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上仙三百年 第83节
  他根本顾不上禁地被人生闯一回有何后果,会不会惊动什么,会不会惹上第二次封禁,乃至更糟糕的事情。
  他什么都顾不上,只想回去。
  然后他成功了。
  因为换命之术需要数以万计的亡魂铺路,所以他回到了极为久远之前,距离神木被封禁还有些年。
  他去了亡魂最多的京观,却发现京观有个守墓人,是个散修,眉目英俊逼人,看着十分年轻,修为却不在他之下。
  以至于他硬来也讨不着好,便在京观动了些手脚。
  他悄悄布了阵。
  京观最多的就是砂石,阵石混杂其中极难发现,更何况他的阵并非强阵,微不可查,却能在日积月累中对京观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
  世间有一句话叫当局者迷。
  那散修就是当局者。
  ***
  此后,一切都顺利得如他所想。
  他如愿以偿地弄到了数以万计的亡魂,神不知鬼不绝地连同高塔一并纳为封家密地,将那双儿女的棺木端放在其中。
  最初,这双儿女就是因他遭受报应,因他而亡。依照原本的打算,他只要将自己的命抵了就好。
  可临到关头,他却改了想法。
  封家上下那么多人,他身为家主,倘若当真没了命,定会引起大乱,得不偿失。
  他同自己说了许多理由,最终还是将亡魂连同棺木一块儿封上了。
  他决定找一个能替代自己的人。他挑了很久,挑中了一个命格同自己极为相似的孩子,收为养子。
  他将那个男孩儿领进封家大门时心想:这孩子左右快要死了,倘若不是碰到了我,一定活不了几日。我好好养他,他还我恩情,天经地义。
  他原本只打算养这么一个孩子,拿来以命换命。
  然而某一天,他在一处荒野碰到了封殊兰……
  这一次,他已经用不着这个小姑娘了。他甚至都已经走开了,没过片刻却还是绕了回来。
  他依然伸手探了对方的灵,发现她上一世有了些许变化——她没有在喜丧神庙徘徊不走,而是早早进了轮回,于是被他碰到的时机也早了好些年。
  他犹豫很久,还是将这小姑娘带了回去。依然收作了养女,依然取名:封殊兰。
  他还是同这养女不大亲近,甚至见面也很少。他自己都弄不明白,为何要多养这么一个没有用处的孩子。
  他差点以为自己还保有几分微末的、纯粹的善。
  有一回他闭门冥思时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当时他想了很久,回答自己说:因为有这孩子在,我就还算半个好人。
  ***
  我算半个好人。
  他后来常对自己说这句话,好像说得多了,就是真的。
  直到此时今日,直到被养子封徽铭以命招钉穿,直到受到天宿的诘问,灵魄震荡的那一刻,他才幡然醒悟……
  当他总对自己说那句话的时候,那半个好人便也不存在了。
  意识弥散的那一刹那,他忽然想起这一生见过的很多人。他以为会有那双为之豁命的儿女,谁知没有……
  他想起的居然是满眼通红说着“我痛快了”的封徽铭,是从不叫他“父亲”只叫“师父”的封殊兰,是第一次路过京观时看见的无边坟冢,还有那个散修身死时灵魄碎得都探寻不到。
  他不知这算不算是另一种报应,叫他至死想起的都是这些。
  ***
  乌行雪看着诘问而出的画面一幕又一幕闪过,在看到那些巨大坟冢时,他又不可避免地想起自己斩过的那些线……
  他仿佛还能嗅到京观始终不散的冷雾,还能看见散修提着灯在漫漫长夜里停停走走,还能听到那些小弟子轻低的说话声,以及坟冢之下如风一般的亡人之音。
  他僵立片刻,突然深深皱起眉。
  他接了天诏,常常是回过去的某个时间节点上斩线。他斩京观那些线时,所回的时间更早一些,那时候神木还未被封禁,天上还没有仙都,天宿还没被点召成仙……
  那萧复暄呢?
  乌行雪一把抓住身边之人的手,他攥紧手指看向对方的眼睛,嗓音轻得有些哑:“萧复暄,你说你在京观见过我……你是谁?”
  你是其中的谁?
  ***
  当初少年将军庇护神木而死,在那道天劫之下,灵魄被劈出了碎片,其实没能完完整整入轮回。
  他鲜血流过的地方遍生白玉精,他三世的尸骨皆埋于京观,而他那些神木都难以辨认的灵魄碎片则辗转流落在不同的陌生躯壳里。
  那些承载了碎灵的躯壳又因为冥冥之中的牵连,最终相会于京观。
  但这些前尘缘由萧复暄自己并不知晓。
  他只知道,他的这一生起始于无数碎灵,他在不同的躯壳里看着并不完整的悲喜。无根无源,也无处归依。
  那位提灯夜巡的散修是他,那几个被收留的命格极煞的弟子是他,那些巨大坟冢间静伫的亡人也是他。
  他在京观终年不散的冷雾里留驻了很多很多年,直到戴着面具的灵王破雾而来……
  无数次生死,无数条乱线。
  他每一次都记得,也每一次都看着。到最后,单凭背影都能将那人认出来。
  可对方如今问一句“你是其中的谁”,他依然不知该如何作答。
  萧复暄垂眸看着乌行雪,良久之抬手摸了一下他的唇角。
  我是谁……
  我是那其中的很多人。
  你无数次走进京观那片雾里。
  杀过我,救过我,凝望过我,又错过我。
  第61章 假话
  在后世的诸多传闻里, 天宿上仙萧复暄的来历总是很神秘,他就像是凭空出现在这世上的,无父无母, 无门无派, 无情无欲。
  这些传闻其实没错。
  他的灵魄附着在太多躯壳里。
  谁都是他, 又谁都不是他。
  他同时看着不同躯壳的人生无常和喜怒哀乐,既是当局者, 又是旁观者。寻常人的所有炽烈情感到他这里总是淡漠的,就像浩瀚的无端海,即便某一处风浪乍现, 纵观整个海面依然不起波澜。
  确实无情无欲。
  直到某一天, 不同躯壳碰到了同一个人, 分裂的情感在那一刻完整起来。
  就像沉寂的亡灵忽然睁开眼。
  京观的乱线每断一根, 那些躯壳每覆灭一次,碎裂的灵魄就会离开。
  乱线斩完,世间有了萧复暄。
  最后一点碎片脱离躯壳时, 他混杂在京观数以万计的亡魂中,回头看了那人一眼,问过一句“你是谁”。但亡音太多, 他淹没其中,对方并没有听见。
  直到他后来被点召成仙, 到了仙都又过三年,终于从旁人口中听闻,仙都有一个人, 每每接了天诏去人间办事, 总会戴上银丝面具。
  他原本提剑要走,闻言又停了步, 惊得那几位仙使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他记住了对方的名号——灵王,受天赐字为“昭”。
  仙都众人常会好奇,灵王每次接了天诏下人间,究竟是去办什么事。而他尚未同灵王认识,就成了唯一知晓的人,只因为他曾经见过——
  灵王接天诏总是回到过去斩线,于是很奇妙,曾经的萧复暄见过后来的乌行雪。
  再后来,他便总能听到那个名号,灵王、灵王、灵王。灵台会提、仙使会提、礼阁会提,偶尔碰见的仙也会提。
  他持剑经过,神色淡漠脚步不停,却总会将那些话听进耳里。
  他们说灵王不总在仙都,灵王常会下人间。
  他忽然意识到,那个戴着面具来到京观的人于他而言是一场至深的纠葛。但他之于对方,只是斩过的无数乱线中的一部分,同其他任何人并无区别,甚至不会留下什么印象。
  意识到的那个瞬间,他心里闪过一抹很微妙的情绪。
  这种微妙情绪他后来常有,总是因为同一个人。大多时候不会显露出来,盖得很好。还有些时候会被那人看见,然后对方便会笑起来,生动中带着一星狡黠,像揪住了什么似的问他:“天宿大人这是不高兴了吗?”
  那种狡黠笑意倒是很少会在旁杂人面前露出来,于是他心情又会变得还不错。但为了让对方得意久一点,他会让那抹“不高兴”显露得久一点。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他希望某人会忽然意识到自己遗漏了一些最初的纠葛,意识到他们其实更早以前就已经见过。
  在他的设想里,那一幕总是发生在坐春风或是南窗下,在屋檐顶上或是窗边,有酒有落花、安宁或惬意的时候。
  那某人的神情多半会是惊诧、呆愣再带些许懊恼,接着便会应许一些所谓的“赔罪”……
  但他从未想过会是在如今这般场景里。
  他扫过乌行雪苍白紧攥的手指,看着那双眼睛,想起当年灵王拎着剑沉默伫立于京观的身影……忽然又不想让对方知晓了。
  他拇指抹着对方紧抿的唇角,借着气劲传音过去:「你还记得哪些人?」
  他庆幸于此时的他能感知乌行雪所想,而对方却只能听到他有意传过去的。
  他听见乌行雪说:「很多人……我杀过的,看着他们死去的,都记得……」
  原来都记得。
  他心里想着,然后听见自己说:「那些都不是我。」
  「当真?」
  「嗯,当真。」
  天宿不说虚言,却总在同一个人这里屡屡破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