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发红萼,一
  一时杜蘅走出来, 一手撑在腰上,一手拍在杜若手背上絮絮交代。
  “王爷儿女虽多,你总要有亲骨肉才是倚仗。”
  海桐精乖, 在边上陪笑。
  “元娘子跟二娘子前后脚出阁, 喜事来的早,真是恭喜恭喜。”
  杜蘅原本抬着眼没瞧见海桐,闻言脚下稍缓, 觑着她指点。
  “该当你做的便做起来, 如今时候还短, 再过半年不成,你勤跑跑腿,回家请个好大夫开方子, 切切不能怕羞耽搁正事儿。”
  海桐脸上发僵, 笑了笑,“可不是。”
  杜蘅说完这些话, 十分神清气爽, 恰好翠羽色色打点妥当, 提着一柄油纸伞走来回话。
  才三月初,打不打伞原不要紧, 可那伞上画的柳枝湖水,细嫩嫩几条翠绿风中蹁跹摇摆的样子,与杜蘅的裙子恰是一套。
  翠羽把伞双手捧着敬给杜蘅, 屈身道, “元娘子肉皮嫩,待会儿上车下车的功夫, 当心别晒坏了。”
  杜蘅此来本是背着杜有邻和韦氏, 因此未用家里的牛车。她手里也没几个钱, 没个使唤人跟着,不好去车行与人挤一处租赁马车,因此乃是从延寿坊一脚一脚走来的,偏巧太阳大,面上晒的油光发亮。
  此节深宅大院里的海桐和铃兰都不知道,二门报来的话就到翠羽耳朵里为止。
  杜蘅听了她这一点子体贴,感激不尽,再看杜若,却分明并不知情,很是泰然自若的样子,顿觉燥热起来。头先她便看不惯杜有邻在长生和果儿跟前俯首帖耳的样子,自家断不肯对翠羽假以辞色,将头一摆,轻慢道,“我前日指甲才断了,拿不稳物件儿,辛苦小阿姐送我上车?”
  举凡大家子,仆从数百,顶要紧便是权责明晰。
  忠王府自有专管迎来送外的仆妇,能与人客答对几句,亦熟知府里状况,什么当讲什么不当讲。翠羽等仁山殿的人,原本是不必应酬乐水居的,只不过李玙搬过来住了,长生又不在身边,他便躲懒都甩给杜若。
  翠羽嗯了一声,不好推脱给她人,忙把伞撑开,向杜若告声退,便服侍杜蘅上肩舆。这回去时杜蘅的姿态就自在多了,安安闲闲搭着手给翠羽搀扶。
  杜若在门口站了片刻,皱着眉啧了一声。
  “待会儿翠羽回来,请她过来我房里坐坐。”
  海桐道是,来不及议论杜蘅,先叫她看铃兰远远儿站在后面排房的门廊底下,笔挺的腰杆子,分明伺候着李玙。
  杜若吓了一跳。
  “嗯?他……他方才在?”
  海桐未语先长长叹气,尴尬点头。
  “奴婢也不知道王爷听见多少,元娘子才进屋一会子就来了,与奴婢并肩听了半天壁角,听到元娘子有孕那里,便僵着脸吩咐奴婢预备礼物,钻那屋子去了。”
  杜若低着头思忖。
  海桐觑着她轻声问。
  “后头真说见不得人的话了?”
  杜若沉默了下,转头就往后头去,头上水晶琥珀镶的累丝双碟大金钗,惟妙惟肖的,那须子颤巍巍在风里抖。
  后排房是盖这院子时单起的避暑之所,一列五间打通,南北两列长窗相对,易于通风采凉,绕着屋子一圈鹅颈椅,白墙灰瓦红阑干,檐下连盆的珍奇花朵,有露滴牡丹开的情韵。
  去岁杜若心绪不佳,夏天无心赏玩纳凉,冬日里冷,也没怎么进来过。
  昨日主子都不在跟前,铃兰记挂,叫人拿竹帘子替换下鹅毛帘,房里悬挂几张竹席做的隔断,如今还凉快,都垂着,青玉的坠子吊在底下,再添两张素面花鸟的屏风,几件清爽的桐油家具。
  读书人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满房竹子,平白就添三分风雅,人走进来,阴凉凉的,怪舒坦。
  铃兰替她打门帘,杜若一低头进了屋。
  李玙背对着人,手上攥着一把短锋刃的小剪刀,躬身修理案上的花儿。
  ——杜若揉了揉眼。
  诶,这是打哪儿来的,又一盆金茶?
  “殿下几时得了这么稀罕的花儿?”
  李玙侧头扫她一眼,手起刀落就剪了最大一朵。
  “稀罕么?御苑种出来两盆,旁人都不爱金色,独阿璘喜欢,都讨了来。一盆去岁他就送人了,这盆留在我这儿,多养一年。诶,花儿也跟人似的,在我手里总不得法。你瞧,三月三,一个新花苞都不打,恐怕要还给阿璘才能好些。”
  杜若肚子里直翻白眼。
  “是吗?妾还当是寻常名种,譬如魏紫姚黄,贵虽贵些,也不是什么独一无二的好东西。从前妾那盆,阿姐喜欢就送她了。后头忘了问长得怎么样,横竖妾是不爱茶花的。”
  杜若自在地往北窗下月牙凳上坐了,面前有一碟子砌香果儿,便挑三拈四的捡了一颗小口吃着。
  李玙拍拍手,放下剪子转身过来,眼底浮着冰冷冷的笑意。
  “这世上不被二娘摆弄于股掌之间的人恐怕不多。譬如柳家小郎君,分明钟情于二娘才肯以百贯聘礼娶妻,杜家偷梁换柱,他是个老实的,竟也认了。要换做本王,便认定二娘成心骗婚,挂羊头卖狗肉,一鱼三吃。”
  ——果然。
  就叫他听见了最要紧的两句。
  杜若心道,照妾侍的本分,这时候该当下跪请罪了。
  可是凭什么?那时节谁知道他姓李的在哪,连盆茶花都未送过,轮得到他兴师问罪?
  何况说话这么难听。
  李玙皮笑肉不笑的拉长声调。
  “从前本王请二娘进王府来做个名分夫妻,待二嫁便可自寻夫婿。想来二娘子是听进去了,这一程子还念着柳家小郎君。”
  他顿一顿,仿着方才杜若的声调,委委屈屈。
  “我只当和柳郎有个秘密。啧啧,好一对痴男怨女,本王便是那棒打鸳鸯的大恶人。”
  杜若面无表情,平淡嗯了声。
  “妾上回回延寿坊还见过姐夫,支离憔悴,满目疮痍,叫人心疼的很。唉,偏阿姐心事细密,这一点子没影的事儿都瞧出眉目了,往后瓜田李下,却是不避讳不行。”
  “哪用避讳呢?”
  李玙走过来,两手搭在她肩膀上,语气很是诚挚。
  “你杜二娘子,年轻貌美,□□善断,家世虽然差了些,配他绰绰有余,况且你争气,与本王虚与委蛇一年,赚了不少私房银子,只待有日撇下本王,天高地阔,前途无量。如此闺阁英才,漫说他姓柳的肯等你二三年,便是阿璘,恐怕都还等着呢!”
  说到这里,李玙皱着眉头想了想,推心置腹地与她分析。
  “不是本王偏袒自家兄弟,柳绩生得虽然俊朗,到底使君有妇。想来二娘已瞧出你阿姐痴情,断不肯拱手相让,难道情愿学娥皇女英,二女共侍一夫?那却不好,你瞧我府里两个,你来我往难得太平。倒是阿璘,与二娘年貌相当,立身持正,克己慎言,若得二娘垂青,想来情愿一生一世一双人。”
  杜若很听得进他忠言,点头道,“殿下所言甚是有理。”
  才说着,下颌一紧,被一只大手捏住下巴。
  杜若只得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李玙架势摆的虎虎生风,其实仔细拿捏着,动作轻而柔软,松松地留着余地。
  “长生说那柳绩不醉酒时比本王俊俏许多,不知二娘以为如何呢?”
  绕了半天弯子,原来落脚在这里。
  杜若忍不住笑起来,捉狭地低头,把下巴在他手心蹭了蹭,挠的李玙心里痒痒的。
  她心情十分的好,语调里一派轻松。
  “才一个多月呢——”
  “什么一个多月?”
  杜若掐指计算日子。
  “正月末妾才搜肠刮肚,夸了殿下许多好话,这便吃干抹净,又要重头再夸?诶,妾虽识得几个字,读过几卷书,夸赞郎君的话统共也就学会那么几句,再要新的,却是没了呢。”
  李玙忍不住笑了一声,低下头整理表情,又板起脸。
  “没有阿谀之词,今晚娘子便要额外补偿本王。”
  杜若仓促的呸了一声,闪身躲避,但还是被老老实实按住了。
  李玙的手挪了地方,搭在她细白脆弱的脖子上,虎口掐住气管,中指稍稍用力顺着锁骨摩挲。
  养熟了的猫儿狗儿,常会露出格外柔顺被动的姿态,人以什么方位力道抚摸,它们便以什么方式迎合。
  李玙手下把控着轻重,眼神要求她驯顺。
  杜若略迟疑,李玙满意而玩味地继续,换过手背在她面上轻轻剐蹭。
  “方才元娘子咄咄逼人,二娘倘若否认干净,令她知道夫君徒然自作多情而已,便会恼羞成怒,越发抓住痛脚没完没了。与其如此,不如令她以为夫君有人争抢,娘子婚事不和谐,对她夫君念念不忘。她自谓高人一等,反而轻轻放下。娘子妙计,不战而屈人之兵,本王佩服!”
  杜若脸上滚烫,笑着睐了他一眼,低头,下巴轻快划过他的手背。
  李玙眼神猛地一跳,眼看她低下头,嘴唇就要贴上。
  他浑身发热,不由自主地拱起手臂迎合,却不想杜若非但没有献上香吻,反而张开嘴毫不犹豫地咬了下去!
  ——上下门牙向中间碰,紧跟着一甩头,在他手腕上留下一个浅浅的牙印,人也从他手底挣脱开。
  李玙丝毫不恼,低声带着笑问。
  “喜欢咬人?”
  杜若笼着衣领往墙角跳,李玙慢慢把两只手背在身后,摆出自动解除武装的诚意,踱着步子,两眼亮晶晶的跟着她雀跃的身影。
  “此事换个旁的女子,恐怕不会这般处置。”
  杜若娇滴滴地咬着下唇,向他挑衅地飞小刀。
  “怎么处置才对?妾蠢笨无知,向来错信恶人,连送上门的王妃之位都浪费了,还请殿下教导。”
  李玙一把照单全收。
  “世间女子,有争名利地位的,譬如英芙,揽住上进的夫君,占住鳌头分享利益;有争一口闲气的,譬如秋微,在人檐下过,拼了命不肯退半步;有争幻梦泡影的,譬如你阿姐,明知道夫君心口不一,硬要苦苦维持局面;独我的娘子与她们不同。”
  他说的好像多么懂得她。
  杜若听得心动,恋恋的看着,舍不得打断气氛纠正‘我的娘子’四个字。
  “二娘子精明,可是并不贪婪,所求虽难却皆出自本心,不为他人目光,不为世间评价。”
  李玙就着漏进竹帘的一线日光细看美人,越看越有味道。
  时光历历,较之去岁初见时,杜若的眉眼长开了些许,越发秾丽艳泽,尤其今日,梳妆时别出心裁地在眼尾描了两点水渍样银闪闪的星芒,仿似才为他漏夜捧心,哭过一场,越看越叫人怅惘沉醉。
  杜若骄矜地微微侧脸,谦虚道,“妾哪有殿下说的那样好。”
  “旁人所谓红尘伴侣,以为必相知然后相爱,我对娘子却是相爱继而相知。”
  杜若挑眼探问。
  李玙道,“实在是娘子太美,本王见色起意,必收而藏之,不令他人染指。”
  所以永王妃的冠子是他有意夺走,而非顾虑永王前途了。
  杜若早有此猜测,今日落实,满意至极,很想如猫一般抻长脊背懒洋洋拉伸下,再把尾巴搭在他脚边三拍漏两拍的晃荡。
  李玙喜欢她洋洋自得的神态,然而触手不及,不能顺毛抚摩,究竟有些遗憾。
  “……倘若本王与娘子的娘家人各自有难,不知娘子会先顾哪一头啊?”
  杜若茫然。
  “殿下青年俊彦,前途不可预期,妾当殿下是可倚仗攀附的参天大树,殿下怎么会这么问?”
  李玙怔了怔,突而退后半步,咳嗽一声,低声问。
  “本王只是想不明白。娘子曾经坚决不愿参选,宁愿与无关之人私奔,自断前途也在所不惜。为何最后却转圜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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