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金色年华
  再次在学校见到Alex,两个人之间的化学反应都不一样了。
  她学的是犯罪学,学院要求至少要选一门统计,一门计算,还有一门数据分析的课。她选的叁门都和Alex的数据科学的必修课重合。这几门课都在同一个教室,座位是四张长桌子拼在一起组成一个临时小组,座次不固定。她每次上课都会提前十分钟到,坐在最前面靠近讲师的位置。他以往都是随便坐的,后来有了叵测的居心之后就喜欢挨着她,时间长了其他人就自动在她旁边给Alex留出一个位置。
  这么仔细地观察她,Alex更深刻地体会到傅谈笑真的是个高度自律的人,即使他坐在她旁边,手臂搭在她椅背上,她的笔记也是一丝不乱,好像丝毫不受影响。而他呢,瞅着她的手指噼里啪啦地在笔记本键盘上敲,就有些心猿意马。这双手一个星期前还和他亲密接触过,纾解过他的欲望,也唤起过他的激情。再看她的肩背,随时都挺得笔直,仿佛要上战场。即使是靠在椅背上思考,脖颈也依旧优雅地挺直,她骑在他身上的时候也是这样……
  Yasmine好笑地看着Alex发怔,忽然朝傅谈笑做了个鬼脸,示意她看Alex。
  她转过来,Alex微微一笑,用口型问,“What?”
  她嗔他一眼,小声说,“Concentrate.”
  她不看他还好点,这看似嗔怪实则勾引的眼神让他桌下的小兄弟不打招呼就站了起来,要向她致敬。
  他吁了口气,大腿朝她挨过去。
  她面上镇定自若,敲键盘的速度丝毫不减,只是看似不经意地把屏幕向他视线范围内转了转。
  他看见几行mon distributions of random variables和multivariate random variables有关的笔记,然后眼尖地瞟见她在笔记下面打了一小行字,比其他字体小一倍。
  她说,“I want you to take me from behind, right now.”
  他又是兴奋,又恨得牙痒痒,从后面要她?现在?她根本就是故意要折磨他。
  他这么想着,在脑子里把她翻来覆去地欺负了好几遍。
  看他半天没动作,她把笔记本转回去,略微侧过头,猖狂地朝他挑了挑眉。
  他忽然想到什么,也挑衅地扬起一边的眉毛。
  她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果然,他一开口差点让她羞愤欲绝,他说,“干死你”。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足以让同组的Yasmine和Farid听到。
  其实她不必如此紧张,因为这组除了她没有人会说中文。
  但人就是怕联想。
  一周前那个夜晚的记忆又鲜活起来,她脸涨得通红,连耳根也热起来。
  他微笑,和她玩这游戏永远不会厌倦,比得就是谁更不要脸。
  她一直安分到下课,再没往他这边看过一眼。
  老师看了看表说,“This has been an intense session, thanks to everybody for your engagement. Make sure to hand in your essay …” 她的话音逐渐被桌椅的挪动声掩盖。
  傅谈笑不慌不忙地收拾东西,听见Yasmine和Farid说起论文的事,才想起再过小半年就要交毕业论文了。
  她问,“What are you guys gonna do after uni?” 目光扫了一圈却是停在Alex脸上。
  Yasmine半开玩笑地说,“Don’t know. Get a life?”
  Alex也笑着问,“Get a life where?”
  “Saudi Arabia, probably.” Yasmine无所谓地耸耸肩。
  沉默了一会儿,Farid说“Bitch you can’t just go to fucking Saudi Arabia. There gotta be some ways you can stay and work here.”
  Yasmine举起拳头锤了他一下,目光柔和,“I’m sure there are. See you around.”
  Farid追了上去,问她,“Hey, check this out. Antarctic Monkeys are having a tour these days…”
  诺大的教室忽然只剩下他们两个。
  Alex坐在她面前的桌子上,细细地端详她的表情。“So what about you? What’s your plan after uni?”
  她故作轻快地说,“I don’t know yet, but I have to go back to China first. With graduation there’d be some paper work to sort through.”
  他含糊地“嗯”了一声,把她拉到怀里。
  半晌,他听见自己问,“Do you want to move to Houston with me?”
  她诧异地挣开,问他“Have you already decided that?”
  他点点头,试图通过她的表情判断她此刻的情绪,有些后悔自己的唐突。
  傅谈笑自己也说不上来她是什么情绪。他们两个的关系大于朋友,却又不算男女朋友。他们还没有进行过所谓的“the talk”来界定关系,更是从未交换过一句“我爱你”。
  她觉得自己适应得很好,能和Alex像好朋友一样无话不谈,在性爱上拥有罕见的默契,在此之上他们还能够尊重彼此的个人边界。
  他们还这么年轻,即将迈出校园的象牙塔,人生的画卷才刚刚展开。如果放在诸多值得他们去探索的事物之中,一段长期稳定的恋爱关系似乎是最乏味的一个……
  她不知他怀着几分真心在邀她同往,亦看不清自己内心对这段关系抱有多大的热忱。
  她并不害怕将自己连根拔起,去一个陌生的环境落脚,但她顾忌两个人的关系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发展。
  她此时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这个问题。dating culture赋予人们充分的自由,却也给了他们大量暧昧的空白,和受伤的可能。
  她倚在他肩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攥着他的毛衣,轻轻地问道,“What do you think we are, Alex?”
  他的心提起来,手心渗出些许汗水。
  没等他回答,傅谈笑又问,“How serious are you about us?”
  他低下头看着她,“I…don’t know. What do you want us to be?” 他很是恼恨自己的懦弱,但却还是这么说了。
  她默然。
  故意把这个问题抛给他,其实有些自私的成分。如果他说他是认真的,想做男女朋友,她很乐意答应。但如果他轻描淡写地用玩笑应付过去,那她也可以不失风度地说她是在开玩笑。
  只是没想到他原封不动地把皮球抛了回来。
  出生于90年代初的所谓千禧一代,见惯了物质的丰富,不屑于迎合传统和陈规,对时尚的定义变了又变,连性别和性取向都衍生出了十几种。没有经历过战争和屠杀的至暗时刻,连反叛也没有根基。只好退而求其次,在互联网的犄角旮旯里发展自己的亚文化。他们既肤浅又复杂,既可以安然地蜷缩在自己的避风港,又无惧激烈地在人前表达自我。
  他们与钟爱的人做尽了亲密的事,却又捧着一颗跳动的真心面不改色地撒谎。
  她忽然笑出声。
  Alex不安地握紧她的手,叫她,“Tanxiao…”
  他其实很想说,她聪慧自律,给过他无数智识上的启发,和她在一起永远有聊不完的话题,让他想变成一个更好的人。她还可爱性感,满足了他作为雄性最原始的保护欲和征服欲。
  他其实还想说,她比任何一个女孩都令他动心,令他体会不曾有过的小心翼翼和患得患失。他害怕太认真严肃会吓走她,又害怕太散漫轻浮会怠慢她。他不知道什么叫做合适的时机和分寸,喜欢上她的那一刻,他就已经丧失了判断。
  傅谈笑打断他,“Alex, I like you. A lot.”
  他的心剧烈地跳着,有一句话就要脱口而出。
  她微笑着抚摸他的下颌,紧接着说,“I want you to have whatever you want to have. If you’ve made your decision, I’m happy for you. As for us, to make things work we definitely need a long deep conversation. For now I don’t think any of us is ready for that conversation.”
  说完她挣脱出他的怀抱,先离开教室。
  她在心里默默地说,其实我很想做你女朋友。可是你有多了解我呢?在你背后的文化里我们谈得上叁观契合,我们可以聊毛姆和王尔德,可以去看喜剧和脱口秀,可以接受friends with benefits。可是如果你要走进我的文化,你要听得懂蔡琴张国荣,读得懂金庸李碧华,看见四季的繁花和浩瀚的宇宙能理解我脱口而出的诗句,谈何容易。
  我不知道如何维系一段没有承诺的关系,也不知道我是否做好了准备和你一起面对人生的考验,哪怕只是一年半载。但我知道如果我们维持原状,就不会受伤。
  Alex沉默着闭上眼睛,然后狠狠地往墙上锤了两下。
  自那以后两个人很默契地没再提过以后的事。
  他们去逛了火车博物馆,国家美术馆,某个知名作家的故居,某个思想家的坟墓,去看了几部歌剧,吃了几次米其林。当然,还有没日没夜的做爱。
  半年以后Alex去了休斯顿,在一家软件公司做数据工程师,被休斯顿糟糕的交通磨得脾气全无。
  傅谈笑回国做了学位认证,在P大的就业信息里发现一个泰国的公益项目,经历两轮面试以后顺利地入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