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南风起,三
  给娘家添置房产, 本是轰轰烈烈的大事。
  李玙嘴上提了一句,筹划的是果儿,经办的是崔长史, 结账的是铃兰, 督办的是海桐,她反而从头到尾都没太关心。
  要说当真嫁人成婚,也不过就两个月。
  可是在杜若心里, 大约从去岁八九月份, 她的喜怒哀乐就都挂在李玙身上了。
  杜家的起落是她身上卸不掉的担子。
  往近了说, 杜有邻任职太仆寺,事繁权轻,位阶还有能提提的余裕, 倘若李玙真能坐上储位, 与圣人隐隐抗衡,那么杜有邻调回东宫最好, 比外头人放心。
  往远了说, 思晦细密端雅, 且与大郎手足般亲近,早晚要做大郎的班底。杜若眼看圣人与李玙彼此防范至此, 难说往后李玙与大郎会不会也成犄角之势,而杜家人口稀薄,姐弟俩两头下注互为平衡, 于整个家族而言倒是最好的局面。
  所以杜若并不想为杜有邻伸手要官, 且瞧他的志向,也不在这方面。只要思晦能出头, 他挂个闲职吟诗作赋, 才对几方面都好。
  这份儿心肠, 恐怕杜有邻还未觉察,倒是海桐替她想到前头了。
  她拉住海桐的袖子依依道谢。
  “幸亏有你。”
  海桐一壁替她打着扇子,一壁娓娓道来。
  “娘子心里装不下娘家,把王爷的话都混忘了。娘子算算日子,元娘子来府里那回是三月初,如今已经八月中,她的身孕在哪儿呢?”
  “——哎呀!”
  杜若惊叫着跳起来,“我果然全忘了!阿姐尚未显怀吗?”
  海桐摇头。
  “丝毫没有。奴婢借着问房子的事儿,与大姑爷多说了几句,他一星半点也没提起。至于元娘子就更稀奇,躲在房里不出来,奴婢竟未见着。大娘子呢,顾左右而言他,至于老郎官,叹了又叹,也不接奴婢的话茬。”
  “王爷真是料事如神……”
  杜若讪讪。
  “我竟没解过他的意思,那回阿姐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可是夫妻之间拿这种事来撑场面,姐夫心里岂不是越发看低她……这却不妙啊。”
  “奴婢思来想去,觉得王爷说得对,娘子不插手才好,只当不知道,往后提起来,就说以为小产了,怕元娘子伤心,故而不敢开口问。元娘子有台阶可下,大家糊弄糊弄就过去了。其实有没有孩子,老郎官哪里放在心上?说来说去只有姑爷看重。”
  “阿姐最看重……”
  杜若很是替杜蘅伤心难过。
  这样难堪的局面,比头胎真掉了还叫人难受。可是比起柳绩,她不过是外人,千百样功夫都用不上,唯有指望杜蘅打破这个劫。
  说来说去,也是她的过错,当初急着借柳绩过河,又以为柳绩这样见色起意的庸常男儿,杜蘅小意儿贴他,三晚五夕的,也就扭过来了,却没想到这么难。
  杜若闷了一阵子,望外头天色,日影沉沉的似要下雨。
  这阵子李玙外头事情又多起来了,常常夜半才回,至于究竟在做什么,杜若追问再三,只换得一句‘不是杀人放火’。
  话虽这么说,其实他干的事儿,恐怕比杀人放火还歹毒些……
  此节杜若不能深想,每每偶一触及,便忙往外拔。
  “旁的都是小事,只一样,你切切记得:我在这府里没有品级,即便有,杜家也跟不上韦家、窦家的脚跟儿。连我在内,尤其是你,如今都叫做‘丫鬟拿钥匙,当家不做主’。咱们不用自惭形秽,横竖王爷知道我没有贪墨公中的心思。但是差事一定要办得平,王妃、孺人、大郎、吴娘子四个人尤其,那几个孩子也一样。宁肯纵得他们过分些,也不能落下埋怨。”
  “这还用你说?”
  海桐起身掩了半扇窗子。
  “奴婢与娘子,面儿上多么风光,底下就得多么当心;忍耐一时,方得以后;再有,杜家实在得了好处,咱们越发不能忘乎所以。”
  杜若听了大为刮目,奇问,“这些诌断了肠子的话你从哪儿学来的?”
  “你说呢?谁怕惹你不高兴,不敢对你说,绕着弯子特特来嘱咐奴婢?老郎官、大娘子、元娘子、寿王妃,或是咱们王爷……谁最惦记你的安危,背地里难听也要说这些话?”
  杜若被她问住了。
  杨玉断断不是这个路数,至于杜有邻和阿姐,根本虑不到这些,阿娘恐怕想得到,却也不会轻易付之于口。
  屋檐下挂的成排羊角灯,暖融融发白的光透过茜红窗纱照进来,落在杜若盈盈如水的翠绿裙子上,仿佛是秋日里枫叶由绿转红时的色调。
  海桐温声启发她。
  “娘子命里招桃花,细数数,这两年功夫,前前后后招来四朵了。咱们王爷嘛,论长相不是最登样儿的,胜只胜在长了一双桃花眼,忽闪忽闪的会装相,倒未见得心里头最惦记娘子,最有诚意。”
  杜若神色顿时一滞,低声呵斥。
  “果儿算什么桃花,你这死丫头,他是个阉人……怎好,与旁人相提并论!”
  海桐掩着嘴笑。
  “好不好相提并论,奴婢就不懂了,不过我觉得他这份儿小心,这份儿周到体贴,有可取之处。”
  “那就把你配给他!与那碧桃做一对平妻!王爷给他一座好宅院呢,碧桃一个人住着空得慌,再添上你,日日斗嘴皮子,可热闹!”
  海桐连连摇手推诿。
  “娘子糊涂了,他是王爷的心腹,娘子是王爷的解语花,哪需要再花奴婢去笼络他?倒是咱们杜家的庄子,上回添了二十亩地,得空还要去瞧瞧,整饬整饬。由着莲叶那蹄子混闹,只怕袁家郎君束手束脚不好做事。”
  杜若呸了一声。
  “你惦记袁家小哥,就把我跟个阉人扯在一堆!你什么居心!”
  “袁家小郎君心肠好,又能干又老实,可比王爷强得多了!”
  两人嘻嘻哈哈混闹一阵,互相咯吱着往榻上翻倒,动静大得铃兰走进来望了两遍,见无事才退下。
  末了还是海桐先坐起来抹鬓角发髻,正色道,“娘子要如何稳固地位,不用奴婢操心。不过呢,上回果儿说的事儿,娘子想明白了没有?”
  杜若伏在堆花绣凤的绫罗上,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如今事情越发明晰了,杨玉不能生育,倘若寿王是个好色之徒,朝令夕改,日日新人,这局还有可解,偏他专一忠诚,便是把杨玉架在火上烤了。
  可是因此叫杨玉转而服侍圣人?
  且不说圣人有多少长性,三日五晚后会不会抛在脑后,单这父子聚麋之事,搁在杜若身上是宁死也不能服从的,但在杨玉看来又如何呢?
  再有,果儿既想到这个主意,如果杜若迟迟不提,他必然要向李玙邀功。
  到时候,李玙又怎么会放过这个扳倒寿王的绝佳方式?
  这可是不用杀人放火,只消在内帷之中动动手脚,就瞒天过海的妙招啊!
  唯一不妥之处,便是杜若过不去自己这关。
  之前三王闯宫,杜若迫于无奈,也是不知轻重,才出手杀了一个必死之人。
  早在水芸决意和离,舍弃鄂王那一刻,她便隐隐觉得废太子是凶多吉少了。
  所以跪在龙池殿前时,她才会狠心说出那句话,没想到后头水芸竟被放了回来。那晚杜若在高烧中半梦半醒,一时害怕留下后患终会伤到李玙;一时又自责冷血,不把人命放在心上。
  后头眼见李玙了结水芸那雷厉风行的手段,杜若才明白过来,她太自以为是了。
  李玙是什么人?他身上流着杀神的血,怎么会手软呢?!
  至于眼下,不论杨玉有多少埋怨,她岂能为一己之私,去破坏一桩看起来还算平稳甜蜜的婚事?
  海桐瞧着她纠结为难的神色,安慰道,“这么要紧的事,娘子多揣度揣度也有好处。不过王爷的性子,奴婢瞧着也是谨慎的,不妨说出来,两人商量着?”
  杜若深深望了海桐一眼。
  “告诉了他,哪里还有转圜的余地?我再想想。”
  “可是娘子这样躲着果儿也不成啊,躲得过今天躲不过明天,他日日跟在王爷身边,有心行事,随便什么时候都能张嘴。万一再说出娘子故意拖延来,岂不是费力不讨好?”
  杜若焦虑的手心里直发烫,热的把汗津津的手掌贴在缎子上。
  可不就是这话?!
  果儿和她,说起来一个是心腹,一个是解语花,可是真往根底里琢磨,无非都是李玙的幕僚、扈从、班底。
  谁能起更大的作用,谁就排在首班。
  果儿另有私心,把功劳送给她。另外一方面,也是因为这个计划没有杜若的全意配合,万万不能成事。可是有了果儿在旁边比着,杜若又怎么开口,说服李玙另选无害却见效缓慢的路子走?
  两个幕僚同场竞技,肯定是谁的手段更凌厉有效更有说服力,哪顾得上伤不伤及无辜?
  海桐道,“娘子何必非要跟果儿争高下?他能干,让他为王爷卖命去,你笼住王爷的心也就是了。再说,王爷志存高远,未必喜欢娘子掺和在这里头。上回为你自作主张就吵了一架,这回再从你这儿起事,他骂你舍不得,心里头不定怎么想呢。”
  杜若没应她,探手取了天天戴着的珊瑚玉兰簪子捏着。
  “你没看明白。英芙已经输了,张孺人也输了,可是我并没有赢。王爷……他的心一日冷似一日,我热乎乎的,他贴着舒服,却知道不是同道,甚至在我面前自惭形秽。唯有跟他同坐一条船,他高我也高,他低我也低……不对!”
  杜若忽然噎了下,一颗心在胸膛中砰砰直跳,涌动着无限的郁结之气,倏忽之间认清了摆在面前这条看似平坦宽阔,实则直如鬼蜮歧途的艰难道路。
  “他不能低,他只能步步高升,我与他才能长久,他只要一日不痛快,他的刀尖就是对着我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