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归暮雪时,二
  有寿王妃庇护, 杜若的日子基本恢复正常。铃兰心有余悸,采买许多耐储存的干果子零嘴儿,一罐罐备好。
  又有袖云不知犯了什么错, 被张孺人打发出去, 反把落红提拔起来。
  上岗后落红走来瞧了一回杜若。
  她是个鸡贼的,四处不得罪,含糊道, “孺人顾念杜家祖上威望, 薄施小惩而已, 望杜娘子具足大诫,莫要再犯。”
  来去都是淡雪阁的是非,杜若不耐烦应付墙头草, 撂脸子不搭理, 末了还是海桐做主拿钱帛打发了。
  展眼过年。
  过年过年,过的不是正月初一而是上元节。正月十四这晚, 因着接连三个不夜天, 满城人心浮动, 各个都记挂着去街上玩耍。
  王府中也一样,既然李玙不在, 便各人寻了各人的去处。英芙带六郎回韦家欢聚,张孺人自有窦家可去,其余妾侍无不出府去与亲朋欢饮聚会, 独杜若冷冷清清困在院里。
  天才擦黑, 门口守卫的婆子内侍便散去大半。再过片刻,厨房里掌事的温嬷嬷点头哈腰跟在铃兰后头走进来, 远远儿朝她福了福。
  “杜娘子万福。奴婢前些日子便得了铃兰姑娘的嘱咐, 因东西要的奇特, 准备了些时日,今日才来献丑,劳娘子移动尊驾,随奴婢往院子里坐坐。”
  杜若左右一看,铃兰和海桐两个笑盈盈的,便知她们有意哄她高兴。诸事虽都不顺遂,然一生之中能得这两个半是姐妹半是奴婢的丫头扶持,杜若还是熨帖感动,忙提着裙子跟到院中。
  正是清朗的冬日。
  因着远近灯楼的映衬,天幕从湛蓝深邃中映出千万层波澜,火光一晃便氤氲荡漾,泛着七彩的光。院中铺排开两列宴席,摆了三个位次,朱红的座垫压在大张牙席上,雪白底色上一抹鲜亮,倒显得喜气。
  杜若嗳了声,“在这儿看也是一样。”
  怎么能一样呢?
  上元节的乐子全在人挤人,熬夜凑热闹,跟着瞎吆喝,看谁家的灯别致,谁家倒霉房子被烟花撩着了。大家摩肩擦踵在朱雀大街上挤着,前头人喊‘谁踩了我的鞋?’,后头便应一声‘谁挤烂了我的灯笼’,当□□姬一展歌喉,跃跃欲试的举子献诗歌颂大好江山,趁机做功德的富户扬名立万。
  王府地界,北边挨着兴庆宫,西边有诸位王孙公主府邸,譬如长宁公主府、咸宜公主府,以及薛王府、宁王府等等。
  按律法,寻常士庶人家的宅邸皆不能私造楼阁,临视街上百姓。但宗室贵戚另有特权,也爱招摇,左近几座府邸都有自造的楼阁,虽不能超过勤政楼的高度,但在阔大的长安城里,就只有这一小块地方的天际线鳞次栉比,能看见各样形状的花灯。
  太子的死,仿佛从阴司吹来一阵冷风,把长安热闹繁华的生活掀起沉沉帷幕的一角,窥见了舞台背后的黑暗和虚空。许是因为这份儿恐怖,今年的花灯格外华丽繁重,浓墨艳彩。
  杜若摇摇头不再多想,便听咻地一声,半空一线耀眼的明亮闪光冲上中天,远远立时传来欢声雷动。
  那小小的光团在头顶炸开,喷射出密密匝匝的粉紫色星芒,一刹那变化出成百上千细碎小花,随即窣窣旋落而下,似落雪,似扬沙,留下数不清的明艳光影。
  铃兰看得十分向往。
  “从前宫里造烟花,专爱大的隆重的,听闻这回这个是寿王妃使人做的,叫‘千千结’,却是从未有过的花样。”
  【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无人尽日飞花雪,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杨玉心事沉重,却与旁的女郎不同,不为家世挂碍,唯有伤春悲秋而已。
  世人都以为身为美人,便无需为情爱苦恼,所思所欲,皆唾手可得。却不知命运弄人,只在顷刻之间。
  杨玉姿容冠绝长安又如何?
  她的怨愤,也只能和杜若说说罢了。在枕边人跟前,还要打叠功夫做戏,演的毫无破绽。
  杜若嗯了一声,眼望着墙外。
  海桐笑道,“还有十来日王爷便从洛阳回来了,娘子快多吃些,养圆点,不然我们两个还要挨骂。”
  杜若低头不语。
  宴席尽力吃了快大半个时辰,三人收拾了去睡。
  到半夜杜若倏忽醒过来。
  夜静无声,竟能听见外头嘈杂嬉闹,想是北边的兴庆宫和西面的太极宫宴会尚未结束。
  她笼着衣裳下榻,取了一件绯红羽缎披风搭在肩上。
  海桐在小床上睡得四仰八叉,拿枕头盖了头脸。守院子的婆子早不知哪寻乐子去了。
  杜若轻手轻脚走出来,抬眼一望,幽蓝天上飞着斑斑点点的雪花。
  俗话说‘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杜若琢磨去岁中秋节可是晴天,折回去拿伞,然后独自往仁山殿走,不多时已站在长廊起点处。
  夜里看不清山的边界,整座山的体积仿佛放大了好几倍,密密匝匝的松木似鬼魅毛发,没风过也抖抖索索。
  杜若一只脚踏在阶梯上,再三的犹豫。
  树林静谧地像一潭死水,高大的树木遮蔽了城中此起彼伏的烟火,借不着一丝光亮,仰头看天上只剩月亮,又大又白,亮的阴恻恻的,照出人间凄惶。
  大半夜爬上去干什么呢?
  黑黢黢的吓人,王府里虽没有豺狼虎豹,耗子是少不了的,说不定还有野猫,有狐狸,想想就吓人。
  好一会儿工夫杜若才理清自己。
  李玙寝室的窗子,远景遥望勤政务本楼,近前就只有玉兰。她想看看那两排玉兰打花苞没有,到底是白色的还是紫色的?
  玉兰是早春花,旁的花开春先长叶子,花在后头,早春花不一样,樱梅桃李梨,连上海棠,都是先花后叶,整棵树的养分先紧着开花。玉兰树形高大健硕,笔直的往上头去,不似樱梅,要打顶、逼着枝条分叉,取横蔓之美。
  玉兰一俟开起来,朵朵硕大的花苞似点燃的洁白宫灯,光润清丽,过两三天才慢慢泛起粉色,花瓣如瓷器抹了釉彩,气韵灿烂,熠熠流霞,最后收尾时才点缀似的来一点子狭长的嫩绿叶片。
  这么乱七八糟的琢磨着,脚底下已经走起来了。
  夜色深沉,长路寂寂,远处的热闹像日出前的雾气,隐隐还是在的,可是退到密密匝匝地花木后头。玉兰围起来的那一小片地界儿,融融暗影里亮着一团圆形的温软的光,就像跌落人间的硕大月亮。
  一个笔触流畅的剪影映在圆月里。
  这奇异的场景恰恰和去年上元节重叠,杜若惊得元神出窍,来不及想他为什么提前回来,已脱口问道。
  “殿下在做什么?”
  李玙恍若未闻,将红鸾纸灯挑过头顶,抬眼细瞧高处花簇。
  雪花伴着他扑棱扑棱落下,火光只照见头脸和半截衣袖,布料黯淡,仿佛茶褐底上绣的联珠鹿纹。
  “看雪——”
  他应了声,还是没有回头,只专注地望着空荡荡的深黑虚空,那双惹是生非的桃花眼微微眯着。
  不用对上眼神,单看挺秀的鼻梁,皱紧的眉头,杜若的心就扑腾扑腾乱跳。
  他没有开口留她,她就只能徐徐前行。
  杜若步履踯躅,擦肩而过的瞬间仿佛能感到些许暖意。
  杜若深深吸气,奋力举起伞挡在他身后。
  “殿下会病的。”
  近在咫尺才发现他披着黑羊皮大裘,里面穿着黑领青袖的白纱单衣,下着红裳,腰间配了玉钩和白绢缝制的大带,脚踩红袜红鞋。
  这是天子冠服啊!
  杜若睁大双眼瞪着他,心头巨震。
  这身衣裳如果再配上首尾镶嵌火齐珠的鹿卢玉具剑、无旒黑冕和白玉双佩,就是自《周礼》流传下来,本朝《舆服志》中规定的“六冕”中专用于天子祀天神地祇的大裘冕,是大唐皇帝最隆重的礼服。大裘冕依循古制,与“六冕”中的其他五套相比,笨拙沉重,形制朴略无章,冕上又无旒,高宗朝即已废弃。开元初年圣人曾想恢复,叫尚衣局做出来一看黑黢黢的,便仍搁置不用。
  即使是皇子,冒制此服,便等于昭示谋逆,何况他还穿着在身,夜行于王府?!
  想到那四百个内侍省派来的奴婢,杜若紧张的肠子打结,阵阵寒气往上冒,把她肺腑冻成冰渣。
  她尽力克制住伸手扯下他大裘的冲动,举伞的手簌簌发抖。
  原来这就是他的志向,这才是真正的李玙。
  他玩弄手段,求的不是重压之下的一线生机,而是那九五至尊才有资格盘踞的——皇位!
  足足九个月了,她终于看清了他。
  “谁许你这样跑出来的?”
  李玙侧头望着她,“瞧你冷的。”
  但凡他愿意,总能在温言笑语间令人如沐春风。
  李玙的神情十分松弛愉快,仿佛从前种种皆不曾发生,眼下只是两个深夜不眠的人恰巧遇上。
  杜若仰起脸,月亮退到了乌云里,可是人间原来并不黑。
  李玙伸手拂过她额角,抹下一片晶莹的雪花。
  那雪在他指尖化作冰凉的水滴滑下,缓缓流进掌心,顺着他的掌纹分作许多岔路。杜若一颗心激的一时滚烫一时又是冰凉。
  她闪开身子,摸摸耳廓瞪他一眼。
  只不过是虚晃而过,额头上的热度连带着脸也烫了起来。
  夜来风急,他把灯照雪的姿态何等飘逸出尘,黑发,白纱,灰的影子,亮的光,他的锋芒,原来长安就是战场。
  杜若目光灼灼地审视他,紧紧握住伞柄的手指紧绷的有些发麻。
  兜了老大一个圈子,似乎又回到原点,彼此都知道有些许动心,可是谁动的多一些?
  男女相处,个中规矩道理,她早学的明明白白。
  顶要紧的便是,要男人先热起来才好更近一步。
  李玙待她向来与众不同,可是那份儿优待里,究竟多少是真心,多少是做戏,她分辨不开。当着外人的面,他随意挥洒风流,可是每每私下被她逼急了,便模棱两可起来。如果他只有三分,她却露出五分,丢脸事小,想敲实情分就难了。
  不过,她才十五岁,还有很长很长时间跟他耗下去。
  “二娘冷不冷?”
  杜若心道,你方才不就说我冷得很么?
  她把伞塞到他手里,免得踮脚费力擎着,也就是将将够到他。手里空了,可是这位爷打伞,根本不知道要护别人,接过去就笼在自己头顶。
  雪花贴着她的耳朵往脖子底下游走。
  杜若很不满意,蹙眉向他怀里靠了靠,粉嫩脸颊快擦上黑羊皮大裘。
  李玙闻着她身上阵阵幽香,不由得神魂飘飘。
  杜若久久等不到拥抱,索性伸手抓在大裘上,黑羊皮底子上姑娘家白生生细嫩的手指,像是在攀爬。
  她娇声道,“殿下胸怀天下,更应着眼于人心莫测。废太子府中有位姑姑,乃是从前赵丽妃宫人,教导了杨良娣许多手段。是谁把她送去杨良娣身边的呢?”
  李玙站着不动,杜若又道,“殿下还不换了这身行头?要杀人灭口,杀妾一个也就是了,待会儿人多了,杀起来麻烦。”
  “我怎会杀你?!”
  李玙顿时变了颜色,语气愤然,像在诅咒发誓。杜若没吭声,垂下眼睛,神情被帽兜挡的严严实实。
  李玙的大裘虽厚实,却并没有扣牢,前头开了一条越往底下越宽的岔,露出轻薄的纱衣。杜若一声不吭,把指尖在他胸前小心挪动,沿着开岔的两侧往上走,尽头就是喉结。
  窸窸窣窣摩挲,吊得他一口气横在嗓子眼儿喘不出去,满脑子琢磨的都是她从哪学的这些?浑身的毛都竖起来了,而杜若安全地裹在披风里,一点儿没露怯。
  堂堂男儿,李玙绝不可能在这种事上低她一头。
  他一鼓作气,扬手把伞丢出去,顺手就把她的帽兜扯了下来。冰凉的风雪席卷而至,裹住她头脸,冷得杜若嘶的轻轻吸气,懊恼不知道又踩着他哪根尾巴。
  她仰头无辜地眨巴着眼睛,小声问。
  “殿下怎么了?”
  李玙说不出话,她眼底错愕混着狡黠,分明从来就没有害怕死在他手上过。
  ——就像是孔明灯被利刃划破,他顿时泄了气。
  杜若定定看着他。
  四目相对原来是这般好滋味,他的眉眼五官她根本看不够。
  李玙诚然是心机深沉的,复杂莫测的,甚至利欲熏心的,可是层层包裹底下究竟有没有真心?
  她食髓知味,今日多进一步,越发想要下一步。
  算他稳重,知道丢伞出去,没丢掉灯笼。他举着灯笼的右手难道还没累僵么?保持姿势那么久,雪花像是从灯笼里跌出来的,天地再大,那光圈住的就只有他们两个而已。
  她觉得安心。
  此时此刻,只要李玙说一句话,不,只要给一个笑脸,就像平时那么随意地眉眼弯弯地笑一笑,哪怕故意卖弄也行,她就要义无反顾地扎进他怀里,才不怕风雪。
  然而李玙向后退了一步,光圈跟着他退,独把杜若留在又黑又冷的原地。
  他淡淡道,“二娘放心,本王用过的人,绝不会杀。”
  “没用过的呢?”
  杜若飞快的反问,仰脸坦白地对着他,加多一个字。
  “没收用过的呢?”
  “……”
  李玙周身气血翻腾,诧异之余奋力压住怒气,“二娘慎言,本王不想!”
  “哦。”
  杜若笑嘻嘻追问,“为什么呀?”
  “……你闭嘴!”
  李玙终于把灯笼收到跟前,停在胸口高度,于是他的头脸埋进昏暗里,方便他越发地冷淡。
  “今日所见,外人如提起一个字,便是二娘漏出去的。杀虽然不能杀,本王有的是办法收拾你。”
  他嗓音清冷,仿佛已经霍霍磨刀,只待宰杀,不等杜若反应,便大踏步走去把伞捡回来,塞到杜若手里,然后转身进殿。
  杜若低头看指甲里挂着的几根羊毛喃喃自语。
  “又来这句,只会嘴炮,大过节的,喊打喊杀多不吉利。”
  她越想越气,都说忠王风流散淡,神仙人品。哼,分明是色厉内荏,喜怒无常,刻薄寡恩,多疑善感。
  全身都是臭毛病!
  她千回百转的念头又绕回来。
  有什么办法呢?既然天生这么个脾气,从今后——也只好凡事依着他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