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
  何七娘这回倒真不是故意去撞姬昭。
  说来, 她也有些后悔,姬昭无论如何也不见她,她总不能天天上姬昭府上去, 那样傻子也能看出她有问题。她身边人手有限,没法掌握姬昭行踪, 至于她自己,也不可能成天就蹲在姬昭家附近, 专门盯着姬昭去哪里再去碰。
  她心里再急, 也记得上元节时她哥的话, 只能捣些小乱。
  她这阵子, 去过两次太学院对门的福芝斋买点心,本意是踩踩点,顺便看看能否找到法子坏姬昭乃至姬家的名声,太学院是金陵城的官办书院,能进去上学的非富即贵, 且这个富也有讲究, 普通商贾是没法进的,原先, 不知道多少人挤破脑袋也想要进太学院镀金, 长宁公主的几位孙子, 也都在太学院读书。
  姬家被皇帝请来金陵后,开办白鹿书院,仁宗本意也是希望天下学子能够多个一心向学的地方, 白鹿书院与太学院不同,它只接收优秀的学子, 哪怕家里穷得只剩一间茅草屋, 连张纸也买不起, 书院也收。书院每旬皆有考试,若是考到整个书院的前十名,不仅会在白鹿书院门口张榜,还会给予银钱方面的鼓励。
  这样一来,无数寒门子弟整日苦读,就为了进白鹿书院的门。
  如今金陵城中白鹿书院创建也已有近二十年,依然是寒门子弟的圣地,与此同时,有姬家的活招牌在,白鹿书院的风气也确实好,越来越多的朝官、名门望族也爱送家中优秀子弟进白鹿书院读书。
  太学院的地位当然也还在,宗室的后代们始终在太学院念书,优秀的学生肯定也有,但京里适龄的各家纨绔子弟们,不敢去白鹿书院丢人,也都老老实实地在太学院窝着。
  何七娘想着踩踩点,到时放一些姬昭的谣言,她还专门挑他们下学人多的时候去。
  宗室家的孩子,以及一些名门公子,自是放学便上车回家,可还有一堆吃喝玩乐的纨绔,就怕乐子不够多,何七娘就被这群人给盯上了,何七娘烦不胜烦,总算是知道偷鸡不成蚀把米到底是什么滋味。
  那些人天天派人到铺子里闹,后来雇了几个护卫,才好了些,那些纨绔到底也是城里有头有脸人家,不敢闹太过。
  谁料今日上街买点东西,竟然差点就要在闹市上被人抢回去!
  殷鸣将她送回去,她谢了又谢,回到铺子里,侍女在前头帮她看铺子,她回到后头院子里,一肚子的气,今日在街上,她差点就要忍不住,杀了那些人。
  她的功夫当然不能跟哥哥比,杀几个人倒也不费事。
  她满目阴霾,小茉儿远远看着,本想上来搭句话,何七娘狠狠瞪她一眼,她又吓得缩回去。
  何七娘只觉怒火中烧,想杀了所有碍眼的人。
  夜里,何七娘在床上辗转反侧,忽闻窗棱轻响,她立即坐起身,轻声道:“谁?”
  几乎连脚步声也没有,有个影子靠近她的床,她手握匕首,帐子被人拉开,她大松一口气:“哥哥……”
  来人站在床边,上上下下将她仔细看过一回,她难得笑得娇俏:“哥哥是在担心我?谁又能害我。”
  来人皱眉:“我刚回金陵,便听说有人要抢你回去做妾。”
  何七娘不满:“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他们!”
  他冷笑:“杀杀杀,你是有多厉害,看谁不顺眼都能杀?我都不敢说杀就杀,怎么,你比我还厉害?”
  “……”何七娘本想反驳,抬头瞧见他愠怒的眉眼,气又憋回去,低了头不说话。
  他静默片刻,再道:“往后你便老实待着,别做我不知道的任何事。”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何七娘不愿意。
  “你若不爱等,就给人当妾去!”
  “我不!”
  “那就老实待着!”
  何七娘气得喘气,来人再沉默,良久之后才道:“在这世上,我们已是彼此唯一的亲人,将来哪怕我死,我也希望能先护下你。”
  “……哥哥。”何七娘抬头看他,声音中掺上难过。
  “我们做的事可以说是天底下最难的事,听哥哥的话,你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厉害,还有我这个哥哥在,犯不着你挡在前面。”
  “可是姬昭他——”
  “都与你无关,你已经完做完了你该做的。”
  “这次——”
  “那些少爷们,我自会帮你解决,我会暗地里揍他们一顿,叫他们往后再没空来烦你,你再也别亲身涉险。”
  何七娘低头思虑很久,才低声道:“我知道了,是我又给你添乱。”
  他伸手摸摸何七娘的头,何七娘问他:“你这些日子去了哪里?这次来金陵,又会待多久?”
  “这次当会多待几日,郑王那处,已是开始松动。”
  何七娘撇嘴:“郑王一家也是废物吧,有什么用。”
  “任何你看到的,都不一定就是他们原本的样子,左右是他们的决定,我不过帮他们办罢了。”
  兄妹两个说着话,却不知,就在一墙之隔,正有好几人扩着手贴在薄薄的墙壁上,将他们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到耳中。
  双泉巷中,姬昭那家隔壁铺子的东家先前是诚心想将铺子卖给他们,何七娘是个聪明姑娘,就怕着人道,暗地里调查许久,发觉的确没有异样,她本想买下,也好扩充自己的人手,无奈姬昭没想法,也就算了。
  后来铺子被一个徽商买去,买来也没指望赚银子,就放着当仓库的,有人来就卖,没人东西就放着,东家从没来过,看店的是个管家,带着老妻与儿子、儿媳妇一家,都是老实人。何七娘观察了整整七日,甚至夜探三回,才确信对方没有问题。
  对方又怎会没有问题呢,这个徽商自然就是太子殿下宗祯。
  他发觉何七娘有问题后,立即就叫陈克业着手去办,不过是多过几道关系,何七娘再也不暗自打听后,他们就当着何七娘的面装修新铺子,这也是人之常情,买来新房子总要修缮,何七娘还给工人们送过凉茶。
  有几次,趁何七娘不在铺子里,他们直接在后院的屋子里挖地道,还将墙给削得薄了几寸。
  天亮之后,陈克业进宫,将此事告诉宗祯,将那兄妹的对话学给他听。
  宗祯问:“可曾瞧见那男子的模样?”
  陈克业羞愧道:“属下昨夜恰好不在,只有他们几个小的在,也是没想到会突然来人。他的功夫极好,走路几乎没有声音,他走后,他们也立刻去追了,却害怕被对方发现,不敢跟太紧,那人的功夫也的确好,不一会儿便跟丢了,那男子,穿夜行衣,个子挺高,很瘦,蒙了面。”
  宗祯听了这些话,思考地用手指轻轻叩着桌面,渐渐想得出了神。
  见他不说话,陈克业行礼:“是属下失职,请殿下责罚。”
  宗祯这才回神,宽慰道:“无妨,既然来过,也不是头一回来,定还会再来,听话音,他倒是对何七娘这个妹妹格外关怀。”
  这种感情,他太懂了,他也有亲生妹妹,是宁可自己死,也不愿看到有人欺负妹妹。
  何七娘可不是省油的灯,总会闹出点事来,哪怕何七娘不闹事,他也会叫何七娘闹出事来,不怕那人不来。
  陈克业依旧很愧疚:“是属下失职,从今日起,属下会加派人手,盯紧隔壁!”
  宗祯的声音倒是轻松:“倒也不必,那样反倒令人怀疑,如今这般便是最好。”
  “是!”
  陈克业走后,宗祯依旧在想事情,想完正经事,他叫保庆给他倒茶。
  接过茶盏,刚拿起茶盖,忽又想到那对兄妹的话,太子殿下忽然扯出一丝笑容,把保庆弄得又惊又喜,自从昨天射箭之后,他们殿下就一直冷着脸呢,这忽然又笑了,是为了什么?
  宗祯的高兴很简单。
  原来姬昭真的没跟这些细作勾结。
  他仰首,将一杯茶水喝尽。
  外祖母们与公主从山上回来,姬昭去城门处接他们,福宸公主没有先回家,而是先去殷府,几日不见,公主与外祖母相处得已比在山上时候还要好,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吃了顿饭,姬昭再送福宸公主回家,当晚也就宿在公主府。
  两人依旧是隔着屏风,福宸公主睡床,他睡在罗汉床上,睡前两人闲闲说着话。
  “枇杷巷当真那么有趣?”福宸公主问。
  “是啊,可有意思了,我很多孤本都是在那儿买到的!那里曾经是前朝的尚书府,据说随便挖挖地,挖挖墙,都能挖到古物,很多铺子里都说他们卖的东西是挖出来的。”
  福宸公主直笑:“那这肯定是假的,哪来这么多古物,即便有,还轮得到他们?”
  姬昭也笑:“不过哪怕不买东西,听那些人说话也可有意思了,公主也想去?改日我陪你去!”
  “我是想去逛逛,哥哥九月要过生辰,年年都送那些东西,我送腻了,哥哥怕也看腻了,我想去那处看看可有什么稀罕东西。”
  原来神经病太子是九月份过生日?
  福宸公主说完,见他没了声音,恍然大悟,抱歉道:“瞧我,驸马生辰是在八月底吧,与哥哥离得很近呢,去年没有机会,今年也要给驸马好好过。”
  姬昭不在意道:“没事!”
  “怎能没事呢,是驸马的十七岁生辰啊,驸马是属兔吧?”
  “是,公主属牛?”
  “是呢!哥哥属猪!”
  “……”姬昭听了,心中嘀咕,太子原来跟哥哥是一样的年纪吗,都是属猪的。
  两人说着说着,渐渐声音都小了,纷纷睡着。
  东宫里,刚刚被他们议论过的太子殿下刚从延福殿回来,他已与父皇议定解禁郑王府的事。他还不打算睡,想再看几卷书,洗手换衣服时,程深在身边告诉他福宸已经回城的事:“公主在殷府待到天快黑了,才同驸马一起回公主府。”
  宗祯的手顿了顿,所以今夜,姬昭是宿在福宸府里吗。
  他不由扭头看向窗外清凌凌的月光。
  三日后,张一绯等人终于回到金陵城,被陛下下令在家中思过,不得外出。
  五日后,陛下身边的项生去郑王府宣旨,正式宣告郑王府解禁。
  得知这个消息,姬昭心道,太子竟然说话算话,郑王府还当真解禁了。只是虽说解禁,也没人真敢上门去拜访他们。陛下正生着张家的气呢,张一绯恳求见陛下一面,陛下也不愿见,天天都要派项生去张府代他口头训斥。
  这样敏感的时候,又是敏感的郑王府,大家依旧敬谢远之。
  只有姬昭敢上门,太子殿下被他搞得也不知是该说他蠢,还是气他这么看重宗谚好。
  不过宗祯也知道,姬昭没什么朋友,到如今,满打满算也就两个,他什么也没说,随姬昭去吧。姬昭去郑王府,也不见其他人,就见宗谚一个人,连着去了两三天,他约宗谚出去玩。
  宗谚还有些畏手畏脚,不大想出去,姬昭劝他:“你们家又没做错什么事,不是被那个郭家连累么,陛下也知道的,也没罚你们,现在也解禁了,你更应该跟我大大方方地出去玩!叫那些等着看热闹的人白高兴一场!”
  “……”宗谚还在犹豫。
  姬昭又问:“是在担心太子?”他名义上好歹是太子的妹夫,自然不会跟别人说太子不好,哪怕上回的事,的确少不了太子的份,他道,“其实太子也不是你们想象中那般,你们无需太担心。”
  宗谚还没说什么,宗谧从外头进来,笑道:“是啊,五弟,你就跟驸马出去吧。”
  “郑王。”姬昭起身,打算行礼,他还耿耿于怀当初宗谧骗他的事,在他看来,太子不是什么好人,虽然最近有所改正,郑王宗谧同样也不是什么好人!只有宗谚,是个真的没什么心思的,外祖父也支持他跟宗谚玩,足以证明这一点。
  宗谧上前,伸手托住他的手,笑道:“驸马别这么客气。”
  姬昭不太自然地收回手,藏到袖中,笑了笑。
  宗谧敏锐地察觉到姬昭藏在袖中的手,面上笑容不变,伸手拍拍宗谚的肩膀:“去吧!”
  “娘亲还在家里呢……我怎好独自出去玩。”
  “我们家已经解禁,陛下是放心我们的,你出去,母妃自然也能出去,有陛下与太子在,难道还有人会冲到我们家欺负我们不成?太子殿下是你我堂兄弟,自会看照我们。”
  姬昭便觉得这话怪怪的,那天太子亲口跟他说,不会再利用他,这话挺好,他也高兴,可是太子没保证郑王府解禁后一定过得好啊,在这金陵城里,空有宗室名头,半点权力没有的宗室,多了去了,过得都是什么日子啊?
  郑王这个郡王又有什么用处呢。
  姬昭当然知道,他只是个小驸马,自身难保,不该担心别人,可宗谚好歹也是他的朋友啊,另一边又是喜怒无常,最近却对他不错的太子。
  人生艰难啊,姬昭渐渐出神,宗谧看他几眼,嘴角噙着笑容劝宗谚。
  宗谚终是被劝动,跟着姬昭走了。
  宗谧一直将他们送到院门口,目送他们远去,宗谧看着弟弟身边恢复活泼的姬昭,侧脸看宗谚时,笑容耀眼,宗谚这个傻小子也被带得笑了,宗谧也跟着笑了笑。
  笑过后,他蓦地收起笑容,转身回了院子里。
  姬昭连着带宗谚出去玩过好几回,原本几乎每天都要寄往徽州的信也没了,这是完全玩忘了,东宫里的太子殿下便很不是滋味,姬昭的的确确就是小白眼狼。
  有了新朋友,立马把他抛到脑后,就这,他还说他们是什么最好的朋友?还说最喜欢他?
  不过他是太子殿下,又岂能斤斤计较于这些小事。
  结果都到了七月,大半个月过去了,姬昭也没说给他来封信!
  某个难眠的夜里,太子殿下到底是起身,自己裁纸磨墨,拿起笔给姬昭写信。
  次日姬昭“收”到哥哥的信,立马拆开来看,信中,哥哥说什么听闻最近你跟郑王府五公子如何如何好,天天怎么玩,怎么好的,姬昭抽了抽鼻子,怎么都觉得有股子酸味呢!
  他“哈哈”大笑,哥哥原来也真的很在意他呀!害怕他有更好的朋友!
  姬昭也自己裁纸磨墨,飞速回信,告诉哥哥,他永远最喜欢他了!他们才是最好的朋友!是因为宗谚一家太可怜了,没人敢找他玩,他看着原本那么活泼的宗谚变成现在这样,有些难受,才天天带着他一起玩的!
  在他心里,哥哥才是最最最重要的!
  写完信,姬昭叫殷鸣立马送出去,殷鸣刚走,宗谚与秦文就都上门来。
  姬昭今天做东,请宗谚、秦文到家里吃饭,顺便介绍他们俩认识。
  三人在高高的凉亭里吃饭,相谈甚欢,宗谚心情不好,借酒消愁,姬昭从来没有喝过酒,不会喝,秦文陪他喝,宗谚酒量好,他没醉,倒先把秦文给喝趴下,姬昭伸出舌尖尝了尝那据说度数很低的,就类似于糖水的桂花米酒,还是被刺激得倒吸冷气,他终究不太喜欢酒的味道。
  宗谚大笑出声,秦文被笑声惊醒,竟然又喝了几盅。
  三人的笑声,亭子围不住,被风声传出很远很远。
  秦文后来被扛去客房休息,宗谚倒是依旧还好,姬昭带他去自己的书房,叫人给他拿解酒的茶喝。
  宗谚还有些郁郁寡欢的,姬昭便把自己淘到的有趣的书、画、墨等物拿来,跟宗谚分享。
  两人边喝茶,边品,倒也很得趣味。
  姬昭又起身给宗谚找画,宗谚站在他身后,看到书架上的一堆画卷,说道:“这架上也是收藏品?”
  “那些都是我瞎画的!”
  “我可能看看?”
  “随你看!”姬昭并未在意,继续背对着宗谚找画。
  宗谚看了看,也就随手抽出一卷系着红绸的画卷,他展开,拿在手中看,看了眼,他带着微微酒意,调侃道:“没想到,你书房里还有太子的画像,看来你还是挺看重他的,难怪不信我的话。”
  “……”姬昭的手停下,背对他,反问,“你说什么?”
  “我说啊,你书房里竟然还存有太子的画像,是你画的?还是出自福宸之手?”
  “太子???”姬昭回头看他。
  “嗯,这不是吗?”宗谚举起手,给他看手里那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