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六扇门大佬递烟 第166节
  齐禅教给他成人,明月教他成夫,为霖教他成父。
  时至如今三十多个年头,他段崇至少不是个一文不值的人。
  不枉此生。
  他穿上开衫,将文身藏在袖子下,转而去帮成璧将她那些宝贝的书收起来。他将叶子书签搁上去,做个标记,才发现她已看到了最后的章回。
  一枝写意的桃花从书页横生而出,灼灼欲燃。最后一句写道:
  时无重至,华不再阳。
  风风雨雨,也莫误了春光。
  第191章 寒不侵玉(一)
  临京新任京兆尹第一天坐堂, 就逢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亲视巡察, 整个人紧张得不得了。这天府衙接了件小案子,从陈情状来看,案情简单,无非是奴隶判属问题,只需按照律例解决即可,不怎么用审。
  可如今有两座大山坐镇侧堂, 机会难得。京兆尹怎么说也得好好表现一回,索性小事化大, 大事化正, 正儿八经地提来原告、被告上了公堂, 大开堂门欢迎百姓围观听审,做足了一套清正廉明、两袖清风的程序,动作非常标准。
  被告是富商贾大名的奴婢芳寻。贾大名是孟州来的马商,到京来跑生意, 在商圈里也算有名, 但有名的是贾大名他爹, 而不是贾大名。
  他爹卧病,贾大名代父入京跑商。在京一切都很顺利,唯一不大顺利的是他的贴身婢女芳寻随他入京以后,不知怎么就找了个相好的, 两个人说定了要私奔。
  当晚两人外逃时, 不慎被贾大名发现。这相好的见事情败露,狠揍了贾大名一顿, 带着芳寻跑了。
  贾大名情急下托巡逻的官爷才给他们逮回来。
  原本人都抓到了,只要把芳寻要回来,打人的挨一顿板子就得了。
  谁料芳寻这相好的不依不饶,找了个讼师,非要跟他对簿公堂,让京兆尹评评理。
  贾大名本来不虚他,想着京兆尹也没这个闲工夫管这点小事,所以就按照他的意思把陈情状交上去了。万万没想到,京兆尹真就接了这个案子。
  所以现在堂下一共有四人,跪着的有婢女芳寻、芳寻的小相好庆鹤、富商贾大名;还有个小公子,修身玉立,姿仪俊美,令人瞧得移不开眼睛,就这样大大方方地站在公堂上。
  京兆尹不知道这人是干甚么的,但见皮相青稚俊俏,一时舍不得大声吼训。
  京兆尹一拍惊堂木,声音清脆,那是相当不惊堂,没有任何威慑力。
  “堂下何人?见了本官,为何不跪?”
  好声好气的,围观的百姓纷纷暗道这是位亲民且没有架子的好官。
  这人折扇在手,躬身参官礼,“学生为霖是定安一四年京考秀才,现任讼师一职,照例不用下跪。”
  “哦,原来如此。那陈情状就是你写得了?”
  “非也,学生的陈情状在此。”傅为霖折扇一展,现在一旁的小厮躬身奉上陈情状。
  侧堂刑部尚书不知怎的,猛地一阵咳嗽,声如狂风骤雨,响彻公堂。
  京兆尹猛然惊醒,暗暗盘算,感觉刑部尚书定然是在提醒他树立官威!京兆尹又拍了回惊堂木,拔高声音喝道:“按照规矩,陈情状应提前递呈衙门,你怎如此不守章法?!”
  傅为霖一抬眉,左顾右盼,猫着步上前,贴到大堂案边,招京兆尹低声说道:“大人昨晚去了品香楼喝酒没错罢?”
  “你,你怎么知道?”
  “学生的陈情状昨天下午就送到了。大人公务繁忙,有所疏漏也是情有可原……不过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都在听审,要是学生……学生说出这件事,岂不是……”
  “是!是是是,还是讼师你懂得体谅本官。”京兆尹将陈情状接过来,“事事循规蹈矩,不懂变通,倒显得本官是个老古板了。”
  京兆尹展开状纸来看,越看越疑惑,上见为霖作禀,控诉贾大名试图奸淫芳寻,褒奖庆鹤壮士义举,救人于水火。
  京兆尹疑道:“怎么,这芳寻和庆鹤才是你的苦主么?”
  “回大人,正是。”傅为霖奉扇再拘了一礼。
  京兆尹道:“贾大名的陈情状,本官已经连夜审视过,被告芳寻身为婢女,不顾主家颜面,与庆鹤私通,更在私奔中打伤其主贾大名,以下犯上,乃是重罪。讼师,你可知若无真凭实据,但凭一张状纸,是没办法让本官轻饶了去的!”
  京兆尹见他青稚,少年既为秀才,必定是凭着笔杆子进了颂司,却不知晓公堂之上,讲究“铁证”二字,非他任意胡来的地方,于是末了好心提醒一句。
  为霖道:“大人,若无真凭实据,学生怎敢站上公堂?”
  为霖转头对芳寻说:“姑娘莫怕,京兆尹大人在上,明镜高悬,必定秉公执法,还你一个公道,且将你的冤屈一一道来,请大人听个分明。”
  芳寻给京兆尹磕头,声音娇怜,目光漉漉,“大人容禀。”
  芳寻将胳膊、颈子上的伤痕一一露给京兆尹看,言说贾大名素日里对她非打即骂,此人包藏淫心,好狭邪游(狎妓),对其肖想已久,苦于芳寻是贾大名父亲的丫头,迟迟未能下手。
  这次来京跑生意,没了父亲规束,贾大名淫心大发,意图强奸芳寻,好在客栈的跑堂庆鹤无意间撞破了他的丑事,芳寻才得以保全清白。
  贾大名邪心不死,庆鹤便劝说芳寻逃跑,这才有了之后诸事。
  为霖听言,以折扇抬起芳寻的手臂,令京兆尹将伤痕看得更清楚些。
  他微微吸了一口气,再抬起脸时已然是满眼泪光,动情至深,“大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此楚楚可怜的妙人,换了谁都要疼惜。贾大名豺狼之心,为人恶毒,令芳寻受尽鞭挞、拳脚之惨。大人,敢问面对此等蛇蝎之行,如何不避?如何不逃?”
  为霖又指着庆鹤说道:“且看庆鹤身为下三流,五短身材,瘦弱可欺,智慧品德皆不及在座各位,更不及堂上京兆尹大人,可就是这样人,却能有侠肝义胆,对芳寻施以援手,实在难能可贵。庆鹤虽行事莽撞,在行侠仗义的过程中无意打伤了贾大名,但其人年方十五,尚未成年,理应从轻发落。”
  “大人,”为霖抱扇敬道,“贾大名种种行径,令人发指,为霖替苦主诉冤上告,伏望大人明镜鉴察,还芳寻、庆鹤清白,严惩元凶,以肃刁风。”
  京兆尹见芳寻身上的伤痕已是触目惊心,听为霖一席阔论,不禁对贾大名略有嫌恶,口气强硬地盘问道:“贾大名,你可承认此事?”
  贾大名“哼”了一声,睥睨芳寻一眼,拱手道:“大人,草民冤枉。此人乃是我贾府买来的丫鬟,白纸黑字签过卖身契的,乃是一等一的贱民。既卖给了我贾府,就是草民的东西,跟草民府上的花瓶陶罐没甚么两样儿。大人,这世上可有打碎了泥罐子,还要人跟烂货道歉的道理么?”
  大周奴才身份也分两种,签过卖身契的,既为贱民,就是将一条命卖给了主家;未签卖身契的,只是在府上做工的婢子,依旧是良民,良民有人身自由,不算奴隶。
  “有理。”京兆尹点点头,“按照大周律法,的确如此。”
  为霖面色一惊,慌乱地问了芳寻一句:“你,你是签过卖身契的?”
  芳寻梨花带雨,又是点头又是摇头。
  贾大名笑哼了一声,“这位讼师,你莫听这小蹄子蛊惑了你去,这副小狐狸样子,专会勾引男人为她办事。她可是实实在在卖给我们贾家的,莫说打骂,即便是要了她的命,又能如何?”
  贾大名找到对方弱点所在,令方才滔滔不绝的为霖语塞不言,一时得意起来。
  为霖似恼羞成怒,概不认账,耍赖地问:“你说签过就签过?芳寻并不承认,不如且拿了卖身契来,呈到公堂上,看准是不准!”
  贾大名收到上公堂的传唤时,就已找颂司里的其他讼师打听过,该辩驳甚么,该准备甚么东西,一样不少。此刻他胸有成竹,随即招了小厮来,将契约呈交上来。
  京兆尹展开来看,白纸黑字果真写得分明,婢女芳寻的确将自己卖给了贾府。
  京兆尹抬眼,幽幽地看了为霖一眼,“本官看,这个案子已有定论。”
  为霖上前,要求查验契约,得允后细看一番。为霖才敬身退下堂来,对京兆尹大人说:“既然如此,为霖无话可说……”
  “如此……”
  “大人且慢!”
  为霖举起折扇,对着围观人群中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厮唤道:“马耳!放昭昭!”
  正是此时,马耳挤出人群,手牵一猫踏入公堂,正见这猫眯眼躬身,攻击形态十足,绕着跪坐在地上的贾大名慢走一圈,继而发出一声……
  一声惊细细弱弱的“喵——”!
  “……”
  贾大名烦极了毛茸茸的东西,拿袖子驱赶昭昭。
  昭昭呲牙咧嘴,爬上他的头就是一顿乱挠,贾大名惨呼嘶喝,摸爬滚打,闹得公堂是鸡犬不宁,震得明镜高悬的牌匾都掉了灰尘。
  京兆尹怒极,狠拍了几下惊堂木,左右衙役上前试图将一人一猫分开。为霖一声哨,昭昭就松了爪子,重新回到为霖脚下卧着。
  侧堂听审的刑部尚书咳得更厉害了。
  京兆尹怒斥道:“尔等大胆!放肆!竟敢藐视公堂,在此胡作非为!你这小小讼师,莫以为仗恃秀才身份,本官就不舍得打你!”
  为霖道:“大人言重。学生按照大周律例办事,何罪之有?”为霖从怀中摸出一纸契约,展开在京兆尹面前,“大人,白纸黑字写得清楚,这贾大名乃是我家跑出来的奴才,还是个连猫都比不上的下等奴才。莫说我请了猫抓他顽儿,就是我亲手揍他,他也是万万不能吭声的。”
  贾大名捂着血肉模糊的脸哭斥道:“一,一派胡言!我何时卖给过你!”
  为霖让小厮马耳将契约奉给京兆尹察看。
  京兆尹仔细看了两番,“这……的确是……可怎么,怎么会呢?”
  “大人,府衙大印还在上头,假不了的。”为霖一笑,桃花眼泛出点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邪笑,转着手中的缰绳悠悠然打量贾大名,“这贾大名就是我的奴才。”
  “你一派胡言你!”贾大名喝道,“我从未签过甚么卖身契!假的!一定是假的!他这是凭空捏造!!”
  京兆尹心存疑惑,将为霖召上前来,指着府衙红印给他看,“你这印从何而来?”
  为霖展开折扇,往京兆尹耳边凑了一凑,低声说:“大人不懂行情了罢?黑市上五百两银子一个,找人刻的。大人若有需要,皇帝的玉玺都能给你刻出来。”
  第192章 寒不侵玉(二)
  “你!”京兆尹眼睛都瞪圆了, “你这后生……!” 他半晌没说出话来, 眼前之人简直胆大妄为,恣意到一定境界了!试问整个临京城,谁敢拿传国玉玺开玩笑?!
  纵然为霖长得再俊,京兆尹也一顿大怒,“口出狂言,污蔑本官!来人, 将他拖下去重打三十大板!”
  内堂刑部尚书一阵疯狂咳嗽,看架势直恨不能将肺都咳出来。
  京兆尹听他暗示, 暗道:“难不成是打轻了?”他又看了如玉似雪的为霖一眼, 再想:“三十……也……够了罢……”
  “大人且慢, ”为霖退下再拜,“为霖此举是想向大人证明,这卖身契也可伪造。”
  “芳寻之前乃是河兴县贾府中豢养的伶女。贾大名的父亲贾兴贪恋芳寻美色,本欲抬入内府为妾, 不想当年朝中行新政, 解放贱民, 乐伶皆在此列,因此去了芳寻的贱籍。芳寻从良,回家帮助父亲事农。怎想贾兴对她贼心不死,伙同县令伪造卖身契, 欺骗芳寻父女二人, 强行掳掠芳寻入府为婢,并借此为机侵吞她家中田产, 最后逼得她父亲走投无路、气急而亡。”
  京兆尹越听,眉头皱得越深。贾大名越听,脸色就越惨白。
  这短短不过几个时日,小小一个讼师就能将来龙去脉调查清楚?这是何等的本事?
  “唯一的铁证就是这纸卖身契,为了诱使贾大名交出来,学生才出此下策。方才对大人无礼,学生不敢请求大人宽恕,可芳寻、庆鹤两人实属冤枉。”他话语说得恳恳切切,十分中听,“贾府父子共淫一女,是帏箔不修,大犯人伦;可私兼土地,逼杀良民,此条条列列皆与新政相悖,触犯大周律法。望大人追以严究,以正法纪!”
  搬出沈鸿儒推行的新政,就意味着傅为霖想整治的就不止贾大名一人,而是整个贾府。
  京兆尹再迟钝,也看到了这后生身上陡然现出的锋芒。这股子锐劲儿几乎不可挡,待最后一句落定,将全盘以小做大,京兆尹几乎是毫无意识地从他手中接过一把刀,不得不按照他的意愿,朝着朽木腐鼠劈砍下去。
  为霖修身玉立,秉持折扇,一派书生意气的模样,站在京兆尹面前却是不卑不亢,陈辩时眼眸里溶着月霜似的,沉沉森森;可谁教他生得眼似桃花,不动容尚且还带三分笑意,与其说是坏,不如说是邪了。
  余下诸事,就是等待京兆尹盘查贾府。结果已经料定,傅为霖已无需再过操心。
  退堂后,傅为霖迎着百姓喝彩的掌声踏出府衙。
  门口待命的七八个小厮皆拥来,于府衙拐角处扶着傅为霖踏上马车。偌大的车厢盛了张逍遥椅,一人捧冰,一人执扇送凉风;再有一个捧来精致的西洋镜,镜侧坠着细金链子。
  傅为霖戴上眼镜,往逍遥椅上一趟,在这暑热夏天,一边抱着猫一边享受着阵阵凉风,逍遥似活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