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入荷花去,二
  海桐忙跳下车去,早有婢女端了踏蹬摆好,又抬手掀起帘子,海桐便搀扶着杜若下车,角门里已迎出几个丫鬟婆子,为首一个团脸细腰的,杜若认得,正是英芙的贴身丫鬟雨浓。
  杜若深知公门侯府,最是下人们利眼,因此步步小心,不肯露出丁点错处,见雨浓笑盈盈的要拜,赶忙拦住了。
  她打眼细瞧,雨浓打扮得较在韦家时富丽许多,不仅深碧色六幅裙是遍地仙草纹龟甲绫的,头上还插戴了样式简单的银簪,在忠王府的地位可见一斑。
  杜若忙含羞笑道,“不该烦你走一趟,姐姐这时候不好离了人呢。”
  雨浓一怔,暗自慨叹她伶俐,面上笑意更深,“二娘子真真儿眼明心亮。”
  这厢海桐又福下去。
  雨浓连连摆手,“欸,这礼算起来就没完了。大街上,咱们进去细说。”
  她拉着两人进角门,早有一顶双人抬的肩舆候着,两个粗手大脚的宫女屏气立在旁边,还有个嬷嬷挽住海桐道,“里头规矩重重叠叠,三五句话说不清楚,小阿姐不如随奴婢来,一会儿保证把你们家娘子好端端送出来。”
  杜若只得点头,雨浓道,“王府地方大,王妃怕你走得脚疼,特叫派了这个。”
  雨浓揣度杜若多半是头回见识肩舆,留神看她,却未露怯色,不由得暗暗点头,忙服侍她乘了,自己跟在左右。
  几个婆子簇拥着她们顺青石板路徐徐而行,又走了一射之地。
  此时虽是隆冬时节,花木凋零,景致荒疏,但连绵的亭台,错落的山石,还是叫杜若目不暇接。雨浓跟在肩舆傍边,觑着她神色道,“难得你来,陪王妃说会儿话。宫中女官看得严,这样不许那样不许,闷得她难受。”
  这府里果然还是内侍省说了算的,杜若按住千回百转心思,忙笑着奉承。
  “她肚子里那个是真龙血脉,当心些也是应该的。”
  两人说说笑笑,终于在一座垂花门前停下。
  雨浓道,“王妃自有身孕后改了性子,放着正房寝殿不住,非要住花园子里。”
  杜若诧异,“从前姐姐最闻不得花香了。”
  “可不是,春日里沾上一点子花粉便要长红斑。如今竟全改了。”
  宫女放下肩舆退了出去。
  雨浓道,“这院儿里都是娘家带来的人伺候,住着舒服些。”
  杜若扶着雨浓的手进了垂花门,便觉得一股暖气袭来,里外竟是两重天气。院内两条抄手游廊,廊下遍植各式奇异花木,俱是爬藤的,受暖意熏陶,顺着廊柱向上,勾着檐角迤逦攀爬。因时气还早,生发的虽兴旺,却还见叶不见花。中间一座穿堂,当地放着一架六扇紫檀牙雕插屏,刻的是曲江春游之景。
  杜若莞尔,“就看这屏风也知道姐姐闷得很了。”
  雨浓抿嘴一笑,“你果然知道她,这屏正月里才添的。”
  转过插屏,小小的三间厅,后面便是五间上房,歇山顶端庄堂皇,梁柱上红青油饰再贴金,绘着五爪云龙并各色花草。
  雨浓殷勤客套,“正殿装饰的更精致些,待会儿王妃若肯走动,带你去瞧。”
  杜若忙含笑应了。
  见她们进来,几个青衣小婢簇拥上来,“王妃问了好几次,可算进来了。”
  雨浓回身替杜若解了猩猩毡,随手递给一个婢子,“屋里热,穿不着这个。”
  杜若进房时,只见一个腹部微隆的青年妇人笑吟吟迎上来,额头贴着海棠花钿,高耸如云的鬓发间插戴了许多金光灿烂的首饰,身上穿着柿红地联珠团窠宝花水鸟对襟短襦,系着六幅石榴长裙,挽着红白间色披帛,丰肌如雪,光华灿烂,正是阔别经年的韦英芙。
  云泥之别,哪里容得人姐妹相称。
  杜若顾不得心中酸楚,忙屈身欲行个全礼,被英芙一把拉住,“你这妮子,数年情分都忘了不成,怎的行起礼来?”
  杜若忙唤了一声‘英芙姐姐’,嘴角一瘪,已是愁容满面,索性直言。
  “从前是若儿不懂事,在姐姐面前没上没下。昨日阿耶已是露了口风,要送若儿待选皇子侧室。尊卑分明,若儿今日怎可不行这一礼。”
  英芙闻言上下打量,见她脚步虚浮,面色发白,眼下还有乌青,穿着玉银两色,挽的又是最便宜的双髻,不免握着嘴笑起来。
  “怎么,听见喜事将近,乐得睡不着了?”
  杜若扭股糖似的忸怩。
  “人家拿你当个正经人来讨主意,你倒这样。”
  英芙兀自笑,忽然想起别事,忙扳正杜若的双肩。
  “原来杜伯伯一厢情愿,还是你这丫头大了,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
  杜若横她一眼,正色道,“妹妹再不懂事,也明白‘以色侍人,安能久乎’的道理。”
  英芙露出赞叹之意,拉着杜若坐到榻上,吩咐雨浓,“去把牛乳热了端来”,方轻声道,“从前真没看错你。想在王府立足,这点子志气是要有的。”
  杜若急欲分辨,英芙摆了摆手。
  “你先听我说。以你的才貌性情,不甘为人妾侍自是常理。只是你已上了‘花鸟使’的名册,诸王与王妃俱已见过,譬如我,前几日已替忠王在你的名字上圈过了。”
  原来阿耶是先斩后奏!
  杜若又惊又怒,一晚噩梦连绵,又空着肚子奔波半日,如今希望落空,整个人都僵住了,好一会儿方问。
  “姐姐说圈上名字是何用意?”
  “就是初选,内侍省用一张黄纸,写了个人姓氏、年龄、籍贯、父兄官职,送各王府阅选。因一向送选的都是差不多的亲戚家女孩儿,大家虚应故事而已,极少有人通不过的。”
  她瞟了杜若一眼,缓缓道,“况且,毕竟是选妾侍,家世、年龄都在其次,要紧的是容色。内侍们肚子里墨水有限,描摹美人,写来写去不过是‘端庄秀丽’四个字,哪里分得出高下。所以要第二轮当面看过才作数。”
  杜若顿时如同吃了个苍蝇般腻味。
  原来阿耶直待通过初选才来搓哄,真真儿是耐得住性子!昨夜他那般志得意满,恐怕就是王郎官给了他这个准信儿罢!
  她怒意顿生,抿紧了双唇,站着一动不动。
  杜若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突然上门,英芙其实也颇意外,心里早转了几个念头。这会子冷眼瞧着,她脸色煞白,身子摇摇欲坠,确实事先不知情的样子。
  英芙忙将热牛乳塞到她手上,“这东西原是给我养胎预备的,瞧你没吃朝食吧,便宜你。”
  杜若饿得狠了,又气英芙比自家人还体贴些,便依言喝了两口。这牛乳和热水不同,又甜又香,喝了嘴里带点腥气,却像吃了古楼子似的,能填肚子。
  她当是补药,忙道,“姐姐身子沉重,按时服用才好,再叫雨浓热一杯来吧。”
  英芙斜乜她一眼。
  “我住的是十六王宅,不是韦家。一日就这一杯的定例,多了却是没有。不过这东西虽然滋补,究竟不如粮食,五谷杂粮才是最养人的,按时吃饭就够了。”
  她毕竟年长,杜若不敢顶嘴,脸上讪讪的。
  闺阁淑女未用朝食就跑到别人家做客,实在是没礼数。
  雨浓原本肃容侍立一旁,见状笑道,“王妃在家管教弟妹惯了。自进了王府,嘴皮子发痒,打骂奴婢们不过瘾,好容易见了你,可解馋了。”
  一番话哄得英芙笑出来。
  雨浓又掩嘴笑道,“方才奴婢在二门上听他们说,二娘子先跑了一趟杜陵,又转回城来的。车马颠簸,受了多少罪。王妃体恤些,这便传膳吧?”
  英芙瞧着她不说话,杜若红着脸低声道,“还是雨浓姐姐疼我。”
  英芙叹息。
  “你呀。难得来一趟,点心就罢了,先吃正经饭吧。”
  风骤便走到门外击掌,一时进来四个宫装婢女,一人提一个掐丝食盒,鱼贯而入,先将食盒放在屋角案几上,又搬了两张方形高几置于榻前,再从食盒中端出四样菜肴。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悄无声息,端的是训练有素。杜若看时,面前是一碗雕胡饭、一碟煎鱼、一碟烩羊肉、一盘饺子,俱是热气腾腾,香味扑鼻。
  雨浓忙着布箸,单在杜若手边搁了一盏葡萄酒,碧青的水色摇晃,笑道,“今日委屈二娘子陪王妃在榻上吃,就不坐席了。”
  其实坐席是跪坐在毡垫上,弯腰吃饭,虽然合乎礼数,却颇不适意。这样坐在榻上吃,两只脚还可以垂在榻前,舒服的多。
  杜若点头笑道,“熟不拘礼,我都听姐姐安排。”
  英芙捧着肚子挪了几下方坐好,斜睨她。
  “赶紧吃吧!肚子里馋虫该闹了。”
  杜若待她开动,方才夹了一筷子煎鱼,这鱼新鲜,腹中塞了许多香辛料腌制过再烤的,又香又焦脆,很合口味。她专心吃完面上一半,得空瞧了一眼英芙。
  “欸,姐姐就吃蒸饼?”
  英芙懒洋洋的放下筷子。
  “瞧你吃挺香的,我闻见味儿便犯恶心。”
  她面前是一样汤饼、一样烩羊肉、一样蒸饼,还有一样夏天才吃的酥酪。只蒸饼咬了两口,旁的都没动。
  “你别管我,这一阵都是这样,晚上还能吃两口。”
  “我记得姐姐喜欢樱桃毕罗,府上怎不做了来?”
  英芙皱眉道,“此时哪儿来的樱桃,还得一个来月呢。”
  “东市有一家波斯商人开的如意果子铺,姐姐可知道?波斯人花样最多,拿水晶罐子装着蔗糖蜂蜜腌渍鲜果,能将去岁的樱桃保存至今,吃时果香留有七八分,甜味浓郁,只略欠点鲜味——”
  她话音未落,已听英芙喜不自胜地道,“竟有这般好事!”
  “姐姐一向不耐在街上闲逛,哪里知道闲逛的好处。有些东西平时不稀罕,事到临头却不好找。”
  风骤走过来笑。
  “这下可好,奴婢立刻叫人去办,日落前必做了呈上来。只是——”她面色一转,“宫里还没吃上樱桃呢,咱们先受用,只怕崔长史晚上又来啰嗦。”
  雨浓嗔道,“崔长史那里自有王爷应对,你管他呢?奴婢瞧着多买几罐,当果子吃也是好的。”
  两个丫鬟喁喁商量着去安排。
  英芙得了樱桃毕罗的准信儿,笑吟吟的。
  杜若就着烩羊肉吃尽一盘雕胡饭,刚放下筷子端起酒盏,便见门口四个小婢进来将盘盘碗碗收拾了去,另添了热茶。
  英芙道,“多谢你的消息,说吧,想我这个王妃替你打听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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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若的小姐妹出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