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淝水一战,各方皆未能得偿所愿。苻天王败北,群雄揭竿,乞伏氏、羌姚再建二秦、慕容氏复燕、代王拓跋珪登位于牛川,北方重陷于水火。反观南朝,尚风雨飘摇,晋室未能重拾河山,却又屡屡折将,名士谢安、北府兵主谢玄,先后殁于江左,朝中无人,更别提如今佞臣当道……”
  那温润的说话声戛然而止,凉夜只余长风,拍弄亭子六面挂起的竹帘,直到一声清脆的叩问,打破宁静。
  “晁先生,那你又为何要留在这流离的北方?”
  持卷的青衫人垂下双睫,一言不发。这时,周围又多两道童声附和追问——
  “是呀,为何要留下?”
  “晁先生也是从南边来的吗?”
  仍是静默,小孩不知是否失言,很是局促不安,最初开口的那灰衣男童只耷拉着脑袋,用手指反复卷碾书卷,直到不甚脱力,撕扯下一角,这才涨红了脸匆匆翻过新页,把“证据”掖在袖中,双手反剪在身后。
  见身前人双肩微动,似要转身,他忙抢先开口撒娇:“上回有个耍枪的汉子来找馆主,好生威风,那便是话本子里的游侠儿吗?这天下大事忒苦不堪言,先生不若给我们说一说江湖吧?”
  一旁两个年龄小的,见风立刻捧哏。
  “左手使剑来,右手弄刀去!”
  “呸!那手提流星锤,跨白马,走三关的才叫豪杰!”
  青衫人回头瞪了一眼:“书都背好了?”
  几个小鬼立刻噤声,埋头把脸掩在书卷里,只有正中的灰衣小童,还嬉皮笑脸:“《礼运》早背熟喽,不信先生考考?”
  这“俱舍“书馆里,谁不知道晁先生性子温和好说话,一身君子雅量,浑是光风霁月,若是馆主,还有几分不怒自威,搁这儿却是半分没有。
  晁晨倾身:“哦?阿陆,若你答得上,今日功课便到此,你们想听什么,我便讲什么,如何?”
  阿陆立即坐直了身子。
  晁晨将桌上的卷册收走,跪坐在桌案的另一侧,随手拿起竹笔,却不是为了记字,而是放在指尖把玩:“蜡宾后登楼,言偃问夫子,夫子为何叹?”
  “夫子自言生不逢时,既未能于夏商周之英杰同朝,又未能与大道之行同期。”
  “何为大道之行?”
  阿陆沉吟片刻,诵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注1)。”
  晁晨颔首,却未置评语,而是望向孩童清澈的眸子,随后俯首一叹,接着他的答案往下背诵,语气尤为沉痛:“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域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注2)”
  直至念到“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时,他手中的竹笔蓦地摔在地上,发出金石脆响,几个学童不敢叨扰,便是阿陆也受他情绪感染,坐直身子,似乎在努力辨别他的用意。
  “你们都觉得天下大事,无关己身,无甚趣味,吵闹着要听江湖传奇,殊不知江湖也不过是天下的缩影……”晁晨扶了扶头上的帻帽,侧身拾捡,烛光流转过他的双眸,晦明晦暗,“往上数三十年,宗门鼎盛,江湖人才济济,天下曾有童谣歌咏‘一教一阁,二谷三星四府。五胡入主,旗开六将七路。八象出世,九州捭阖。十方分南北,千秋生死墓。’“
  “叩问正邪,滇南天都与云梦帝师独领风骚,百年不堕其名;而后有南北二谷,一刀一剑,皆举于兵家,盛时英豪尽避锋芒;‘三星’又作美谈,阆中鸳鸯冢,昆仑起天城,洞庭医无药;‘四府’或负簪缨,或传素风,青州公输氏出能公巧匠,临川晏氏与王族沾亲带故,北落玄门寻仙问道,长安公府钱氏一族,紧攥天下商道。此间还有下七路,‘色赌财毒盗奸歹’七人为非作歹;千秋殿下千秋令,刺客杀手不绝于世。”
  晁晨语气忽而铿锵,仿若那山河画卷随他口出,当年盛世尽数呈于眼前:“百年前,武林至尊庾麟洲搜尽天下武学,死后留一将旗,后人携之投秦,天王苻坚以此招揽六星将,妄图逐鹿九州。武林圣地,泗水楼中楼之主,传九鼎熔铸的八风令,聚英豪旷世一战,杀退南下铁骑!”
  “哇哦!那后来呢?后来呢?”学童们托着腮帮,发出一声声惊叹,竖着耳朵等他说那热血好汉。
  可惜,晁晨却并未如人所愿,话到此处,急转直下:“数十年风云,大起大落。先有北刀谷丧于石赵之手,后有南剑谷出世不问。自姑萼含嫜双主亡故,其弟子嫁入滇南天都后,鸳鸯冢已名存实亡,北落玄门门徒四散,临川晏氏落寞不复,下七路近年名声渐微,想来死的死,隐的隐。六星陨落,泗水封楼,天下竟无英雄……”
  “怎会不生英雄,那个叫公羊月的,我看就顶有名!”年龄最小的小七奶声奶气地说。
  晁晨闻言,失手打翻了案边的茶盏,不由紧握双拳——
  这么久了,那个名字依然刺耳。
  学童正你一言我一语,并无人察觉他的变化,待连舒了两口气后,他才松手拾掇,摆正衣冠,仿佛从未失态。
  坐在一旁的小五扯了一把小七的头发,笑骂:“你个蠢货,那不是英雄,是人人喊打的大魔头!要说英雄,我听文先生说,前些年江南的皇帝封的那个东武君才是!”
  “东武君?”阿陆插过话来,摸着下巴故作沉思,而后将目光投向晁晨,“听说此人不但武功高强,还广开门庭,招贤纳士,可是炙手可热的宗室新贵呢!欸,先生,这些都是真的吗?您可知道他……”
  话还没问完,远处爆发出震天的哭喊,嚎叫那是撕心裂肺:“救命啊!杀人啦!先生,阿陆,馆主……馆主他死了!”
  阿韦刚在月洞门前露了个脸,晁晨已横跨过书案,冲了上去,就在他捉住人手臂的一瞬,剑光迎头落下,他下意识将人掩在身下,就地一滚。
  公羊月抚剑,落在石灯上,“咦”了一声。
  晁晨回头,月下人赤衣明瞳,腰冠双剑,容姿绝艳。眉眼唇齿有女人的精致,举手投足,却又满是男儿的风流潇洒,秀丽之貌触目惊心,却并不妖冶。
  “红衣银剑,公羊月?”
  抬眼见是个头戴帻帽,一脸正气不忿的文士,公羊月摇头谑笑,挥剑动手,却在招出一半时,听闻四下不明风声,忽地收手,转头越过地上二人,扑入八角石亭之中。阿陆年长,临危顺手护住最近的小五,却叫小七,为这恶人捉了去。
  晁晨投鼠忌器:“不要伤他!”
  阿韦哭得涕泗沾衣,拽着晁晨的衣袖,胡乱指着:“晁先生,他们……他们杀了馆主!我亲眼所见!”
  “你这个杀人魔头!”晁晨骇然抬头,眼中盛满杀气,只是带着小孩,颇为忌惮向后退了两步,将奔来的阿陆、小五挡在身后。
  面对质询,公羊月并未立时辩解,而是打量眼前文士,反复思索他方才躲剑时的动作,似是故意默认,要挑起晁晨的不忿,激他动手:“那又如何,你打得过我?”
  这时,双鲤和乔岷也赶了过来。
  少女吓了一跳,指着被公羊月提着脖子,脸面憋得青紫的孩子:“这……这是作甚?老月,我们还不至于要沦落到挟持一个小屁孩吧?”
  “你觉得呢?”
  乔岷扫了一眼,除了公羊月,他谁都不在意:“书馆不大,除了婆子帮工,其他的儒生都上乡校听学去了,只这一位在。”他将声量压低,保证只近旁两人听到,“书馆并不干净,但总不至于是这些娃娃,但这位……却也不像。”
  “他会武功。”
  “什么?”
  “至少,以前会。”公羊月并不信,扔下话,越过乔岷,把小七往前一推,右手转剑,以剑柄依次打在少商、隐白、风府等穴枢处。许是用劲过猛,那孩子骇得心惊胆战,张口大叫痛呼。
  晁晨不忍,面生热汗,一挥袖拂开阿韦,挥拳直上。
  双鲤讶然,乔岷侧目,见这一副蚍蜉撼树之景,公羊月连剑也没使,只用左手撑在小七那孩童肩上,转身横腿,一招踹燕式将他踢了出去。
  落叶下,晁晨竟向外斜滑两步,绕开这一击,再度甫身上前夺人。
  “勇气可嘉,走位不错。”公羊月掣住他的胳膊,眉头一挑:“可惜,你这细胳膊细腿,又没半点内力,连城门口杀猪打铁的都赶不上,就这样,还想杀我?”
  不过是个教书先生,在公羊月看来,这样的世道下,为毫无血缘的人拼命,毫无道理,更何况那种恨意和眼神,绝不仅仅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于是,他鬼使神差问了一句:“为什么?因为顾在我,还是这个孩子?”
  小五和阿韦吓得直哆嗦,语带哭腔:“你这恶人!恶人!晁先生,你快救救小七吧!“
  “自身难保,谈何救人?”公羊月见他不答,以剑身架着他胳膊反压,晁晨吃痛,明明手都快被卸下,却仍旧不肯服软。
  公羊月嫌恶地看了一眼,甚是无趣,劈手要将他扔出。这时,晁晨终于等到机会,他一抖袖,另一只尤有余力的手握住铁尺,狠狠向前一挥——
  “杀公羊月,天下之幸!”
  两人对视,公羊月愣了一瞬,似乎在哪里见过这样一双眼睛。方才他并不觉得这文士能杀自己,只作弄好玩,但他终是疏忽。
  “老月!”
  借着风速,平薄的铁尺竟斩下一缕鬓边黑发,在那张玉脸上擦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公羊月拿中指挨了一下伤口,眼神猝然冰冷,反手一剑切向晁晨的脖颈,不再留手。晁晨脱力向后倒,这时树影摇曳,青墙后有一人影甫出。
  “来了!”
  乔岷按剑,双鲤机灵地躲到了柱子后头,只露出两双眼睛。来人生得虎背熊腰,一身缁衣如夜黑,他矮身向前一滑,双手并握,背刃枕在右肩的九环大刀向上一挺,接住了公羊月回挑的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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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2:引用自《礼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