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花无日不春风 第33节
  花房中没有置冰,午后闷热,吴伯埙拭了拭额角的汗,别无旁人,他拿起扇子跟在吴誉后面轻轻扇风:“父亲,那提毓夫一介妇人,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突然离京,您不觉得有异?”
  吴誉伺弄着花草:“这消息,准么?”
  “不会错。钟离王府的所有属官、下人,都是司礼监挑选出来的,口风很严。儿得到这个消息,只怕,她已走了一段时日。”
  外头的知了一声声叫得烦躁,吴誉道:“连她都接走,祝斗南,只怕当真是急了。”
  “一个乳母,这么举足轻重么?”
  “乳母?”吴誉撩起眼皮,“你没有听泯王提过,那妇人谈吐不俗、见识不凡?直到今日,你还以为那是一个下人出身的乳母?”
  “不是说,祝斗南的母亲,是当年陪尚孝王一同赴塞外的侍读学士刘宁之女么?学士之女,自然知书达理。听说提毓夫人本是刘氏的婢女,儿以为,她耳濡目染,所以才有别于一般下人。”
  吴誉摇了摇头:“王馨瑶,本身就是一代大儒之女。”
  王馨瑶……好熟的名字,吴伯埙一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吴誉有些累了,在椅子上坐下来:“眼拙耳钝。将来老夫不在了,你们兄弟可如何在咱们那位水晶心肝的陛下面前立足啊。”
  “父亲长命百岁。”吴伯埙忙递上茶盏,“儿愚钝,恳请父亲指点一二。”
  吴誉叹了口气:“也不全怪你,这件事,牵扯几十年、几代人,实在错综复杂。直到前日,廉厉找到了隐匿二十几年的稳婆张氏,为父才将这前因后果融汇贯通。”
  怎么无端又扯出一个稳婆来,吴伯埙越发迷惑:“张氏?”
  吴誉却问道:“你不是一直询问那个瓷瓶?可记得,上面的字。”
  吴伯埙顿时精神百倍:“记得,一面是福国,一面是世荣。还是儿命巧匠绘上去的,可以以假乱真。”
  “你,听说过柔福帝姬的传说么?”
  “当然听说过。南宋初年,有一个女子被官兵送到临安,面见高宗皇帝。她自称是徽宗之女、高宗之妹,是为柔福帝姬。她于靖康之变中随徽钦二帝一起被虏到北地,在塞外流亡多年,终于从金国都城上京逃出,回到故国,认祖归宗。高宗皇帝对这位失而复得的皇家骨肉恩眷隆重,封她为长公主,可是没过几年竟然发现,这位公主,是个赝品……”吴伯埙说到这里,尾音一颤,忽地想到什么,“难道……”
  吴誉的声音平平无波:“这个赝品的封号,便是‘福国’,而她的驸马,名为周‘世荣’。”
  “福国,世荣……难道、难道……祝斗南,也是个赝品?”
  “不对啊。”吴伯埙定一定神,“当日皇上怒摔瓷瓶,肯定是已勘破其中玄机。如果得知祝斗南是个假王子,皇上非但不严惩,还容他霸占王位、容他带兵出征?”
  “因为……”吴誉喝了一口茶,放下,“假王子,却是真皇子。”
  吴伯埙就好像置身于连番的潮水中,终于被这堆叠而起的大浪掀了个跟头,半天才仓皇道:“什、什……么?不、不可能……李贤妃、庄嫔、刘美人的孩子,早都夭折了。其余的,还未足月就失了胎……”
  “你说的,都是宫里的。宫外的呢?”
  宫外?王馨瑶?就像两道闪电骤然交汇,照得记忆雪亮,吴伯埙一下子想了起来:
  “王覃?”
  二十四年前,王覃是督察院中一名御史,以风骨峻峭、下笔如刀著称,他对当朝的粉饰太平、畏敌怯战痛心疾首,屡屡上书进谏,言辞犀利。承平帝对此深恶痛绝,每每不予理睬甚至严加斥责。可王覃毫不气馁,凝数年之力写下一份《劝战书》,当时在朝野中广为流传,鼓舞人心,影响不可谓小。承平帝一怒之下终于撕下了‘不因言获罪’的伪面,将他问斩,家中女眷全部没入宫中。
  那是一个百花次第争先出的春日。看着窗外的深浅红粉,承平帝心情颇佳,本打算是夜临幸坤宁宫,和酒服了沉香鹿茸丸。因时辰尚早,承平帝命司乐带来乐人,在乾清宫中调弦助兴。
  可偏偏唱的一首曲,正是王覃生平所填。承平帝勃然大怒,重责司乐后,余怒未消,问起王覃后人。王家小女儿王馨瑶,已没入后宫为婢。承平帝本以为,这块又臭又硬的破石头缝里长出的,也必是枯枿朽株,正好唤来折辱责打一番解气。
  谁想世上不单有洛中香,也有岩中秀。那一夜,荡漾着二八春华的绰约娇波,不让牡丹独占。
  可东君最是无常,春来春去无迹。
  次日一早,承平帝心生悔意,只道鹿茸乱性,拂袖而去。随即而来的,依然是一碗落胎药。
  无论承平帝、吴皇后还是吴家,都当那是一场来不多时去无觅处的春梦,并未放在心上。可十个月后,时任拱卫司指挥副使的王弼将一个初生男婴秘密送入宫中。
  整个吴家震动了,这才后知后觉地查出,王馨瑶是王弼远方的一个堂妹。王覃生性孤高,生前不肯攀援王弼这根高枝,平日里并无往来,外人并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亲戚关系,这才让吴家疏忽了。那碗落胎药的失效和王馨瑶的出宫,一定是王弼使了什么手段。
  承平帝生为嫡长,却幼而失祜,对庶出子的忌惮,几乎到了揪心扯肺的地步。这种恐惧在那些无依无靠的日日夜夜里隐秘生长,已经扎进他的血肉,根深蒂固。即便最终继承大统,他依然厌弃庶出儿女。更何况,二十多年前的承平帝风华正茂,根本没有担心过皇嗣血脉。他绝不会为了一晌贪欢而落下‘私幸罪女’的瑕疵、违背‘无异生之子’的誓言,因此,勒令王弼速将此子送出宫遗弃。
  吴家人舒了一口气,可不敢再大意,斩草必须除根。往后的数年里,廉厉利用职权布下天罗地网,上天入地地追杀母子二人。终于在七年之后的一个元宵之夜,找到了他们的行踪。
  吴伯埙已忆起大概:“当年廉厉亲自出马,一箭穿胸透背。虽然那孽种滚下山坡被大雪所埋,没有找到尸身,可一个七岁小儿,能经住廉厉一箭?就算他大难不死,也应该落下疤。儿已三番四次确认,祝斗南的胸口的确没有箭疤。”
  “那是因为……”吴誉吸了一口气,缓缓呼出,“二十三年前的张家村里,王馨瑶生下的,不是一个,而是一双。”
  吴伯埙再次惊呆:“一——双……”
  “王馨瑶生下第一个孩子,接生的张氏急忙将他交给等待的王弼,王弼即刻送婴儿入宫。可没多久,王馨瑶再次作动,生下第二个。想必,王弼送子入宫时,也当王馨瑶只有一子。当时,除了王氏和张氏,世上再没人知道,其实,是一胎双胞。”
  “儿想起来了。”吴伯埙忽道,“去年张掖之战后,鞑靼不同意用奋武王换他们的王子,皇上说了一句话,他说‘怎么会有人不想要回自己的儿子’,现在想起,大有深意。儿本以为他指的是鞑靼汗,不曾想,指的其实是他自己。父亲的意思是,皇上后来又反悔了,想要找回流落民间的骨肉?”
  “张掖大捷,是在你姐姐大去之后,皇上少了一层顾忌。另外,他已年近半百,不复当年,仍然没有皇嗣。当年不在乎的,自然重要起来,改变初衷,也是合情合理。”
  “父亲单只凭这一点,便怀疑了祝斗南的身份?”
  “以皇上的性情、心胸,竟肯接回尚孝王的儿子,还封为钟离王,实在匪夷所思。如果单只为了安抚太后,大可封一个世子,再多加赏赐了事。可却一定要越次封为亲王,还是钟离王,太子守中京,这是人人知道的,皇上难道不怕这位一手栽培的钟离王一力主战、坚决迎父还朝么?”吴誉摇了摇头,“记住,无论何时,皇上也绝不会让尚孝王回来。”
  皇上少年时不喜三弟,年长后又惧怕兄终弟及,这本不是什么秘密,可见吴誉说得森然,吴伯埙还是问了句:“毕竟亲生兄弟,又没有深仇大恨,为何如此决绝?”
  吴誉有些疲倦:“有些事,你还是不必知道。”歇了一歇,他接着说道,“为父当时便令廉厉密查,果然,发现了一桩可疑之事。监礼司的一个太监曹荣,死了。年纪轻轻无疾而终,虽然有些奇怪,却也不算什么大事。可他的家眷闹进宫中,说他是死在榆林镇的任上,要求按军功多加抚恤。廉厉查过,这个曹荣,并没有什么军务,他能去边关,就一定是奉了什么密令。他虽职位不高,却是王弼的义子、心腹,在那个时候悄悄去榆林镇,到底是什么样的密令?”
  “榆林镇……祝斗南还朝之前……”时空交叠,影影绰绰,吴伯埙道,“祝斗南入关,就是经由榆林镇。父亲的意思是,曹荣密去榆林镇,与这件事有关?”
  “十六年前,盛国威出使鞑靼,回来后称尚孝王有一子,大概,是真的。可无论有没有这个王子、王子是什么样的人,在榆林镇,他摇身一变,成了祝斗南。这偷天换日之人,又是谁?”
  吴伯埙心中一震:“越孝?”
  “为父当时猜想,应该是越孝。这才像是皇上的做法。一来,越孝一向谨小慎微;二来,让越孝除掉尚孝王的儿子,也就斩断了越家与太后之间的联系。越孝果然谨慎,廉厉派人去榆林镇密查,查到些蛛丝马迹,却也不敢断定。时近年底,为父便想了个法子,以瓷瓶相试。当时朝野一片主战之声,榆林御史又送递万人请战血书,此时越孝再贡来一支‘福国’瓷瓶,皇上心中会作何想?”
  “皇上会以为,越孝是在用真假王子之事作为要挟,逼皇上赐予兵权、许他出击鞑靼。”
  “皇上怒砸瓷瓶,老夫便知道,所料果然非虚。”
  第41章 花灯照旧夜
  斗室之中疑云密布,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陈练达闻守备署之乱已带兵赶到,见众人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心生疑惑,犹犹豫豫埋进一脚,生怕一踏入,自己也变得一样。
  “拿下高瞻、陈练达。”
  这是摘掉面具之后祝斗南说的第一句话。
  周显腾地起身,一把按住要起不起的高瞻,将他双手反剪。与此同时,陈练达也被身旁一名千总张齐制住。
  管他呢,王爷让拿,先拿了再说。都是长久受制于人的下级,积怨已深。
  高瞻惊得吱哇乱叫:“殿下?哎呦哎呦轻点……周显你个王八蛋公报私仇!”
  陈练达到底是个武将,将两个膀子一抖,几乎挣脱了:“殿下,这是何意?”
  祝斗南没有理会:“立即撤回城外伏兵,护奋武王入城;拆除议事厅火雷,暂留越家人,以礼相待;收缴海雕军全部火器。”
  周显虽然满心疑惑,却一声应得比一声高,压着高瞻的手丝毫不松。
  “殿下?”陈练达怒道,“为何出尔反尔?你想把我们怎样?”
  “里通外邦、蓄意谋反,杀。”
  周显生怕他反悔一般,抽出刀来朝着高瞻就是一下子,随着一声惨叫,鲜血溅得他满身满脸。
  陈练达却不甘就戮,飞脚踢掉张齐拔出的刀,猛向外逃去。
  祝斗南足尖一挑,地上的刀飞了起来,正中陈练达腰身,穿过铠甲,将他牢牢钉在墙上。他奋力挣扎叫骂,似乎并未受伤。
  张齐楞了一下,立即会意,扑身上前补了一刀。
  祝斗南道:“从现在起,你代守备职。守城建功,再为你请封。”
  “是!”张齐大喜过望,“请殿下下命!”
  “严守四门,将海雕军的火炮全部架上城墙,一旦鞑靼来袭,全力抗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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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尧封看着祝斗南手中的第二张军令,眼睛里窜起的火苗就像被兜头一盆水给浇灭了,半天,死沉着脸道:“你想怎么样?”
  “一验俱验;一毁俱毁。”
  那道什么拒不出战的军令自然是伪造的,祝尧封携印而来,真假立现。可面对不依不饶的祝尧封,祝斗南又拿出了另一道军令。那是去岁重阳节,一道榆林驿守军于京城西北郊操兵封路的军令,落的是奋武王王印,而那笔张牙舞爪的字,祝尧封看着就头疼,正是出自祝北赫。
  一样是假印。
  祝斗南道:“风雨之际,孙总兵难当大任,王爷宜速回宣化主持大局。”
  祝尧封心中一凛,他是在暗示什么?有人想要调虎离山,图谋宣化?看张家口的如临大敌,又不像作假。
  夜风袭来,未熄的怒火大有重燃之势,祝尧封气冲冲道:“这个祝斗南,诡计多端反复无常,把本王耍着玩儿么!”
  侍卫道:“这位钟离王,有些邪门儿呢……”
  祝尧封一皱眉:“什么意思?”
  “去年重阳,韩大鹏调榆河驿的兵在京郊设了几道关卡,钟离王明明被挡在城外,多少眼睛都在周围盯着呢,可是那一边,他又从从容容到万岁山赴宴去了,您说奇不奇,难道他有□□术?会不会是他在北边那些年,学了喇嘛教的什么邪术……”
  “闭嘴!”祝尧封素来不信这些,又被他提起祝北赫伪造军令的事,“不长进的逆子,一群没用的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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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扇质朴的木门吱哟一声向里推开,小屋很空,一下把鼓足的勇气吸了个光。站在门口,他有些无措,想了想,还是走进去。
  提毓夫人背朝他:“都说你们两个像,可我只听脚步声,也能分得清。”
  “娘——”他说。
  “那位越小姐,却到现在都分不清,看来,是无心。”
  他不知道娘为什么这时提起越季来。
  “你哥哥呢?”
  话锋一转,他的心一沉。
  提毓夫人转过身来:“你杀了你哥哥?”
  “没有。”
  提毓夫人摇了摇头:“心不够狠,当不了皇帝的。”
  倒是有一个心狠手辣之人。他道:“您知道他都做过什么?”
  “他做得算不上错,只是,太急躁了。”
  “算不上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