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宫粉黛无颜色 第171节
  半月后慕容康作为主将之一随大军出征燕州,阖府皆说当今重用四少爷,将来位极人臣指日可待,放了鞭炮送行。四喜却欢喜不起来,虽不是前锋,但战场刀箭无眼,行军艰苦,万一伤了病了怎办?
  为他精心打点好行囊,擐甲披袍,目送上了马,被无数骑兵步卒簇拥着浩浩荡荡离去。
  她伫立朱红大门前良久,胸口一阵撕扯着作疼,竟是一瞬间被钝器狠狠剜走了什么似,一颗心不知悬在了何地。
  望着空了的街巷,泪雾婆娑,蹄声和甲胄声已远。
  未攻克你,我却先陷落了。
  时光荏苒,又一年过去。
  正是二月初春,窗外雨声索索,细如牛毛润物无声,树头刚刚怒了新芽,轻风寒峭。静寂的夜,春和殿琴声淙淙,正是一曲《良宵引》。
  安可对着一架新得的伏羲式七弦琴轻拨慢弹,指法娴熟,从容优雅,琴箱嵌着她喜欢的螺钿小苍兰,父皇和母亲送的礼物,不久前父皇召集皇子皇女们作了一次考核,安可的楷书在同龄之中得了魁首,这是奖励。
  皇帝双手负在身后闭目踱步,静静品味着。
  定柔抱着沐浴完的安玥出来,擦拭着头发,小安玥口中添了几个蛀牙,疼的水米不进,怕扰了太后安睡,这几日回了春和殿。方才被母亲责备了几句,在净室怄了一顿气,将浴盆里的水泼溅一地,把母亲的寝衣都弄湿了,这会子气还没消,小嘴高高地噘着。
  安可弹完了一曲,皇帝夸她琴音清绝,心无杂念,有幽人之风,小安玥听了老大不服气,对姐姐努了努鼻尖。
  安可冲她扮了个鬼脸,对父母请个晚安礼,回寝殿安置去了。
  定柔往女儿的脸蛋上敷了些防皴裂的润颜膏,见到小嘴巴鼓着,便训道:“说你几句就噘嘴,跟哪个学得!”
  安玥生气地撇脸到一旁,皇帝听了忍不住发笑:“娘子觉着跟哪个学得?”
  定柔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能不能别在孩子面前拆我的台。
  乳牙不能拔,太医开了止疼护齿的药丸,噙在口中,安玥嫌苦不要,闹着要回康宁殿找皇祖母,定柔怎么哄都不管用,小安玥脾气又扭又犟,软硬不吃,定柔气得恨不得打小屁.股两下,皇帝心疼地走过来,说了一句:“不若咱不吃了,兴许明天就不疼了。”
  定柔大大剜了他一眼,气道:“都是你惯出来的!在康宁殿把糖当饭吃还罢了,我眼不见,听说会考那日,她不肯写,你就当着那么多人剥甜杏仁给她吃,你不知道是在害她么。”
  皇帝小心翼翼地解释:“我不是怕她握笔握的手酸,不就是几个甜果子么,吃一次不打紧的。”
  娘子现在脾气好大,只要一遇上孩子的事就牙尖齿利的怼人,让他怵的很,偏又欲罢不能。
  安玥牙齿复又痛了起来,皇帝怕定柔训斥,抱起孩子到了外殿,不停拍着背摇了半晌才哄睡了。
  定柔望着父女俩的身影投在窗扇上,捏了捏额角。
  玥儿比晔儿大一岁多,却还不如晔儿懂事,又娇气任性的很,诚然是被太后溺爱坏了。
  几日后天气大晴,京郊马场百草权舆,因时节尚寒,远处的山脉仍是草木萧索,不见绿意。
  襄王驰马进了围场,听说皇帝和贵妃在挑马,因有要事商榷,便也去了马厩,远远望见两个身影,皇帝着箭衣软甲,女子一袭莲青羽缎白鼠毛滚边莲蓬风衣,身形姌巧玲珑,头发束成个利落的髻,绾着一支素玉簪,远望清丽出尘。
  下马走近了,只见皇帝正欣悦地摸着一只体型骠骏的汗血神驹,女子忽而弯腰向地,手指触了触一堆黑乎乎的东西,正是燃草根熄了的黑炭,偷偷笑了两声,将手藏到身后。
  再走近了,听到对皇帝说:“你面上有一点点草青,想是喂马沾了草料。”
  “是么。”皇帝不觉有诈,女子踮起足尖伸出手去,一只纤纤柔荑,骨韵小巧,指若新剥出来的雪葱小段,指甲粉透莹润,轻轻在皇帝左脸画了几下,登时留下一片涂鸦。
  襄王顿住脚步,心中大大触动了一下。
  竟是如此促狭的女子,生平所经所历,从来没有一个敢这样戏弄哥的!有趣!
  他不由地展唇而笑,竟是觉得这行为可爱极了。
  皇帝浑然不知,仍去摸马的鬃毛,襄王也心生了促狭,走过去拱手禀奏,故意未点明脸上的点缀。
  小柱子端着茶来才看到,颤抖着唇:“陛下,您......”
  “嗯?怎地了?”
  小柱子比划自己的脸颊:“龙颜有污渍,沾上黑炭了。”
  皇帝霎时意识到什么,伸手去擦,指尖留下黑黑,竟真的有污渍,当着四周那么多侍卫,小丫头成心让他出糗。
  “好哇你!”皇帝接过帕巾胡乱揩了揩,抹了半张模糊的花脸,定柔拔腿就跑,皇帝疾步去追。
  定柔小碎步飒飒,风衣如蝶翼振翅,飏飏飘飞,灌了一兜风,回头笑说:“让你爱干净,哈哈哈......”
  天高云淡,春阳和煦,风中带着泥土和青草的芳香,襄王也觉惬意闲适,朝堂上的纷扰似隔了一个时空。
  那一男一女追逐着跑到了远处,变成了小指大的人儿,最后双双跌倒草丛,皇帝把女子按住,抹着泥土画了个小丑脸。
  宫女们端来铜盆和澡豆,两人闹够了才洗去。
  稍后皇帝独自漫步回来,女子上了一匹枣红小马,沿着马场四周扬鞭驰聘,跑了数个来回,皇帝坐到凉棚下乌木椅,襄王继续和他攀谈事务。
  不多时闻得蹄声笃速,踏燕归来,襄王转眸看去,女子不知何时遗落了发簪,乌油油的云丝散落开来,日光下闪着亮色,长若流瀑,轻若行云,如挣脱了某种羁缚,随风蹁跹。
  那颊边含着一抹莞尔,薄薄的唇弧度俏美,唇角弯弯地勾起,露出玉粳般的瓠齿,唇畔漾开恬静灿漫的腼腆。
  ……恍如春风一嘘,莳花绽蕊。
  他波澜不起的心怦然大震,竟如遭了一道霹雳,身躯定定地僵在了那儿。
  耳边浮现母后说过的话:“......宫中还真有这样一位美人,水灵逼人,笑起来会露齿,却很好看,脸蛋挂着羞赧,不是难为情的,是很甜的......”
  “你迟了一步,哀家将她赏给别人了......”
  呼呼的风声灌进耳膜。
  转眸看去,哥也是满眼神往。
  他逼着自己收回目光,无数个念头在心头纷杂,乱麻麻的剿成一团。
  宫女,赐婚......
  原来,我才是那个冤大头。
  第168章 梦中人 2 原来情之一字……
  翼翼京室, 城阙峨峨,一轮圆盘高悬黑如幕的天穹,闪烁零散的星子, 琼楼玉阁隐匿在冥冥夜色里, 重重檐宇铺着一层清辉薄纱,万物苍渺。
  黄门侍卫簇拥着亲王仪仗停下, 两个家令忙上来迎,襄王坐在舆车里捏着眉心, 似是很疲累。
  过了一会儿才下来, 被簇拥着回了书房, 褪下织锦繁绣的香色蟒袍和革带, 沐浴罢出来,宫人呈来一件牙色祥云纹直裾长袍, 回字纹镶边,他摆了摆手,道:“取那件月白色襕袍来, 穿着轻便。”
  稍事从衣橱取来,一经一纬织出来的羽缎料子, 右衽宽袖, 贴身轻茹无物, 衣身织绘出水墨渲染的明月松间照图案。
  这是他厚着脸皮从哥那里讨来的, 不知为何与绣坊同样的纫工, 这手法总能让人觉出不同, 走线细密精致, 衣袂和袖摆宽松如风拂凌波,又不显垂沓。这是裁剪的功夫,精确无比, 多一丝,少一毫都是慧心巧思,那天哥春风得意地穿着炫耀,他便喜爱上了,缠了几日,哥无奈,让春和殿主子亲手缝缉出了一件。
  襄王妃走进来,款款敛衽一福,笑道:“今日周妹妹寿辰,王爷怕是忘了罢?”
  襄王“哦”了一下,讪讪道:“孤近来忙的很,确实疏忽了。”
  襄王妃为他系上束腰的玉带,“妾身已在阊意殿安排好了筵席,各位妹妹们静候着王爷呢。”
  襄王捏捏鬓穴,由心生了疲惫:“好。”
  宽阔的殿堂四壁联辉,雕梁玉柱,底下坐着妃妾十余人,锦彩绣衣,云鬓花颜,环肥燕瘦各有态,舞姬们飞旋着长袖,襟飘带舞,翩翩蹈着一曲《满庭芳》,百花争艳之景。
  襄王独酌了一杯,望着一名身形娇小的舞姬,杏眸鹅腮,那五官忽而变了,幻化成另一个的身影,姌巧玲珑的身段轶态瑰姿,鹅蛋小脸,淡颦长蛾勾勒柔美的弧,俏美小巧的唇,颊边灿漫甜静的笑靥.....一曲罢了,他才知道自己不知何时怔住了。
  回过神,感叹自己的荒唐,心下竟慌的很,拿过酒盏,连喝三杯。妃妾们见状,端起酒盏,齐声:“恭祝王爷福寿与天齐,王府本支百世。”
  襄王低眸望着桌围垂下的金色流苏,唇角恍若闪过苦笑,大仰了一杯,放下酒盏,起身道:“孤明日还要上朝,事务繁忙,要早睡养神,你们多玩一会儿罢。”
  妃妾们娉婷一福:“是。”
  回到书房,那种身心无力的疲倦挥之不去,却不想入寝,坐在书桌后握起一支笔,摸出一纸素笺随手写下两个字,端正方圆的颜体,形以篆箍之笔,一个名字......
  待看清之后竟吓了一跳,握拳捶了一下额头,气急败坏地将纸笺揉成一团,高高一抛,掷进了熏炉。
  手掌抵着额,手腕微微颤,沉寂良久,窗外夜色如银,融泄一地白。
  如今才知,哥当初为何那般坚持,原来情之一字,一旦触动,便是刻骨铭心。哥他,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有红颜佳人围绕,却不及哥得一心人。
  而今才知当时错,错。
  哥,你不该跟我说那么多她的事,让我心中埋下情愫的种子,却到如今才知。
  天地广大,我竟是这样孤单影只。
  ***
  田野禾苗青青,蜿蜒的水流融入田垄,水汽清新沁人。
  今日是例行来乡下陪伴晔儿的日子,定柔下晌来了,早早做好了晚饭,倚在门边等孩儿下学。晔儿刚满五周岁,照理今年夏末才可入学,但有一次萝姑带两个孩子出去赏春景,半途遇见一群背着书袋的小儿郎,小宗晔一时好奇,问他们去何处,其中一个答,上学堂。
  小宗晔又问上学堂作甚,那厢答,学圣人之道,治国齐家平天下,小宗晔便生了向往,回来一本正经地对皇帝说:“孩儿要上学堂,学习四书五经六艺,将来好早早擎家理事。”
  皇帝略作思索,问他:“学海无涯苦作舟,寒来暑往,非一日之功,你可怕辛苦?”
  小宗晔黑白分明的眸子闪着坚定:“孩儿无惧。”
  皇帝又谆谆说了几个典故,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废,吾弗能已矣1。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2.....
  小宗晔双膝向地,磕了一个头:“儿子绝不负爹爹期望。”
  皇帝摸着儿子的小脑袋,含笑答应了。
  学堂在十里地外的小镇,每日寅时正便要起来,步行一个时辰,卯时正刻开课,下晌申时六刻散学,路上再步行一个时辰,回来已是大黑,小宗晔第一天脚上起了水泡,溃破了,第二日走路疼的冒汗,遇上阴雨天,道路泥泞,其辛苦不可想象。
  皇帝坚持不许他乘舆,咬牙狠下了心。
  定柔心疼儿子,暗地掉了无数次泪。
  那个金龙宝座,要一步步走上去,坐的稳,何其艰难。欲戴皇冠,必承其重。她情愿儿子只做个富贵闲人,闲瑜野鹤,自在无羁。
  还好,小儿是个坚韧果毅的性子,与其父像了十分,脚上流血也不掉一滴眼泪,没多少日子伤好了,脚力也练出来了,每日饭量大增,个头猛窜了起来。
  起初一个时辰的路程,如今大半个时辰便可回来。
  夕阳沉下了山脉,天色还大亮着,皇帝近来朝上事多,暂来不了,只有母子两个,饭桌上会少一人。
  她等了一会儿,心里着急,沿着陌上小路走了一二里,站在田间眺望,果然见一个穿白襕的小身影由远而近,戴着一顶青衿帽,身后三个便衣形影不离。
  小宗晔斜背着一个布书袋,是母亲按着民间孩子的样式纫出来的,笔墨纸砚是父亲赠与的,他爱惜的不得了,有次下雨摔了一跤,全身成了泥人,着地时先护住了书袋,没有湿了分毫。
  “娘......”小儿眼亮,也看到了母亲。
  定柔举臂摇手:“晔儿!”
  小儿加快了脚步,小跑着到了近前,定柔伸手要抱他,反正皇帝不在,偶尔偷懒一次无妨,谁想小宗晔是个较真的,直接拒绝了,还说:“娘,孩儿大了,不能再被你抱着,那样会被人笑。”
  定柔笑了笑,拿出绢帕为儿子擦擦额角的汗。“走,娘带了你爱吃的糟卤鹅掌,还有烩虾和溜鱼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