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最后的帝王》/青色兔子
  第十七章
  残月如勾,高高挂在夜空之中,散着清冷的光,越发显得这屋宇重重的皇宫里神秘诡谲。
  刘协不必去看,也知曹昂此刻面上满是震惊。他手臂用力,专注给马梳理着毛发,仍是淡声道:“你可计算过朕身边每日服侍的人,都有多少?”
  曹昂被叫破计划,又不知皇帝是何用意,一愣道:“小臣不曾数过。”
  刘协徐徐道:“朕继位之后,仲颖担心宫人照料不周,已送来侍中六人充作黄门之用。此前因宦官之祸,宫中人死伤许多,后来新填进来的,总有百数之上。只北宫之中,服侍上下的宫人,便达数百人。这些加加减减,总有千余人。千余人,那就是一千多双耳朵,一千多条舌头。”
  曹昂隐约听懂了,额头沁汗。
  就在刘协说话之时,仿佛是为了给他的话举证,墙角转出来一人,却是闵贡。
  闵贡本是趁着小皇帝骑射过后歇息的空闲,才去见过王允,不想回来却见皇帝还未歇下,忙赶来上前道:“陛下怎么亲自做这等杂务?您大病初愈,更受不得风寒。这些事情还是交给底下人去做吧。”
  刘协看一眼闵贡,又看向曹昂,似笑非笑。
  那意思很明白。
  曹昂低声道:“小臣只是一尾小鱼罢了,比捕鱼人的网眼还小些。”
  他听出了皇帝的劝诫之意,却也听出了皇帝对他准备逃离洛阳一事并无不悦,所以以此回答,是说纵然董卓有这许多耳目,可是当前董卓有袁绍那些大鱼要捕捞,恐怕顾不上他这等小鱼小虾。只要陛下不声张,他趁黑摸出城外,想来问题不大。
  刘协将马刷丢给闵贡,自己慢悠悠折下翻起的衣袖,轻声笑道:“大公子也太自谦了。任你是小鱼也罢,小虾也好,凡是自宫里出去的,都有人拿最密的网筛上两三遍。”
  曹昂心中一惊。
  的确,若他只是校尉之子,那在这洛阳城中的确不过小鱼小虾,顺着河水流向何方,都不会起波澜。
  可偏偏他入了宫,做了皇帝的郎官。
  皇帝身边,这四名校尉之子做的郎官,董卓岂会不放人盯着?
  闵贡听得糊涂,又觉君臣对答若有深意,可惜不知前情,因笑道:“陛下与曹郎官这话,小臣可听糊涂了,又是鱼又是虾的——可是陛下想吃河鲜海味了?”
  刘协微微一笑,道:“朕不喜河鲜海味,不过是不忍见生灵被害罢了。”又道,“朕前几日听宫人说,先帝时宫里流出去的污水,都有民众接取了,从中滤得金粉膏脂,可真有此事?”
  闵贡道:“小臣也有所耳闻,不过未曾亲见。”
  “你当然不会亲见。要以此为生的民众,那是洛阳城中最下一等的贫民了。便是寻常富户都不易见到这等贫民,更何况你有官在身之人呢?”刘协淡淡道。
  闵贡一愣,抬头觑了小皇帝一眼,心中好生奇怪,这小皇帝养于妇人之手,长成于皇宫王府之中,怎得说起民间之事来,如此熟稔洞悉,就好似皇帝的眼睛能看穿皇宫那厚厚的墙壁,看见万千百姓家中景象一般。
  刘协已接过宫人捧上来的手帕,擦净双手,当先往寝宫走去。
  走过曹昂身边时,他停了一停,道:“朕不是姜太公,讲究愿者上钩。朕看中的鱼,死活都要落在朕手里。”
  曹昂又是一惊,抬眼看时,小皇帝已走远了,只留给他两列宫人的背影。
  方才皇帝说破他要离开洛阳一事之时,分明语气和缓,没有不悦之色。
  可是怎得又有最后这一句?
  这最末一句,分明是威胁了。
  若是他曹昂执意要走,皇帝就会叫他死在洛阳。
  皇帝再小,也是皇帝,要他曹昂死,何其容易。
  走,即刻便死。
  不走,陷落在洛阳城中,只要父亲举事,他即刻便会沦为董卓阶下囚。
  曹昂一贯持重的脸色再也稳不住了,苦笑一声,只能追着皇帝赶上去。
  可是也着实邪门,怎么就给小皇帝知道了呢?
  皇帝入睡之时,每常都有人在寝室门外守夜。
  是夜,曹昂主动请缨。
  宫人见皇帝默许了,便让出了这守夜之职。原本这守夜人,当是皇帝最信重之人,往常都是宦官担任这个角色。可是因此前宫变,宦官被彻底驱逐出权力中枢,如今守夜之人,变成了郎中乱流交替。
  夜色已深,曹昂抱臂坐在皇帝寝室门边,遥望天上那一钩冷月,眼看着与家仆约好的时辰越来越近,想必父亲新收的猛将典韦还在洛阳城外等候,到底不过十六岁的少年,再稳重,此刻也觉五味陈杂,孤身陷落,有些漂萍之感。
  便在此时,寝室内有轻微响动,小皇帝夜半醒来,却是要喝水。
  曹昂便是等着这说话的机会,忙奉茶入内。
  刘协原本没打算睡的,谁知道这小孩子的身体渴睡,竟然真的睡着了。
  此刻他梦中醒来,一时不知身在何方,自己又是何人。
  定了定神,他才想起自己已为大汉天子,不禁有些感慨,见曹昂入内,取了他奉上的茶水,喝了一口,嫌室内太暗,看不清对方神色,道:“把那灯烛挑亮了。”
  曹昂便走到烛台旁,持银剪挑亮了灯烛,背对小皇帝想了一想,回身道:“陛下,小臣有一事不明。”
  刘协一笑道:“你不明白的事情,何止一件。”
  曹昂一噎。
  君臣二人还未及细谈,外面宫人已察觉灯烛挑亮,恐怕是皇帝醒了,在门边低声问道:“曹郎官,陛下可是醒了?可要宫人们服侍?”
  刘协双眼一眯,眸色转冷。从前他为秦二世,帝王威重,但有所令,宫人莫敢违逆,一语屏退左右,再没人敢啰嗦。如今他为汉献帝,年幼失权,身边宫人再多,也只是打发不得的耳目。
  曹昂望向皇帝,不知为何,总觉得要等皇帝示意之后,他才好行事。
  刘协慢慢饮尽杯中茶水,压着怒意,对那在门外探头探脑的宫人和煦道:“无事,朕惊梦醒了,今夜就叫曹郎官陪着朕。”
  那宫人看不出蹊跷,小孩惊梦也不是稀罕事儿,便又退回殿外去守着,心里记着明日要把这事儿告诉长官闵贡。
  这边,刘协以目示意,叫曹昂暗了灯烛,入床帐之中说话。
  黑漆漆的床帐之中,只四角垂坠的明珠映着清寒的月光,却仍不足以叫彼此看清出面人的神色。原本蜷缩在床榻一角的小黑狗面对着陌生的入侵者,发出威胁的低吼声,又在小皇帝的抚触下安静下去。
  “你大约想着,”黑暗中,小皇帝轻轻开口,“留在洛阳,日后总逃不过一个死字。”
  曹昂再一次被皇帝说中心事,却仍不免一惊。
  “朕告诉你,”小皇帝的声音沉稳镇定,“朕的人,大可不必有此担忧。”
  曹昂不知为何,忽然想起那一日小皇帝杀了张济,董卓怒而入宫,满腔怒气冲着一只小狗发作而去。那时小皇帝沐浴之中得到消息,匆匆赶到,湿发中衣,自废旧宫室门槛缝隙间爬进爬出,哪怕自己狼狈不堪,也要将狗救出来。
  其实当时,这条狗小皇帝才养了一天而已。
  莫名的,曹昂相信小皇帝的这句话。
  刘协顿了顿,带了些语重心长的味道,轻声道:“况且就算你要走,也不该现在走,再早一些,或是再晚一些都可以。如今各地讨伐董卓的军队刚刚兴起,他正是要抓人重罚树威之时。你此时走,定然走不出洛阳城,还会被他捉来做筏子。”
  曹昂想得出了神,问道:“那以陛下看来,小臣该何去何从呢?”他虽然比皇帝大了七岁岁,此刻却是不由自主地向皇帝讨教起来。
  这一刻,他忘记了小皇帝的年龄,甚至感觉自己是在与一位长者对话。
  可惜长者微微一笑,恢复了少年人的顽皮,慢悠悠道:“朕早已说了。你就留在朕身边,朕自有好去处安排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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