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意春芳歇
  他收回目光不再看她, 平日里的嬉皮笑脸杳然无踪,语气忽然变得愤愤不平。
  杜若心里陡然一紧,顿感后悔莫及。
  个多月来朝夕相处, 变着方儿的讨这位阎王喜欢, 好不容易才亲近了两分,自己怎的就得意忘形起来,混忘了他手段多么狠辣, 心思多么细密, 又多么多疑。
  她藏在被子底下的两手紧张地狠狠抓住褥子, 心里飞快的盘算应对,面上一径装着盈盈浅笑。
  “妾这点子本事,最多只能算计算计王妃罢了, 殿下英明神武, 妾的心眼子在殿下眼里直如儿戏,哪够看呢。”
  “是么?”
  李玙冷冷扫了她一眼, 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缓缓吐出几个字。
  “千穿万穿, 马屁不穿。二娘不用巧言讳饰,在二娘眼里, 本王恐怕是个无能草包,说话都算放屁吧。”
  杜若咽下口水,有点明白他的意思, 忙委委屈屈地低一低头, 细细声辩解,声音里已带了哭腔。
  “还不是殿下头先允了妾, 有脏水混话, 只管往殿下身上泼。可是殿下千金之躯, 妾不敢胡乱妄为,也不敢拿小事啰嗦。因想着大郎住在百孙院里,日常琐事都是外院处置,王妃照管内院,手伸不过去。张孺人呢,虽然有管理之权,可总不好太抹王妃的面子。思晦既是王妃送去的,能保一时周全。所以才斗胆如此行事。殿下既觉得不妥,妾去求王妃蠲了这一项就是。”
  李玙面色稍稍和缓,中指一下下弹着杜若床榻的木头边框,慢慢道,“本王曾向二娘保证,必定护二娘周全。为何二娘不信呢?”
  “——妾哪有不信?”
  杜若嘴上硬,心已是慌了,惶然抬眼飞快一瞟,眉眼娇怯怯的,浓密的睫毛像风里的蝴蝶翅膀,使劲扇着扇着挡不住眼泪。
  “既然信了,此事为何不先与本王商量?本王除开偶然故作雨露均沾之举,几乎日日宿在你的乐水居,虽非同榻而眠,毕竟同屋共处,二娘主动多说几句话也不行么?”
  杜若大感窘迫,一时顾不上已在半道儿上的眼泪,杏眼圆瞪,露出倔强责怪的神色。
  两人同室而居已经一月有余,私下李玙举止极有分寸,从不曾片刻轻薄。只是长生置办的六扇大竹屏风的纸实在太薄,夜里如果亮着灯,两人的一举一动便如皮影戏般投射其上,比当真同室而居还尴尬。
  这种情形之下,她哪里还会与他攀谈什么?
  总是忙不迭吹灯躺下,独自在黑暗里翻白眼。
  好在李玙也觉得如此这般的夜晚太过无聊,时常故意盘亘在仁山殿中,拖到夜半才来。
  杜若嗫喏道,“妾听说衙门口杀人,有好几种铡刀,虎头铡砍皇亲国戚,狗头铡砍黎民百姓。”
  “如何呢?”
  “思晦伴不伴读只是小事,只要,只要妾有品级在身,即便以后——”
  她忽然说到品级,李玙不由得愣怔片刻,抬起头。
  烛火隔着绯红的床帐映在她脸上,似浮在一面泛红的铜镜里。杜若残妆半褪,眉尾模模糊糊,平白短了一截,越发显的镜中人懵懂天真。
  杜若抬手抚顺了鬓发。
  “并非妾贪得无厌,只是杜家寒门小户,经不起王妃心意翻覆。前些日子,王妃已经把妾的阿姐叫来府里威吓了一番。”
  她婉转垂头,伤心道,“阿耶虽无能,好歹出身世家,做着朝廷命官,年岁又大了,妾实在不忍心连累他老人家一把年纪跪在地上听王妃的呵斥。”
  李玙低声道,“英芙不至于。”
  ——果然。
  杜若想,他是久居高位之人,目无下尘,根本看不见自己那一点子精打细算的烦恼。
  她望住他慢慢开口。
  “殿下自谓府里权柄牢牢在握,王妃便如那池塘里的青蛙翻不出太大风浪。”
  李玙一听就明白了,静默片刻,强道,“本王并非不顾你家人死活。”
  “妾相信殿下言出必行。只是殿下生来是天空中的鹰,草原上的马,想不到后宅里能有多少琐碎的功夫折腾人。妾也不是良善之辈,与其受了人的磋磨再依依求告,情愿先牢牢抓住殿下能给的。”
  这话仿佛说到了他心里。
  李玙的目光凝滞许久,温声道,“二娘能居安思危,做这番打算,本王大感欣慰。你说的是,丑话说在头里,总比过后被人算计了才后悔的强些。不过,二娘可知道品级二字意味着什么?”
  一时之间杜若不明所以,只得搜肠刮肚寻话来说。
  “呃,便是吃官粮的了吧?”
  李玙付之一笑,摇头叹息,片刻恢复了油腔滑调,望着杜若眼神殷切而周到。
  “二娘有令,本王莫敢不从。只是品级事大,还需筹谋,杜郎官的位置倒是已在安排。还望二娘耐心等待。”
  “……”
  这混蛋王爷!
  杜若又气又恼,万没想到如此软硬兼施仍是毫无用处,恨不得一把把他推到地上去。每次在他手上都捞不到丁点好处,这又是拿胡萝卜吊蠢驴了。说到底,韦家权势通天,他要顾虑,窦家身负皇恩,他要维护。唯有杜家,彻彻底底只有他这一个倚仗,他便不当回事罢了。
  她咬住嘴唇,勉强耐住性子,装出天真模样巧笑倩兮。
  “那妾便等殿下的好消息了。”
  李玙冷寂的目光在她脸上一扫而过,沉沉地向着虚空中看去。
  忠王府此节按下不表,却说司天台那里,几个星官都忙着掐算吉日,推演星盘,待向礼部报备过,便于七月三十正式行礼册封寿王正妃。
  册妃礼仪繁复,在诸多宗室亲贵环绕之下,自晨及昏,延宕了七八个时辰,至晚间方才礼毕。一时杨玉卸了簪环祭服,年轻夫妇酒浓情热,一夜恩爱无话。
  次日寿王与杨玉携手入宫向惠妃请安,坐定闲话一二,杨洄忽自外头进来,拉着寿王道,“十八郎,我才得了一匹好马,烈性的很,咸宜说你擅驯马,不如来指点我几招。”
  惠妃笑道,“阿洄难得有事求你,很该与他去。”
  寿王看向杨玉,得她微微点头方才离去,殿中宫女内侍默不作声鱼贯而出,顷刻间便剩下杨玉一人。
  惠妃脸上笑意立时淡了下来,徐徐吹散杯中浮起的泡沫。
  飞仙殿中主位两侧供着极大的冰雕,原本大约雕的迎客松样式,挨在紫金香炉旁边,尖锐明晰的边缘化尽,点点滴滴流下晶莹剔透的清流。
  杨玉穿着樱桃色软罗对襟圆领衣,乳白衬里,系着珠光长裙,头上密密米珠银花,配一副碎玉金臂钏,较之选秀之时更添了几分少妇娇艳。她是那一路白皙丰硕的美人,身段波澜起伏,看人下意识地压着点眉,欲扬先抑的神色,反而更添挑逗的刺激。
  “阿玉,你出身妓家,被杨玄琰买做养女教养数年,一朝入京,竟飞上枝头做了凤凰,转瞬飞黄腾达。际遇如此奇崛,不独本朝,连两汉、魏晋都闻所未闻,你觉得如何?”
  杨玉离座跪伏于地,腰肢垂软,恭顺到了极致。
  “臣妾身似蒲柳,万般皆由他人。”
  惠妃满意于她有自知之明,暗想贱女果然比桀骜不驯的杨子佩容易□□,若用得好,这便是辖制雀奴的好辔头。
  她志得意满,目光寸寸轻挪,犀利如刀,研磨过杨玉的眼角眉梢鼻峰唇线,无一处不精致异常。
  “万般皆由他人。说得好。你要记住,从今往后,杨家不是你的母家,杨玄琰也不是你的亲眷,唯有雀奴一人,是你终身所靠。”
  “臣妾明白。”
  杨玉恭敬地回话。
  “臣妾说句僭越的话,娘娘威势赫赫,多少高门贵女趋之若鹜,可是娘娘疼爱儿子,愿意顺遂他的心意。拳拳母爱,叫臣妾感动。”
  这话合了惠妃的心意,她满意的点点头,取了护甲套上,轻轻端详着金护甲上镶嵌的珍珠。
  “在臣妾心里,服侍王爷要紧,劝着王爷与娘娘齐心协力,更要紧。”
  到底还是年轻,说话不知分寸,惠妃居高临下看着杨玉,露出浅笑。
  “美貌妇人能激发男子的征服欲,争夺美貌妇人能激发男子逐鹿天下的野心,这其中缘由,往后你也能明白一二。”
  杨玉听得半懂不懂,只得笑道,“是。”
  惠妃暗想,当初若不是她纠缠在李隆基与李成器之间,如今帝位上坐的,还未必是李隆基呢。
  “从前本宫以为你是个银样镴枪头,外头好看里面空,今日倒是刮目相看。不过,雀奴与本宫向来母子同心,倒不劳你在其中弥缝。坐着说话吧。”
  杨玉柔顺的垂头轻笑。
  入夏时分,蝉声聒噪。惠妃斜倚榻上,缎面轻软细腻,阳光隔着窗纱热烘烘照在身上,晒得她乌黑额发起了毛汗,贴在额头上。
  她扬手拍了拍,碧桃脚步轻快转了进来,向二人脸上一打量,便知道杨玉已入了惠妃青眼。
  碧桃转脸微笑。
  “娘娘头皮可紧,再篦篦?”
  便有小宫女捧了靶镜过来,双膝跪下,高举过头。
  碧桃站在身后拿碧玉梳轻轻替她刮着头皮,放松片刻,正在享受之时,惠妃忽然‘嘶’了一声,顶上大感吃痛。
  她张开眼,只见镜中日光闪烁,仿似爆开烟花,刺得她眼花缭乱。
  杨玉的面容与镜中人瞬间重叠,眼角鼻尖的弧度明艳逼人,惊得惠妃心跳仿佛漏了半拍。蝉鸣骤然静默,惠妃身上重纱掐金菡萏纹广袖也在微微颤抖。
  杨玉狐疑的抬起眼皮。
  碧桃已慌乱地问,“可是扯痛娘娘了?奴婢罪该万死。”
  惠妃紧紧抿着嘴,压抑不住心头翻腾的滚滚惊惧。杨玉不由得站了起来,垂目于深红地衣,蚊声讷讷。
  “王爷亲近娘娘就再好不过了。臣妾也好跟着王爷常来看望娘娘。”
  “不必了!”
  惠妃一声断喝,“往后你少进宫。圣人对婚事不大满意,恐他看见你,平白多些麻烦。”
  杨玉忙应了,却是一脸惶惑不解。
  到底是雀奴的嫡妻,惠妃不忍苛待,着意柔声道,“待你生了长子,再求个封赏,便无事了。”
  杨玉不明所以,不敢再问,只得依礼退了出去。
  惠妃满怀心事,将众人皆撵出去独坐殿中,半晌杨洄走了进来。
  惠妃便问,“你瞧着咸宜像圣人多些,还是像我多些?”
  杨洄一愣,笑道,“儿臣说实话,娘娘可不能动气。”
  惠妃“哦”了一声,“你照实说。”
  “咸宜的面孔其实像娘娘更多,只是性情果决刚毅,便少韵致。至于圣人,龙章凤质,咸宜丝毫未有承袭。”
  ※
  惠妃听了许久未语,侧头迎着窗外灿烂光辉的阳光,仿佛未觉刺痛。
  杨洄陪笑。
  “娘娘容色冠绝六宫,任是王洛卿网罗天下美女,仍然难与娘娘匹敌。这般万中无一的美貌,乃是神佛点化,就连咸宜也未能继承。”
  惠妃笑意倦怠,抬手弹了弹枕上的花边。
  “万中无一?”
  杨洄以为惠妃听说了自己与咸宜前一阵的龃龉,忙道,“儿臣不敢委屈了咸宜,还望娘娘放心。”
  惠妃只是懒懒的,“那你看寿王妃如何?”
  杨洄笑起来。
  “娘娘明知故问。皇子们各个都看中了杨氏,只苦于没有娘娘做主,不敢出声讨要罢了。再者,天下之大,又有几人能替杨氏改换门庭呢。”
  惠妃听得烦恼,挥手叫他退了出去。
  案几上的掐丝珐琅缠枝牡丹小薰炉里焚着她素性常用的龙涎香,轻烟袅袅淡淡散入殿阁深处,益发的沉静凝重。她坐在蟠龙雕花大椅上,轻烟自面上拂过,那点怨怒便似凝在眉心,如一点乌云,久固不散。
  良久,惠妃方才问碧桃,“上回阿兄如何处置的王洛卿?”
  宫人们敬畏高力士,提起他时音调变得谦恭谨慎。
  碧桃道,“高爷爷叫在宫闱局门口打了整整五十大板,撵去掖庭养伤了。”
  惠妃冷笑了一声,“旁的呢?”
  “那日圣人说的话,牛贵儿叫散出去了。如今‘花鸟使’的人都夹着尾巴,告病的告病,告假的告假,轻易不敢在外走动。”
  “狼子野心!”
  惠妃恼恨的唾了一口,“差点儿就叫他钻了空子。”
  碧桃道,“娘娘可还记得王洛卿身边那个得用的小太监?他一心向着娘娘,因见杨氏实在美貌,特意将她混进皇子待选的队伍里,上巳节那日又给王洛卿下了泻药,免他搅和。不然,今日杨玉只怕已在兴庆宫中服侍了。”
  将杨玉从兴庆宫待选妃嫔的队伍里□□,塞进‘十六王宅’的待选队伍里,当真是一步好棋,不仅绝了李隆基渔猎之心,更让这十来个皇子看清楚,谁才配拥有天下间最美的女人。
  “怎么?”
  “后来王洛卿醒过味儿来,把他狠狠打了一顿。那日恰娘娘病着,奴婢怕他留在内廷再遭报复,想着忠王妃待人宽厚包容,是个和气的,便打发去了忠王府。”
  惠妃诧然,支起身子。
  “这么说起来,本宫倒是欠他一个人情。如今人呢?”
  碧桃静默片刻方道,“不知生死。”
  惠妃微微一震,皱紧了眉头。
  “替本宫做事的人,自然要落了好处,不然往后谁还肯为本宫奔走?你去英芙那儿走一趟,就说本宫的话,替他求个好位子,再当着忠王府下人的面儿赏他些钱帛,替他挣个好前程。”
  碧桃喜得眉开眼笑,忙屈膝跪在惠妃身前,诚心诚意道,“娘娘仁德,奴婢替小果儿谢过娘娘。”
  惠妃何等敏锐,立时侧头觑着碧桃。
  “你个蹄子向来谨慎小心,竟敢瞒了本宫处置他?”
  碧桃面上红粉菲菲,却不说话。惠妃仔细想了想,歪头一笑,仿似自言自语。
  “偏叫你看上了,怎的,想出宫了?”
  晚间宫人服侍卸妆,杨玉坐在镜前看了发髻首饰,再看身上衣裳,镜中妆容,仍是毫无头绪。一时寿王催促,她起身离去,已将此事丢在脑后。
  李隆基往飞仙殿中来,听闻惠妃见过寿王妃便着了风,又闹起头疼的老毛病,忙屏退众人,独自轻手轻脚走进来。惠妃性子娇憨,即使儿女成了人,也还是没变分毫,听见他进来的动静,便笼了衣袖故作愁眉之态。
  李隆基笑道,“朕今日又做错了什么?惹得骊珠生气。”
  惠妃牵住他衣袖,声音低柔婉媚,听得人骨头发酥。
  “今日午后,薛氏来臣妾这儿,替太子求杨子佩为妾侍。”
  李隆基“唔”了一声,不以为意。
  “就是三月选进来的那一拨儿么?些些小事,何劳爱妃挂心,叫宫闱局照着诸位皇子的意思办就是了。”
  “臣妾想着,杨子佩是杨家嫡女,长宁公主所出,血脉高贵,所以自作主张,册了她做太子良娣。陛下觉得如何?”
  李隆基这才醒悟过来,诧异地问,“太子求的是杨家嫡女?哪个杨家?”
  “还有哪个杨家?”
  惠妃微微一愣,“就是杨洄的亲妹妹呀,阿瞒不记得她了?头几年常跟着我舅母来宫里玩儿的,这几年大了知道避讳,不好意思了。”
  李隆基面上的愕然神色转瞬即逝,含混道,“杨家房头太多,一时记混了。”
  骊珠心中一动,知道他多半是又想起了杨莹娘,难免有些唏嘘吃味。
  两人相伴多年,他嘴上不说,心里头藏的那点子芥蒂,世上再没有人比骊珠更清楚了。
  她飞快的扫了一眼李隆基。
  李家男儿各个英挺端方,文武双全,且都爱好音乐多于书画辞章,尤其是李隆基,各样乐器信手拈来,横笛、拍板、琵琶,样样都能独成曲调,玩起羯鼓来,几个时辰不止不歇。五十岁的人了,还难在榻上安安生生坐上片刻,与宁王李成器温润如玉的气质截然两样。
  当年她便爱极了他的英武霸气,时至今日也没有丁点后悔,可是杨莹娘却是夹在他们之间一根细细的刺,她总也不能把她拔了去。
  “臣妾听说,杨子佩擅长舞蹈,能模仿丽妃做《秦王破阵曲》,姿态眼神惟妙惟肖。”
  惠妃语气雀跃,仿佛想起当年丽妃全盛时期的舞姿,仍然心向往之。
  “臣妾不及丽妃姐姐的音乐天赋,于歌曲、舞蹈皆无所长,可是臣妾的耳朵眼睛都挑剔,只喜欢看好的,听好的。子佩若真如丽妃那般出色,臣妾可期待的很。阿瞒,今年千秋节,唤她一舞如何?”
  李隆基听到前头还笑,“又弄鬼,你的笛子吹得不好吗?”到后头不由得呵斥,“再胡说打你的嘴,又不是朕的姬妾,怎好唤儿子房里人跳舞。”
  惠妃拈了一朵明黄的唐菖蒲花在手,娇嫩的花瓣经不起揉捏,蔫蔫嗒嗒,她随意抛了出去,方才横睨着他,嗔怪道,“阿瞒广有天下,只要想要,谁的房里人不能要。
  从前‘花鸟使’为求献媚争宠,无所不用其极,曾将民间富户官员的姬妾、妻房掳入宫中,引起民怨沸腾。帝妃二人久坐深宫,对其中纠葛知之甚少,不过偶然听说了,也只是当做笑谈。
  李隆基歪在榻上,左手撑着身子,右手指了惠妃,眼睛忽闪闪亮晶晶地,似笑非笑,满含揶揄。
  “幸而已惩治了王洛卿,不然今日我竟无言以对。”
  惠妃眼波流转,万千怨妒痴恼爱恨纠缠尽在其中,看的李隆基心头麻麻痒痒,情不自禁搂住她细窄香肩。
  惠妃却推了他一下,叹气道,“太子都是当阿耶的人了,仍然如此思念早逝生母,拳拳孝心实在令人感叹。别说他,就连臣妾偶尔想起丽妃的音容笑貌,也十分想念呢。”
  李隆基闻言身子僵了僵,若有所思。
  丽妃赵氏心性不同于骊珠,自少年时堕入风尘便艳帜高张,裙下之臣众多,皆对她予取予求,从未经过人事磋磨。自进了临淄王府,更是专房独宠。刘氏虽抢先生下长子,却并不能从她手里分走丁点李隆基的欢心。
  故而丽妃一路高歌猛进,忽略了骊珠在李隆基心中日益加重的分量。
  宅斗,可能发生过,然而丽妃明明白白死于对李隆基绝望。
  回首往事,她不肯服药一心求死的决绝太令李隆基震惊了。为此,他很长一段时间不敢面对容貌与丽妃有些许相似的太子。他似有若无的冷淡,更加重了太子对生母自戕的悲痛。
  惠妃俯下身,“臣妾无意指摘太子,还望三郎恕罪。”
  “爱妃何罪之有。”
  李隆基重新将惠妃纳入怀中。
  “臣妾将咸宜许给杨洄,一是因为阿娘守寡时深受太夫人照拂,臣妾有心报恩,提拔杨家。二来,咸宜性子骄横,嫁去外臣家恐生出事端,让阿瞒为难。三来,杨家是臣妾的舅家,太夫人看在臣妾面上必然优容咸宜。”
  “好好儿的说这个干什么,我几时疑心过你。”李隆基忙柔声安慰。
  “臣妾再不懂事,也知道朝堂上忌讳朋党之弊。后宫与前朝本是一体。况且臣妾出身武氏,当初入宫已为满朝文武忌惮,绝不敢再与高门士族联姻,原本打算在四五品官员中间挑一个美貌懂事的做儿媳。可臣妾万万没有想到,雀奴竟然惑于美色,取中白身之女。臣妾实在是无奈,为求体面好看,才放下颜面,恳求太夫人将阿玉纳入族谱。其中有一点点小心思,是不想寿王妃这顶大帽子白白落入商贾之家。可是阿玉与杨家实为陌路,必不会为杨家曲意媚上。”
  班驳的夕阳光辉自六合同春图案的镂空中漏进来,满室皆是晕红的光影片片。风吹过殿后的树林,叶子簌簌轻响,像檐间下着淅淅小雨。
  李隆基神色和缓,反手覆着惠妃纤细的手指安慰。
  “雀奴任性,难为你了。”
  “臣妾亲生的,有什么法子,他这般衷情执拗,还不是学了他阿耶的样儿。”
  惠妃恬和微笑,俯下身,安静伏在他膝上,柔顺的似一只狸花猫。
  李隆基轻笑出声,也如抚弄猫咪一般摩挲她的发髻。
  “你样样思虑得很周到。”
  “冒籍一事,阿瞒之前坚决不允,与臣妾置气。可是即便如此,臣妾也要将全盘打算一并托出,不敢欺瞒阿瞒一时一刻。”
  惠妃绵绵细语,李隆基一意低声抚慰。两人年少相伴,向来琴瑟和谐,纵然如今白发已生,也未生出丝毫嫌隙。
  高力士和碧桃久已见惯两人亲昵,不约而同踩着柔软厚实的地毯无声退出。
  碧桃掩上殿门守在檐下,便有小太监点头哈腰引了高力士去偏殿休息。
  夜风呼啸而过,殿中不时传来珠玉碰撞声响,间或又有嘤咛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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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卷结束啦,又换地图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