了。
  刘协看了片刻,瞧出淳至阳与曹昂都身手不凡,更重要的是,估量了一下董卓手下普通兵士的作战能力。
  不得不承认,董卓带兵还是很有一套的。
  需知战场上真实的交战情形,与小说或史实上记载的都不同。人多是贪生怕死的,若非逼到了绝境,否则都不想以自己一死换对方一死。所以常常战场上,先锋交错之时很重要,士气很重要。若早知要两败俱伤,那么不等开战,两边都会有大量的逃兵。
  而此刻董卓这些兵卒,在已死了数人的情况下,仍奋勇向前,虽然是仗着人多势众,却也能称得上是“悍不畏死”了。
  难怪当初汉灵帝忌惮董卓在西凉势大,要调他来洛阳做少府,给皇家管私库,被董卓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当初董卓上书,说是得知朝廷的消息,他管辖之所的士兵都来牵衣顿足拦道哭,叫他无法上路。又说羌胡狼子野心,不得不防,他不能擅自离开。董卓就这么拖延下去,仍在凉州操练,把国家的士卒都养成了他的私兵。
  有这么一群悍不畏死的兵卒,难怪袁绍等人都不敢直掠董卓锋芒,不得不逃出洛阳,在外起兵。
  刘协看到了所需的信息,便有些倦怠得挪开了视线,对闵贡道:“派几个人去帮下手。”
  闵贡便派了几个身手好的近侍,从外围杀了过去。
  丝绸店中,淳至阳与曹昂虽然身手不凡,然而终究还只是十六岁的少年,缠斗之下,本来已经气力不够,而外面的士卒却好似杀不尽一般,正感到绝望,便见皇帝的近侍自外围杀进来,不觉精神大振。
  里应外合之下,这几十名董卓帐下游兵死伤过半,这下子,剩下那一半人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小头目跪地道:“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敢问究竟是何方高人,也叫小人死个明白。”
  淳至阳嘴一撇,道:“我哥不是说了么?我们是宫里的郎官。”
  小头目只求活命,道:“小人追随的乃是董卓将军。董将军从贼人手中迎回当今皇帝。小人在董卓将军帐下,那也算是半个宫里人了。恳请两位公子高抬贵手……”
  “你说了不算。”忽然一道童音自门外响起,“去找说了能算的人来。你那张大校尉呢?”
  小头目循声望去,只见店门外站着一个八九岁的孩子。
  那孩子站在死人堆里,鞋底已吸饱了鲜血,他那尚且童稚的脸上却连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平静的好似凉州冬日结冰的河。
  小头目方才对上淳至阳与曹昂都没有这样惧怕过,他只觉一切诡异至极,牙齿发颤道:“喏,喏,小人引路,张大校尉就在街南头的富户李府中……”
  刘协平时都在宫中,像这次借着祭祀何太后一事外出的机会并不多。原本打算查看市井民风,然而竟然撞上董卓兵士抢掠财物,便进而改为考察董卓帐下士卒兵力。如今普通士卒的看过,便想再看看中层将领的。
  要知道军队之中,中层将领的建设也很重要。
  所谓行军要能如臂使指,靠的就是这些中层将领的传达能力、忠诚度与御下能力。
  因此刘协才想见一见这小头目口中的“张大校尉”。
  此刻刘协等人由小头目引路,来到街南头富户李府门前。
  的确一望便是高门大户,只是如今府内都是些醉酒寻乐的士卒,不堪入目。
  刘协皱眉,对闵贡道:“都拿下。”
  府中醉醺醺的几十名亲兵,自然不是皇帝近卫的对手,眼睛都没睁开,就都被捆了个结实。
  刘协步入北面正屋,却见外面虽然已是惨不忍睹,里面更是人间地狱。
  入门正对面八仙桌前捆了一位白发老翁与两位妇人,大约是原本李府的主人。
  老翁已然泪尽,两位妇人哀哀哭泣,口中连呼“吾儿”。
  斜对面的东厢门壁上,那张大校尉正压着一名女子行事,浑然不知外界动静,那女子全无声响,不知是死是活。
  刘协双眼眯起,忍怒往内走了一步,却见脚边还躺着一个女童。
  她面容青紫,早已气绝身亡。
  那小头目声若蚊蝇唤了一声,“校尉大人……”
  那张济只是埋头行事,毫不理会。
  刘协冷声道:“曹昂,至阳,把这张大校尉拿下。”
  曹昂与淳至阳领命行事,当即便将张济架了起来。
  那张济悚然一惊,这才反应过来,左右一顾,怒道:“放肆!你们是谁的人?”
  “叫他跪下。”刘协宽去外袍,盖在那死去女童身上。
  曹昂与淳至阳手上用力,压着张济“哐当”跪下。
  刘协抽出闵贡佩剑,取出手帕缠在剑柄上,缓缓往张济面前走去。
  张济身形异常高大,此刻跪在地上,竟与刘协平齐。
  他看到那柄对着自己的剑,终于紧张起来,又叫道:“我乃董卓帐下校尉张济,你是何人?”
  “你问我是何人?”刘协缓步上前,慢悠悠缠好了剑柄手帕,抬眼时便一剑洞穿了张济的心脏。
  他狞笑道:“杀你者,大汉天子刘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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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章爆字数了。三更估计在半夜~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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