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来
  尘星见他哭, 吓得赶紧拿来帕子,心疼地给他擦眼泪,一边擦一边骂:“那个神经病太子!!非要您给公主做驸马, 咱们这也做了,他还不满意么!上次去桂州, 利用您、陷害您!这还要派人监视您!有病吧他!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过分!太过分了!”
  姬昭哭得更难过,他原本以为他已经麻木, 没想到还能哭出来。
  “您别难过了, 别难过……”尘星更心疼, 手上更小心, “别哭了啊,为那种有病的人不值得!哼!他敢在您身边放奸细,回头咱们就告诉陛下和公主去!叫他们都知道,太子就是个两面三刀的人!”
  姬昭摇头,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 他才不是因为这个哭,可他到底为了什么哭呢?
  他也不知道啊, 泪水却是涌出更多。
  “您别哭了……”尘星见这眼泪是怎么擦也擦不尽, 伸手揽住他, 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姬昭将脸埋在尘星怀里,狠狠地哭了一场。
  这一天也是一通折腾, 折腾到现在,天本就黑了, 姬昭身心俱疲, 哭完后, 脸上还带着泪痕,躺在尘星怀里就睡着了。尘星小心将他的脑袋移开,殷鸣已经放好枕头,铺好铺盖,尘星将他在榻上安置好,又去拧了个温热的湿帕子来,给他轻轻地擦脸、擦手。
  姬昭的脸都哭干了,已是七月,金陵城从七月底起,早晚便已开始凉,天也渐渐变得干燥。尘星拿来珐琅嵌贝壳的小罐子,挖出香膏给他抹脸,都妥当后,再检查一次被子。
  他们俩一人吹灭几盏灯,只留了一盏小灯在屋子里,两人前后出了内室。
  站在廊下,他们俩看着满庭月色如水,两人一同沉默。
  沉默了会儿,尘星先道:“我倒是有一点想不通,若是太子安排探子在咱们府里,可乐那四个人倒也说得通,毕竟他们就是太子送来的,我们俩也一直提防着他们四人。可是杜师傅和小刘师傅,不是那位徽商送来的吗?太子竟然厉害到,能够把人通过别人给送来?”
  殷鸣拧了眉头:“我也正想着这事,其他都好说,只这点实在想不通,或是说,那个徽商,跟太子勾结?”
  “哼!”尘星生气,骂道,“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人!亏我先前还觉得那人不错!”
  “我们郎君写给他的信,从来没真正送给他,都被人截了去。我们郎君是驸马,是侯爷,你想,又有谁有胆子敢截我们郎君的信?”
  尘星更是要骂:“果然是一伙的!两个都是神经病吧!我们郎君对他多好,他就这么回报我们郎君?!骗子啊!枉费我们郎君一片真心!再说太子那个神经病,安排这么多探子也就算了,那样害我们郎君,还给他摘枇杷叶子,流了那么多的血……咳死他——”
  殷鸣捂住他的嘴:“你这张嘴,就是不饶人,谁又知道暗地里还有多少探子?万一听着了,报给那人知道,又是一桩罪,你嘴上把把门。”
  尘星这才不情不愿地闭了嘴,却还是在心里将那两人骂了不知多少回。
  宗祯从午后便一直在延福殿,今日张一绯终于得以进宫拜见,抱着仁宗皇帝那是一阵哭,宗祯本来没想去的,听说此事,立即过去,他怕他父皇的心又要给张一绯给哭软了,张一绯在梓州的一切收入,已全部充公,这次铁定是来要钱的,他反正是不要脸的,说哭就哭,唱作俱佳。
  果然他到的时候,父皇差点就又要被哄得给张一绯官职,他一打岔,这事才作罢。
  他从小身体不好,很少见人,包括他的亲舅舅,他冷着张脸,眼神似刀,甚是吓人,张一绯有些怕他。再瞄瞄陛下一脸不忍心,张一绯沉下心来,继续哭诉家中如今艰难,门庭冷落,宗祯直接道:“那舅舅干脆就将宅子卖了吧,换个小些的,这样有银子周转,门庭变小,想必也不会那般冷落。”
  张一绯被他给噎住了。
  宗祯跟说真的似的,对仁宗道:“父皇,要不我给舅舅们赏座宅子吧?是母后当年住过的宅子之一,母后一直极爱的,就在城外不远处。我瞧着如今舅舅们住的地方,许久没人住,怕是风水也不好,卖了算了,换个小些的地方住,那处也清静,还能沾沾母后的福气,方便几位表哥、表弟安下心来读书,我可还盼着表哥表弟们金榜题名呢,这也是母后的心愿。”
  仁宗皇帝觉得儿子说得很有道理,差点就要应下,张一绯吓得赶紧说不敢擅用皇后娘娘的宅子,开玩笑,他们如今的张府,也是京里数得着的名居!再者,家里那帮小子,读的哪门子的书啊!
  张一绯本还打算再卖卖惨,抬头看到太子外甥那不苟言笑而又冷峻的眉眼,再不敢说,最后灰溜溜地走了。
  宗祯心中冷笑,却知道他们还会再来求父皇。
  仁宗又感慨几句,跟他求证道:“听说你打算暂缓秦姑娘进宫一事?”
  “是,她婶娘刚过世,听闻她婶娘与她关系极好,便叫她在家守孝守足一年再说吧。”
  “也好。只是——”仁宗看他,“父皇是觉着,宫中总要有个女子,平常宫中事宜,总要有人露面,否则又要等一年,又得你妹妹进宫来,要么你提一提你宫中那位良娣的位份?”
  不知怎的,宗祯眼前飘过姬昭和周良娣那夜焰火下说笑的场景,他的面色瞬时变得不太好看,仁宗皇帝看得有些怔愣,宗祯回过神,索性就道:“父皇,要么,直接就指个太子妃进宫吧。”
  仁宗怔愣过后,反倒是大喜:“你已有意中人?”
  “不是什么意中人,只是儿子觉得她很合适。”
  “是谁?!”仁宗非常好奇。
  “晚些时候告诉父皇。”
  仁宗朗笑出声:“还给父皇瞒上了,好,好!父皇就等着!你可要早些告诉父皇,父皇这里有许多东西要赏下去呢,都是你娘亲当年给你们兄妹准备的,你妹妹那份已经给出去,倒是你啊……父皇也希望你跟你妹妹似的有个可心人,驸马是个好孩子啊……”
  仁宗说着说着,又说到驸马身上,他是真觉得驸马好,又可惜:“只是他们俩成婚已将有一年,祾儿竟连个好消息也没有,唉,不过也好,祾儿还小呢,太早怀孩子不安全,你娘亲当年就是生了你,落下病根,唉……”
  宗祯将他一通安慰,才回自己的东宫。
  路上,他再想到父皇可惜的那些事,距离上次在山上也有好些日子了,据他观察,大概每个月,姬昭会在公主府留宿最少四次,难道现在两人还没圆房?
  心中再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若是一直不圆房那就好了。
  宗祯顿在原地,想了想,又暗自摇头,他为何会有这样的心思?或者,他只是在心疼妹妹吧?毕竟妹妹有心上人,是被他与父亲逼着跟姬昭成亲,再者女人生孩子太过不易。
  对,是这样,他又暗暗点头。
  看得跟在一旁的保庆与程深两人纳闷不已。
  回到东宫,“收”到姬昭的信,太子殿下的脸色十分好看,他没有急着看,先问过姬昭下午的动静,他知道今日姬昭请宗谚、秦文上门吃饭,但后来宗谚被他以赏赐为由给叫回去了,后来也没听到下文,他就去了延福殿。
  现下知道宗谚回家后,没再去姬昭家里,他这心里就舒服了许多。
  又听说姬昭送醉酒的秦文回家,他又有些不太舒服,心中暗自冷笑,秦文还比姬昭大好几岁吧?也真好意思,要驸马亲自送他回家,面子可真大。
  再听说,送完秦文后,驸马又去公主府上待了两个时辰。
  太子殿下开始面无表情,面无表情了一阵子,心道,没留宿就还算是好消息吧。
  他再想想,他只是为妹妹担忧而已,并非因为姬昭。
  总之,今日下午的这些听闻叫他很满意,只是今日没有杜博的鸽子飞来。
  不过有姬昭的信,太子殿下也没有很在意,他叫人全都出去,洗了手,坐在书桌后,开始拆姬昭的信看。
  每日晚间,看姬昭的信,是他唯一的消遣,也是他最大、最喜欢的消遣。
  有新的信看,那是最好,若是没有,就看从前的信,姬昭给他的信,已经装满三个匣子,他进过几次姬昭的卧房,他发现姬昭很喜欢用珐琅这些色彩比较斑斓的东西,很符合姬昭的性子,后来他也叫人给他做了几个珐琅描金的小匣子来,专门放姬昭的信。
  太子殿下将今日的信重复看了好几回,尤其是姬昭说他最最最重要的那句。
  独有他一人的书房里,太子殿下抿了抿嘴,抿出一个淡淡而又欢喜的笑来。
  小心将信纸叠好,再亲手放到匣子里,宗祯摸摸匣子,不舍地盖上,才又拿起桌面上的奏章开始看,离他睡觉还有一段时候,他要做的事太多。
  姬昭夜里睡醒,也没做什么噩梦,他睡得极好,偏偏就是忽然醒了。
  屋子里静静的,尘星他们想必都在外面,他也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声音,姬昭伸手摸摸自己的脸,还有些干绷绷的,伸手的时候,他瞄到自己的手臂,他索性伸展手臂,看着月光与灯光交织下的那道伤疤。
  尘星说,那夜,那人走前,是亲手帮他抹的药膏。
  药膏也的确有用,伤口已经结疤,大夫也说恢复得很好,只要继续抹药膏,不会留疤。
  姬昭将手臂收回被子里,看着窗户上高树的影子发呆。
  他还是想再试一次,是,不见黄河心不死,不是亲眼见到,他不信那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竟然是一个人。
  那个人真的对他太好了。
  万一世上真的有长得很像的人呢?
  哪怕像太子,也没关系啊。
  他依然抱有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