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
  载潋靠在马车里一刻也不敢睡,她只怕等自己再醒过来时,发现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她就再没机会亲自去瞧一瞧颐和园里的风光了。
  她怕吵着额娘休息,便一个人靠在马车的窗边静静瞧着外边儿,那日的太阳升到了顶点,映在载潋的脸蛋上泛着暖意,载潋一只手打着马车窗上的帘子,她发现马车外的景象都渐渐变了,连窗外的颜色都跟着马车的脚步渐渐变轻变淡了。
  载潋见街上都是些刚抽新芽的嫩绿色垂柳,再向远处望,还瞧见些含苞待放的玉兰,淡白色和嫩粉色都融远方的画里,叫人瞧了连心情都跟着舒缓起来。
  载潋往日里在城里所见的都是些不怒而威的朱红色与象征着万乘之尊的明黄色,不到颐和园外,载潋根本不知道,原来在海淀的村庄里,大多数百姓的房子都以素灰色为主,素净的灰面砖瓦与道路两旁的嫩柳玉兰融在一起,自成一幅与宫里、王府里都不同的景色。
  载潋坐在马车上掀着帘子,困意渐渐被眼前的景色冲散了,她仰着头看正午的太阳,阳光晒得她身上暖洋洋的。她感觉马车的脚步也渐渐放缓了,她再抬头去看,竟瞧见远处一块精雕细琢的牌楼后面的山上露出半截高耸琼楼的影子,她的困意瞬时全都被冲散了,只顾着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的建筑细看,才见那座矗立在山腰上的楼阁不像是宫里的大殿,则更像是一座威严耸立的宝塔。
  载潋心里好奇得厉害,尚未进颐和园的大门,眼前的一切已经足够令她感到新奇了。
  直到各府浩浩荡荡的马车队伍行到了颐和园外的官员下马碑后,载潋才扶着额娘缓缓下了马车,各王府贝勒府的小厮们都牵着各王府的马车去往了驻马处,只剩下各王府的亲贵们衣香鬓影地站在颐和园外阆苑琼楼的空场上,等待理藩院大臣的引入。
  载潋和载沣一左一右地搀扶着额娘向前走,载潋此时才觉得额娘也不比从前年轻了,现在的额娘,连走路时的步伐都比从前要慢上许多。
  载潋转头去看额娘,不知道额娘突然之间怎么了,她转过头去时才发觉,原来额娘一直抬着头瞧远处的山,载潋顺着额娘的目光望了望,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却仍不敢肯定,便诺诺地问了一句,“额娘,您怎么了?”
  婉贞福晋从载沣的手里将自己的左手抽出来,抬起来擦了擦眼角的泪,低头对载潋柔声道,“闺女,园子后边儿就是京郊西山了...额娘在想,你阿玛如今,病都该大好了吧...”
  载潋的心忽然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一把一样疼,她在来的路上曾隐隐觉得远处的山像是阿玛陵寝所在的西山,可她却不敢断定,现在终于确认了,却又勾起她伤心的往事来。
  载潋瞧见额娘逐渐苍老的面庞和逐渐蹒跚的步履,竟不知心里的悲苦该要如何诉说,她回想起额娘那句“你阿玛的病也该大好了吧...”更感觉心里的思念与悲痛几乎要漫出胸口。
  她抬头望了望远处的西山,想着那里是阿玛的长眠之地,她不知道为了颐和园工程殚精竭虑、呕心沥血的阿玛,今天是否也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颐和春风。
  “额娘你瞧!”载潋忽然想起了什么,她抬着手指着远处颐和园大门上的一块牌匾,婉贞福晋顺着载潋的手指望去,瞧见大门前两只石狮子头顶上挂着一块蓝底九龙金匾,上书“颐和园”三个大字,字迹苍劲有力、挥洒自如,左侧盖有“光绪皇帝御笔”之宝,上方盖有“慈禧太后御览”之宝。
  婉贞福晋看着门上悬挂的匾额,不知道载潋究竟要说什么,便低头问道,“潋儿,这块匾额怎么了吗?”
  载潋含着笑意抬头望,此时她正站在九龙金匾的正前方,只要抬头,就可以望见远处园子后那座阿玛长眠的西山,西山的顶峰仿佛已经已与眼前这块皇上御笔所题的匾额连成了一线。
  载潋笑着对额娘轻声道,“额娘,阿玛生前为了颐和园工程殚精竭虑、日夜操劳,只为得太后欢心,惟愿太后与皇上母子融洽,皇上的日子也就能更舒心一些。如今颐和园竣工,皇上为表对太后孝心,亲笔所题颐和园三字,彰显‘颐养太和’之意,皇上与太后母慈子孝,一定已经宽慰了阿玛的在天之灵,而阿玛此时...低头就望见颐和园的风光,也一定在天上颐养天年了吧...”
  婉贞福晋默默地听着载潋的话,此时已被泪水淹没了双眼。因为她比谁都更加清楚,当年醇贤亲王奕譞为什么会义无反顾地决定为太后承担下重修清漪园的重担,因为奕譞想为太后修一处撤帘归政后的颐养天年之地,因为他希望自己的儿子能不再被人掣肘,因为他希望自己的儿子能过得如意轻松一点,哪怕重担都由自己来担。
  可他最后还是被颐和园这副重担压垮了,可如今春风正暖,颐和园的大门也终于要徐徐敞开,皇帝与太后母慈子孝,婉贞相信载潋说的话,奕譞一定已经知足宽慰了。
  婉贞福晋拂了拂载潋的额头,温蔼笑道,“潋儿说得对,你阿玛他一定已经宽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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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到未时,理藩院大臣才从颐和园东门出,自东正门、东侧门分别引亲王衔、郡王衔亲贵大臣及其家眷入园,载沣自东正门入园,载潋和哥哥们别了载沣,便搀扶着额娘从东侧门入园。
  入园后不过百米,载潋所见之处皆是红墙金瓦、飞檐卷翘与苍松翠柏,她甚至不舍得眨一下眼睛,只怕眼前这些景象都是虚无的,会在自己眨眼的瞬间就消失不见。
  载潋静静跟在额娘的身后走,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小心,只怕会迈错了一步,载潋自以为自己从小长在天潢贵胄的亲王家,何等美景是她没见过的,今日却真正让她大开了眼界,春和景明的颐和园果真不负外人所传,当真算得上是天下万园之首。
  载潋正走着,忽然见额娘停下了脚步,她也不知为何,便也停下了脚步,转头正瞧见迎面走来载泽和静荣两人特地来给额娘请安,载潋下意识低了头,退了半步站在额娘身后。
  载泽正直直注视着载潋,直到静荣率先开了口笑道,“侄女儿给福晋请安了,福晋万安。”载泽才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低头缓了片刻才对婉贞福晋问安道,“晚辈载泽给福晋请安,许久不见福晋,不知福晋近来身体可还康健?”
  婉贞福晋微笑着搭了载泽和静荣的手,一边扶他们二人起来,一边淡笑道,“许久未见你们了,不必拘礼这些,我一切都好,只是精力没从前足了。你们何苦担心我,倒是我,还一直挂念着你们,都没问过,你们婚后一切都好吗,两个人相处得怎么样?”
  静荣斜瞥了瞥载泽,脸上的笑意却一直没有断过,她比往日都更欢喜地向婉贞福晋笑道,“劳姑母关心侄女儿了,侄女儿跟泽公和如琴瑟,自是有什么事儿都往一处想的。”
  载潋自始至终就站在额娘的身后,也始终没有抬起头来看过载泽和静荣二人,只待静荣话毕后半晌,载泽才接在静荣的话后对婉贞福晋笑道,“劳福晋挂心,我与静荣二人受皇上、太后赐婚,荣幸之极,自该举案齐眉,同舟共济。”
  婉贞福晋拉着静荣的手和蔼地笑了笑,又转头瞧了瞧载泽,开口淡笑道,“如此就好,将来的日子还长,你们二人一定要同心同德,患难与共。”
  “姑母的话,侄女儿一定都记着!”静荣喜盈盈地向婉贞福晋笑,载泽见状也略笑了笑,低声回道,“是,福晋教诲,载泽铭记在心。”
  载泽话毕后,静荣突然将目光转移到了婉贞福晋身后的载潋身上,故意提高了声音笑道,“哟,竟是潋儿呀!方才默不作声儿的,我竟没瞧出来!”
  载潋此时才缓缓抬起头来,因着静荣是自己额娘的亲侄女,是自己的亲表姐,便瞧着静荣的脸略略福了福身,低声道,“载潋见过泽公,见过福晋。”
  静荣脱开了婉贞福晋的手,走上前去一步搭住了载潋的手,清脆笑道,“潋儿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见起外来了?你我是一家人,更何况如今我和泽公成婚了,咱们更是亲上加亲啊!”
  婉贞福晋听了此话不禁笑静荣道,“你这丫头怎么糊涂了,你和潋儿本就是亲表姐妹,怎么倒因为载泽亲上加亲了?”婉贞福晋还掩着嘴在笑,静荣却故作无意地对载潋笑道,“侄女儿可不糊涂,侄女儿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谁不知道呀,我们潋儿和泽公最亲厚了!”
  载潋怔怔地望着眼前的静荣,当着额娘的面她不好说些什么,却又无法回答静荣的话,便只能低着头默不作声,载泽在一旁看着终于忍不下去,上前来拉了静荣过去道,“静荣,你到底要做什么?”
  静荣转头望了望身后的婉贞福晋和载潋,才终于朝载泽冷厉地笑道,“怎么,你这就看不下去了?我到底怎么着她了,就惹得你这么着急?”
  “我再和你说一次,”载泽气得字字句句都咬得格外清楚,“是我载泽自己心甘情愿喜欢她,但我们之间清清白白,绝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我会尽我全力认真待你,但请你不要再敌对她了!若不是她对你从未有过恶意,怎么能容忍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无端挑衅!”
  静荣听过后却只是冷笑,她垂着眸子,笑过了才看向载泽缓缓道,“你以为是我多疑善妒?难道我就看不出来,就是因为她,你和我始终隔着一颗心,我姐姐...身后母仪天下最尊贵的皇后,因为她!和皇上也始终隔着一颗心!你如何能让我不敌对她!就是因为她,难道我们所有人都要这样爱而不得吗?!”
  载泽听过了静荣的话竟一时目瞪口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想到,静荣居然提起了“皇上”,他一直都清楚,载潋心里早就住进了一个人,可他也无论如何不能明白,那个人究竟是谁,竟可以让载潋宁愿一个人忍受着孤独也要默默去爱护。
  此时载泽的脑海里忽然席卷过无数的画面——载潋冒着大雨跪在养心殿外,只为了见皇上一面;她满脸都是红肿的巴掌印,踉踉跄跄地从宫里走来,她进宫挨了打,却又不肯告诉皇上;在见到皇上身边的人时,她只顾着问皇上龙体是否康健,竟连规矩都顾不上了...
  载泽怔忡在原地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苦苦思索了那么久都求而不得的答案,竟被静荣这样简单轻易地就道破了。载泽曾想,无论载潋心里的人究竟是谁,他都不怕,因为以自己的身份地位、才学本领,不会有人能轻易将自己比下去的。
  可如今,载潋心里住着的那个人,竟让他望而生畏,又岂敢拿自己去与他相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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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婉贞福晋一头雾水地领着载潋在原地等载泽和静荣两人说话,却瞧见前头走来一队宫女,前头两个衣着体面的大宫女见了婉贞福晋和载潋便上前来问了安道,“奴才给老福晋和三格格请安,太后这会儿在乐寿堂摆了新鲜瓜果,正等着各府福晋和哥儿们格格们去尝鲜呢,奴才特地来请福晋和三格格过去。”
  婉贞福晋略点了头,开口问道,“载沣他们都到了吗?”领头的宫女笑着答道,“都到齐了,就等您和三格格了。”
  婉贞福晋又转头瞧了瞧不远处的静荣和载泽,见他们二人还没有要结束交谈的意思,便对两个宫女点了点头道,“好,你们前头带路,后边儿的人去告诉镇国公福晋一声儿,就说我们先走了。”
  后边跟着的一队小宫女连忙福身应话,退着步子闪出了队伍,等着去给载泽和静荣传话。
  载潋也不再去想方才和静荣的不快了,因为额娘并没有因此儿没有心生不快,载潋就觉得心生宽慰了,便只顾着欣赏身旁的景色,跟着前面领路的宫女一路往前走。
  两个衣着光鲜的大宫女领着婉贞福晋和载潋穿过了一道红墙间的夹路,才来到一处开阔的庭院里,载潋四周打量,见眼前有一道以朱红色圆柱相连的长廊,长廊一侧的玻璃窗上绘有荷花莲叶、鲤鱼戏水等图,每一根枋梁上也都绘有彩画,主题多以古典四大名著为主,长廊东侧的门上书“邀月门”三个大字,载潋兴奋地跑到长廊上远眺,才发现那座长廊竟长得令她望不到尽头。
  等到载潋仔细去看玻璃窗的花样子时,才猛然惊觉,原来玻璃窗的另一侧外竟是一面烟波浩渺的湖,湖面上水波不兴,只有微风吹过后留下一点微澜,湖水清透,靠近汉白玉围栏的湖面上还种植着含苞待放的荷花。
  远处的湖面上有一座白色的长桥,连接了湖岸与湖心的一座琼州,载潋仔细数,那座长桥之下竟共有十七个圆拱,她不禁感叹此桥之长。
  “额娘!您瞧!”载潋指着长廊外的湖面向婉贞福晋惊喜地大喊,婉贞福晋微笑着走到载潋身边抚了抚她的肩头,抬眼望去,轻声对载潋道,“闺女,你阿玛在的时候曾和我说,颐和园里的这片湖,叫作昆明湖,湖边的那座亭子,叫知春亭,因为每年湖水解冻,都从那座亭子所在的地方开始,所以得了这个名字。”
  载潋顺着额娘手指的方向去看,瞧见湖边果真有一座重檐四角攒尖顶的亭子临水而立,亭子内风景殊胜。
  “知春亭...”载潋默默地念了一句,她低头微微笑了笑,又抬起头来望着眼前这一片美不胜收的风景,已经感觉到了园子里扑面而来的春风。
  “福晋、格格!咱们也快着点儿吧!别叫太后她老人家等急了!”载潋身后头站着的小宫女向前凑了一步,含着笑意对婉贞福晋和载潋笑道。
  载潋一时沉醉于颐和园中的美景,竟都忘了还要去乐寿堂给太后请安,身后的小宫女过来提醒,她却忽然满心想的都是皇上。载潋的心立时涌起一股温热的跳动,那种感觉令她渴望也令她不安,她有多么渴望见到皇上,就有多么害怕再见到皇上。
  载潋想到皇上,竟忽然像是被定住了一样不能动弹,她站在原地,那张令她无数个夜里都辗转反侧的面孔此时又浮现在她的眼前,让她感觉眼前所有的美景都不再重要了。
  “格格,格格?”载潋忽然听见有人在叫自己,才从自己呆滞的情绪里抽回身来,她“嗯?”了一声,才抬头看见额娘已经跟着一队宫女走远了,只剩自己还站在原地呆愣愣地发呆。
  载潋连忙放开了步子去追走在长廊上的额娘,等她追上了额娘时,领路的宫女便领着身后众人转了弯,进了一座宽敞明亮的院子,院子坐北朝南,正向着廊外的昆明湖,从院内远远眺望过去就可以将湖上的美景尽收眼底。
  载潋抬起头去看正殿上的牌匾,只见“乐寿堂”三个大字被挂在檐下正中的位置,门前左右分别有麒麟与仙鹤的铜像,象征吉祥与长寿。
  载潋感觉自己连呼吸都变得缓慢了,她不知道皇上会不会就在里面,会不会进去就能见到他了呢?
  载潋正如此默默想着,她小心翼翼地跟着额娘向前走,一步一步踩在脚下的台阶上,只听见耳边传来太后身边二总管崔玉贵的通传声,“醇贤亲王福晋到——醇王府三格格到——”
  载潋忙将自己的目光压得更低了,她跟着额娘进了眼前的大殿,只能用余光看到大殿两侧坐着满满当当许多人,大殿正中的宝座上坐着身着华贵的太后。
  殿里轻烟缭绕,殿外的阳光从窗户投射进来,令缭绕的轻烟在地上落下妖娆的影子。载潋闻到殿里飘满了瓜果的香甜,耳边不断传来各府福晋格格的交谈声与笑声。
  载潋跟在额娘身后跪下给太后请安,磕头道,“奴才恭请圣母皇太后万福金安,福泽康健。”
  载潋没听到皇上的声音,也没见到皇上的身影,她只感觉自己心里空荡荡得令自己都害怕,她也不懂,为什么在要见到皇上的时候她会害怕,可见不到皇上却并没有令她感觉心安,而是更感觉失落。
  载潋只听到太后的笑声,“都快起来吧,去坐!”婉贞福晋自始至终从未抬眼瞧过自己亲姐姐的脸,一直只是默默地垂着眼眸,起身后也只是抚平了自己的裙摆,领着载潋坐到了醇王府席间,此时载沣、载洵和载涛三个男孩儿早已经到了,正坐在席间等自己的额娘和妹妹。
  载沣、载洵和载涛三个人见额娘来了,忙起身请额娘先坐,而后才敢重新落座。载潋走到了醇王府席间的最后,坐在了载沣和载涛的中间,她坐定后才发觉自己盘里早就摆了许多新鲜的瓜果,载潋不禁笑道,“这是谁给我留的呀?这么疼我呢!”
  载涛正吃着盘里的荔枝,侧头瞧了瞧载潋,见她一脸的得意的样子便打趣道,“你怎么知道是留给你的啊,我们刚才还以为额娘要坐那儿呢,这都是给额娘留的!”
  载潋不爱理载涛,他向来只会打趣自己,便转头去瞧了瞧载洵,笑道,“洵哥儿!你向来是有好吃的都会想着我,一定是哥哥给我留的!”
  载洵正用手帕擦嘴,颇有些窘迫地笑了笑,“妹妹啊...我是向来如此,可是今儿...还真不是我!”
  载潋蹙了蹙眉,她不敢相信地转头看回了载涛,用手肘拱了拱载涛问道,“诶哥哥,还真的是你给我剥的啊?”
  载涛一听此话便一直笑,最后笑累了才说了一句,“你啊,怎么不想想还有谁啊?我看着他都觉得好笑,最疼你还不会说!我都替他着急,怕是他妹妹想到所有人了,都想不到他!”
  载潋忽然意识到,可能是载沣给自己剥了瓜果放在盘子里,才转头去瞧了瞧载沣,载潋见他一身亲王朝服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样子竟让她生出了几分距离感,载潋挠了挠头,才扯了扯载沣的袖子,向他身边凑了凑笑道,“沣哥儿,是我不好,怎么没想到是你呢!”
  载沣嘴上不便说的,都用自己的行动弥补了,他向来不善于表达自己,一着起急来还总结巴,此时他见载潋凑在自己身边,便推了她一把道,“快吃吧,吃都堵不上你的嘴!”
  载涛在一旁看着便一个劲咯咯笑,笑得都快被果汁给呛着了,载潋刚尝了几个新鲜荔枝和葡萄,忽然听载涛停住了笑声,她歪着头瞧载涛,竟见他表情也开始变得复杂起来。
  载潋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瞧载涛,见他突然不笑了觉得奇怪,正想开口问载涛怎么了,便已听见殿内正中的位置传来一阵嘈杂声,载潋下意识去瞧,见几个眼熟的小太监脚下打着颤跑进了殿来,载潋听不清小太监附在李莲英耳边都说了些什么,只看见李莲英跟太后转达了话后,太后竟立时蹙起了眉,忽然动起怒来吼道,“还愣着干嘛呢!快去瞧瞧怎么样了!若在园子里出了什么闪失,你们都脱不开干系!”
  载潋心里忽然觉得不安,自今日她没见到皇上始,她便开始担心皇上会不会龙体有恙。载潋盯着那几个眼熟的小太监大步流星地跑出了乐寿堂,心里的不安与疑问更加浓烈起来。
  自几个小太监走后,太后明显也没了坐在殿里品尝水果的兴致,她瞧众人都因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变得闭口不言,也不禁略缓和了语气道,“不打紧的,头一日进园子,你们也都甭跟着担心了,我去瞧瞧珍哥儿,你们都跪安回去吧。”
  载潋猛然听到太后提到“珍哥儿”,心里对皇上的担心虽然消减了大半,可不安仍没有消散,珍嫔此时怀有身孕是合宫上下众人皆知的大事,此时若有什么闪失出在珍嫔身上,只能是有关于她腹中孩子的。
  “那个孩子可是皇上第一个孩子啊,绝不能有任何闪失...”载潋在心里默默地想着,却在此情此景下也无计可施,她先前入宫陪伴有孕在身的珍嫔,被太后亲下懿旨,送回了府里,现在她又怎么还能开口去问关于珍嫔的事情呢。
  载潋还在愣愣地想着,已见众人都起身跪倒,她忙跟着自己的哥哥们跪在了大殿中,叩头道,“奴才等恭送皇太后。”太后前脚才去了乐寿堂,便即刻传了銮驾来,一路往皇后及后妃所住的宜芸馆去了。
  醇王府几位跟着听遣的丫鬟上前来扶了婉贞起来,小厮也从偏门进到殿内来问载沣道,“王爷,咱们也回去休息吗?”载沣挪了几步,忙躬身扶了额娘起来,问额娘的意思道,“额娘,您一路上来,舟车劳顿,这会儿也累了吧,不如就回去歇歇吧?”
  婉贞福晋方才听了是珍嫔的事情,此时更是坐立难安,珍嫔腹中的,可是她血浓于水的亲孙儿啊,她又怎能不担心。可她也最明白,自己的亲姐姐,众人最敬畏的皇太后,最忌惮她与皇上亲近,自己更不能暴露一丝一毫对皇上过分的关心,她望了望窗外波澜不惊的昆明湖,强忍住自己心底的惊涛骇浪,最后只道了一句,“好,咱们回去歇着吧。”
  醇王府被安排住在昆明湖畔,万寿山下的清华轩内,清华轩内共有东西两座厢房,正房两侧有左右两座耳房,后有后罩房,其间庭院宽阔明亮,出门即可看到面前的昆明湖水。
  载潋陪同额娘住在清华轩内的正房内,额娘身边的扶秋姑姑和载潋房里的静心、瑛隐和李妈妈等人则住在正方两侧的耳房内。
  载沣一人独住在东厢房内,载洵和载涛同住西厢房,醇王府总管事张文忠、阿晋和阿升则住在最外侧影壁旁的耳房内,负责这几天在颐和园里的通传诸事。
  载潋扶着额娘进了暖阁,瞧见里面用物一应俱全,丝毫不比王府内逊色,载潋满心牵挂的都是珍嫔的身孕,她怕极了珍嫔会发生什么意外,她看不得皇上承受失子之痛。
  婉贞福晋也明白载潋的心事,更懂得纵然是自己留她也是留不住的,便吩咐了静心和瑛隐进来替载潋安置了包裹与一应用品,随后便对载潋道,“潋儿,你一定能懂额娘的心思,你最牵挂皇上,额娘也最明白,既然念着他,便去看看吧,额娘在这儿等你回来。”
  载潋听了额娘的话竟一时想哭,她们母女心心念念的都是皇上的安危,此刻牵挂的也都是皇上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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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载潋别了额娘,便一个人飞跑出了清华轩,她知道在这种关头之下,载沣是不会答应让她去管珍嫔的事的,她怕载沣出来阻拦,便谁也没说,连静心和瑛隐都没带,一个人沿着昆明湖畔的围栏一路狂奔,一直跑到皇上所住的玉澜堂后面的宜芸馆。
  载潋跑得气喘吁吁,额头上全是汗,她猛地停下来站在宜芸馆影壁前的门槛外,尚来不及擦干净自己额头上的汗,也来不及将自己急促的呼吸平息下来,便看见珍嫔身边太监戴恩如从里头走了出来。
  戴恩如见了载潋便直冲冲走了过来,扬了扬手里的拂尘便请安道,“奴才给三格格请安了,不知三格格来此有何贵干?”载潋垫着脚使劲往里瞧了瞧,希望能看见珍嫔是否安好,她见戴恩如四处拦着自己,便急道,“我来看看珍主子!不知道她都好吗?”
  戴恩如垂着眼皮略笑了笑,轻声道了一句,“哦,难为三格格了,竟是为了我们主子来的,奴才还以为三格格又是来争着见万岁爷的呢,我们主子方才吃错了东西,一直腹痛,不过这会儿万岁爷领着太医院最好几位太医来瞧过了,开了副方子才吃下,现在已经好了,万岁爷正在里头陪我们主子说话儿呢,您这会儿兴许是不方便进去了!”
  载潋并没有因为戴恩如的言辞态度而动怒,她相信戴恩如,作为珍嫔跟前儿最得宠的太监,一定不会以珍嫔的安危来骗自己。
  载潋静静地站在宜芸馆的门口,终究没有走进去,她静静地站着,她听见了皇上的声音,那个声音令她思念牵挂已经那么久了,可如今她听到了他的声音,却仍旧见不到他的面。
  “皇上一切都好吗?”载潋静默地站了许久,最终只问出这样一句话来,戴恩如仍旧是笑,他感觉自己终于看穿了载潋的心思,良久后才道,“万岁爷龙体一切康健。”
  载潋想起近来一直听载沣提起朝上的许多事来,日本方面还在一直挑衅,大清已经到了不得不与之宣战的绝地。可是今年太后的六旬万寿将近,太后自然不愿意大清与外国发生冲突,可载潋也明白皇上年轻气盛,亲政后更是想要一整朝廷中多年所积颓气,自然不肯委屈求和,定要与日本一决高下。一场介于大清与日本,皇上与太后间的冲突都即将上演。
  而载潋最担心的事情,也无非如此。她自然会无条件站在皇上的立场上去考虑,可她也知道,如今阿玛不在了,若皇上与太后之间产生摩擦,没有谁还有能力去平息她们之间的矛盾。
  到那时,载潋最担心皇上的处境。若能战胜日本还好,可若不能...载潋不敢再想下去了。
  “太后回去了吗?”载潋忽然又问戴恩如道,戴恩如点一点头,“太后来瞧过我们主子了,见主子没事了便回去歇下了。”
  载潋点一点头,又问,“皇上方才怎么不去太后那儿尝瓜果?”戴恩如却笑了,摇了摇头道,“这奴才怎么能知道,您要想知道,赶明儿去问王商谙达去吧!不过奴才猜想,是皇上懒怠着去吧,又没有想见的人,三格格知道,咱们皇上是最喜欢清净的。”
  戴恩如话音刚落,载潋忽又听见珍嫔脆如银铃般的笑声从里头传来,她想此刻皇上与珍嫔和如琴瑟,岁月静好,自己必定是多余的那一个,曾经在景仁宫中遭遇的那一切,她再也不想体会第二遍了。
  载潋自己笑了笑,低着头捻了捻手里的手绢,她摸了摸自己一直偷偷带在身上的几块芙蓉糕,是准备带给皇上尝的,那是她几天前在府里第一次亲自动手做的芙蓉糕,可现在,好像也没这样的机会了。
  “既然珍主子都无碍了,我就回去了。”载潋转身便走,再也没有在宜芸馆门口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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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载潋离开后便漫无目的地沿着昆明湖畔走,她放眼到远处去,见湖心的琼岛上飞来一群鸟儿,在岸边啄水中的鱼儿,又瞧见湖畔的围栏下有一群戏水的锦鲤,颜色红灿灿的,煞是好看。
  可她却打不起兴趣来去欣赏颐和园中绝无仅有的美景,她心中有好多事,都与皇上有关。
  载潋知道太后不喜珍嫔恃宠而骄,不将皇后放在眼里,之前在畅音阁的事就可以证明。可皇上却偏宠爱珍嫔,珍嫔甚至还帮皇上扶植属于自己的力量,这已经让婆媳间的矛盾演变成了分配权力的矛盾。
  载潋如今再看到皇上与珍嫔亲近,已不止于心中那点醋意,她更担心的是皇上与太后间的关系,更何况如今与日本关系极度紧张,开战在即,太后一力阻止,可皇上一力主张宣战,这让本就紧张的母子关系变得更加雪上加霜。
  载潋终究也只是个女孩子,她想不出自己到底能怎么做,她的力量太渺小了。
  “哪怕我是珍主子呢,我也可以想一些办法去缓和皇上与太后之间的关系啊。”载潋不切实际地乱想着,她很快便中断了自己的想法,她摸出自己衣袖中包好的几块芙蓉糕,自己咬了一口尝,她此时竟觉得索然无味,一点都不像前天在府上吃得那么好吃了。
  载潋心里酸涩难忍,她想起自己做好时特意给皇上留的这几块,都舍不得让哥哥们吃,可现在皇上却连见自己一面都不愿意,到底再次相见时,她的身份还是那么尴尬,什么都没有变。
  她气得想哭,想发泄,她想忘记这一切关于皇上的担忧,她只想痛痛快快哭一场。她用力碾碎了手里的一块芙蓉糕,看着湖边翻腾的鱼儿,竟想不如将这些点心都喂鱼罢了!
  载潋走着走着便到了今天早上额娘和自己提起过的知春亭,临水而立,风景殊胜。她木讷地走进亭子里去,迎着风站在湖边,望着水中一路游来的鱼儿,将手里被碾碎的点心一点一点地扔进了湖里。
  鱼儿们翻腾着来抢载潋扔下去的点心,发出一阵阵水花翻腾的声音,载潋默默地靠在知春亭里,任风都将头发吹乱了也没有任何反应,只顾着一块接一块地投喂着湖里的鱼儿。
  时间过了多久,载潋一点感知都没有,她只是麻木地重复着自己的动作,等到许久后,她才发觉湖里的鱼儿竟然都不见了,自己扔进湖里的点心都漂在湖面上,随着波浪一起沉沉浮浮。
  载潋心里好奇得厉害,为什么方才还在争抢着吃自己手里的食呢,这么会儿的功夫就不见了呢?她将还留有的两块芙蓉糕重新包好,装进自己的衣袖里,凭栏向远处眺望。
  载潋竟瞧见皇上就站在知春亭旁边的围栏外投喂着湖里的鱼儿,皇上投喂的是专门用来喂鱼的鱼食,对于鱼儿们来说,自然比载潋亲手做的索然无味的芙蓉糕要好吃百倍了。
  载潋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是皇上站在自己旁边投喂着昆明湖里的鱼儿,载潋想,自己就站在这么近的知春亭里,皇上一定早就看见自己了,为什么却一句话都没说呢,只是一个人站在旁边默默喂鱼?
  载湉见载潋已经发现了自己,于是便也不再演了,他收了手里的鱼食盒,吩咐王商与寇连材他们都不许跟着,一个人大步流行地向知春亭走,他三步并作两步地登上了知春亭前的台阶,笑着对此时一脸诧异的载潋笑道,“喏,潋儿你瞧啊,看来昆明湖里的鱼儿更爱吃朕手里的食儿啊。”
  载潋此时猛然看到皇上,心里所有的思念委屈全都翻涌出来作乱,她想一想方才自己满心的担心,都是有关于皇上,可是皇上他却笑意盈盈地跟在自己身后喂鱼,全然不知自己的心事。
  载潋忍不住赌气道,“皇上你欺负人!皇上用的是专门用来喂鱼的鱼食,奴才用的是...”载潋低头看了看自己刚刚包好的两块芙蓉糕,突然语塞,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潋儿用的是什么呀?”载湉一脸笑意地问着载潋,载潋只好假意道,“奴才用的是两块吃剩下的点心。”
  载湉贴近了载潋两步,与她面对面站在一起,他拿过载潋手里的两块点心,见外面包裹着点心的绢子被折得特别平整,便笑道,“朕方才过来的时候,见你捧着这几块点心,像是捧着宝贝似的,绢子还折得这么整齐,真是几块吃剩下的点心吗?朕怎么不信。”
  载湉自己解开了包裹着芙蓉糕的绢子,那块绢布便在风中轻轻摇曳,载潋看着皇上的眼睛,她最不擅长欺骗皇上,她的眼睛不会说谎,便不再看皇上,扭头到一边赌气道,“是奴才做给皇上吃的,皇上既然不想吃,就还给奴才吧!”
  载潋伸手去抢皇上手里的点心,载湉却故意将点心举高了不让载潋够着,他看着载潋着急的样子便得意笑道,“朕就知道潋儿心里是挂念着朕的。”
  载潋一听此话,立时安静了许多,她的目光里流露出的是无限的思念与担忧,可她却不能全都倾诉给他。载湉捧起手里的点心,仔细放到嘴边咬了一大口,对载潋道,“谁说我不想吃,我的潋儿做给我尝的,我当然想吃!”
  载潋忽然难以自控地哭了起来,她将所有的委屈都发泄了出来,她看着皇上一口一口将自己做的点心全都吃完了,才问了一句,“皇上,好吃吗?”
  载湉用力地对载潋点头,笑了笑道,“好吃!潋儿亲生做的,自然好吃!”载潋听后竟哭得更凶起来,她一头扎进了皇上的怀里,张开双手将皇上抱得极紧,就像生怕他会消失不见一样。
  “潋儿,这么久不见,你就不想朕吗?”载湉的声音从载潋的头顶传来,载潋的眼泪更加抑制不住,她抬起头来望着眼前的皇上,哽咽道,“皇上察觉不到吗,潋儿每天都在思念着皇上,每天...每时每刻,可我又好怕再见到皇上。”
  “从前那些事都过去了。”载湉抬起手来擦了擦载潋脸蛋上的泪,他轻声笑她道,“朕又不会吃了你,你怕些什么?”
  “怕见到皇上,皇上和珍主子在一块儿,奴才还是多余的那一个,是皇上不需要的。”载潋哭过以后心里舒服了好多,她如实地对载湉说,载湉听到载潋如此说,心里忽觉酸涩,珍嫔是他的妃嫔,纵然当初不是他自己选中的,可他现在也必须对珍嫔负责,更何况她如今还怀有身孕。
  载湉轻轻摸了摸载潋的脸,温柔地对她笑了笑,可是眉间的愁意仍没有消散,耐心向她解释道,“潋儿,有些事是朕不得不周全的,也是朕责无旁贷的,不得不为。”
  载潋忽释然地笑了笑,她第一次见皇上这么温柔地对自己解释,她其实明白皇上是天子,是天下人的皇帝,皇上会有很多的妃嫔和女人的,她只是因为自己对皇上的爱太浓,而爱又都是自私的,才会每次都忍不住心酸难过。
  皇上能这样照顾自己的感受,低声细语地同自己解释自己的为难,载潋已经很满足了,她也不会真的让皇上弃珍嫔于不顾,弃皇后与瑾嫔于不顾的,那样不负责任、始乱终弃的皇上,才不是载潋一直以来默默爱护的那个人。
  “潋儿明白。”载潋柔声对皇上笑了笑,载湉看着载潋笑了,也不禁忍不住跟着一起笑了出来,载湉觉得眼前人的笑竟比他见过的所有风景都要美丽,纵然是眼前的颐和园风光也不能比拟一二。
  载湉看着载潋笑的模样,感觉就像是春天里渐暖的风,他感觉只有在载潋身边,才能让他暂时忘却那些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朝政大事与一触即发的战事。
  载湉替载潋抚开额前的碎发,用手指轻轻弹了弹载潋的额头,定定道,“潋儿,你才不是多余的那个,有你在,其余人都是多余,没你在,其他人也全都是索然无味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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