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砰的一声之中,哗啦啦的巨响,是乔费聚的院子传出来的,乔费聚和夏语澹不是住在一个院子里,这声音都传得如此,虞氏一下子站起来,提着裙子跑过去,夏语澹当心着他们,也跑在虞氏身后。
  乔费聚是在睡中觉,虞氏才抽了个空来处理自己的杂事,只见屋子里的乔费聚赤着双脚,散着头发,面色乖戾,一双眼睛死盯着一个地方看,不知道他眼里看到了什么,心里在想什么。一个多宝阁推倒在地上,多宝阁上的摆件能砸碎的都砸碎了,瓷片玉块碎了一地,还贱得屋子里到处都是。
  乔氏习武的人,现在一只左手还能抬起百斤的大石,动起手来,两三个轻壮的男人未必治得住他,加之往日积威甚重,等闲之后还不敢靠近在发疯中的乔费聚。
  虞氏一进门就看见乔费聚赤着脚正要抬腿,连忙过去阻拦道:“爷,小心脚下!”
  乔费聚把脸转过来,满脸戾气,一双眼睛眼珠子没有转动一下,咬牙切齿的骂了一句:“林氏,你这个毒妇!”同时一巴掌扇在虞氏的脸上。
  夏语澹就跟在身后,因为乔费聚在咬牙切齿,音量压低了,吐字也不太清楚,随着那一巴掌,毒妇这两个字也被完全盖过了,夏语澹靠他那么近,也只听清楚了林氏这两个字,林氏是乔氏的生母,乔费聚的第二任妻子,不过这个时候的夏语澹没有细想这些,乔费聚突然的一巴掌扇出来,没有惜力,虞氏没有想到,被扇倒在地上,地上都是碎瓷,夏语澹从后抱着虞氏的腰没有抱住,侧腿跌在地上,虞氏没有完全倒在地上,但是手掌一撑,刚好撑在一块锋利的碎瓷。
  夏语澹跌倒的位置也有碎瓷屑,有衣服裙裤垫着,臀腿皮厚,只是硌得生疼,虞氏却是瞬间溢出一手的血。乔费聚脸上那种要杀人的神情不变,夏语澹看得心里都害怕,大声吼道:“太爷,你看清楚,这是虞姨娘,你看清楚!”
  虞氏嫩白的脸上浮现一个清晰红肿的手掌印,不过她现在没有顾及她的脸和手,还扑在乔费聚身上哭道:“爷,是我呀,是我呀,你怎么了!”
  这样一吼一哭,乔费聚虽然还喘着粗气,神情缓下来,只是带着呆滞和冷漠。
  “快过来,把太爷扶出去!”虞氏没有散失神智,她很清醒,把乔费聚哭到呆滞了,就招呼仆人把乔费聚架出去,匆忙对夏语澹道:“回你屋去,不要多想。”
  既然听见了看见了,夏语澹怎么能不多想,林氏配上乔费聚那种表情,昔年在和庆府,刘三桩多次缅怀他的老主人,老国公爷夫妇,外人道来多么伉俪情深,在夏家夏语澹也听到多回,乔费聚有好几个女儿,而最疼乔氏,不仅因为她是唯一的嫡女,也是因为她是爱妻林氏所出。
  乔费聚精神混乱的时候,怎么表现的不是这个意思?
  夏语澹安静的待在屋里,装成什么都没有听到。而乔家整个沸腾了,乔费聚之前只是健忘的找找东西,现在是要拆房子杀人了。要知道当年虞氏杀了乔费聚的宠婢,乔费聚都没有对她动过手,现在扬手就打,乔费聚真是的神志不清了。
  乔家在京城的爷们都赶来,屋子里不让站,都站在院子里守候,出嫁的姑奶奶们回来了,乔氏也在,夏语澹见过乔费聚的病态自然受到了她的盘问。
  夏语澹不敢说林氏,只道老国公骂人了,骂了谁骂得含糊不清听不清楚。
  乔氏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夏语澹,看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乔费聚院子里聚集的爷们儿,直到乔费聚喝了药睡了一觉再醒来,见他神志清醒了才散去。
  乔致应付了一堆人,想到有件事还要请乔费聚的示下,又折了回来,在半道上遇见虞氏。虞氏的手掌用白布包裹着,脸上了药,在掌灯的光线下,依然能看见被掴出来的掌痕,忽视两处伤痕,虞氏还是那个被乔费聚呵护和娇宠出来的,风情万种的女人。已经是三十的她,一脸的挥洒,面容和身姿是那最成熟美艳的少妇,在乔费聚日薄西山之下,她也未见憔悴,让乔致每每看见她,都挣扎不已。
  到了乔致这样悦遍美貌的年纪,一般十六七八的小姑娘只是被逗弄而已,并不能引起乔致真正的兴趣,虞氏不一样,有其父必有子,若父亲喜欢这个女人,儿子喜欢同一类女人,也不为过吧。
  虞氏和乔致之间,没有大小,你是国公爷,我还是你庶母,因此虞氏只是和他擦肩而过,乔致退了下人道:“父亲现在怎么样了?若是方便,容我过去说几句话。”
  乔费聚屋里有人管传唤之事,虞氏因为年轻,一般避讳这些爷们儿,有事只找掌家夫人,不过对于乔致这样凑上来说话,虞氏也是道:“大老爷来晚了一步,太爷已经睡下了,若是不要紧的话,改明儿再说吧。”
  乔费聚改了作息时间,说明身体撑不住了,乔致面露忧郁道:“父亲有疾,本该当儿子的侍奉左右,只是父亲不许,烦劳姨娘了。”
  虞氏面色冰冷道:“大老爷管好了乔家,就是尽孝了。”
  乔致微皱了眉,在虞氏要离开的时候突然道:“你日夜侍奉在父亲身边,应该很害怕吧。你放心,父亲百年之后,我会保你无虞。”
  虞氏停步听完了他的话,讪笑一声,接着离去,只给乔致一个快步走远的背影,这就是答案。
  乔致一直看着虞氏的背影消失,微微叹息,心里并不以为忤。
  不觉得自己对虞氏的心意是忤,也不觉得虞氏甩他脸子是忤。
  一个女人,他要保还是能保下的,他以为!
  ☆、第一百二十章 真假
  乔致是真的有事要请示,不过第二天早上,乔费聚未等乔致请示,就下令提早搬去了别庄。他清醒的时候,并不记得他在癫狂的时候做过什么事,说了什么话,打了虞氏,骂了林氏毒妇。他并不想把沉淀在心底几十年的往事说出来,那些都是要带到他的坟墓里,随着他的死亡埋藏。活到七十几,经历四朝,他知道的,他参与的,有太多的往事不能宣之于口,见之于史,一旦被人窃取,家不宁,国不安,于家于国,他死不瞑目!
  乔赢轻车从简,早一步去别庄安排,乔致带着一堆人,浩浩荡荡的送了乔费聚过去,又默默的回来,别庄里,只留下十几个乔费聚深信的仆人服侍。
  清晨的太阳冉冉升起,盛夏耀眼的金黄色光芒射下来,让人挣不开眼睛,所以乔费聚是背光坐着听虞氏吹唢呐。
  是的,唢呐。虞氏精通音律,专攻的不是古筝,琵琶之类宴客的乐器,而是唢呐这种最平民的乐器。家学渊源,唢呐是普通百姓喜事丧事上最常见的乐器,虞氏从小看着他父亲吹,看也看会了,而且青出于蓝,一曲凤阳歌吹得高亢嘹亮。
  “再吹一首合家欢吧。”乔费聚闭目道,他此生的愿望也是如此。
  唢呐声再次响起,曲奏从散板,正扳、慢板到快板,节奏从细柔,激扬,舒缓到苍劲,那是在人群中的纯朴之气,带着一家子其乐融融的氛围,不由得让人满足,在强进的乐声中,那颗躁动的心被抚平了,人也在□□迭起的乐曲声中轻飘起来。
  虞氏吹了完整一首,才提醒乔费聚道:“爷,人已经到齐了,他们都在等着呢。”
  乔费聚有六个儿子,老二老五已死,不过都留下了儿子,剩下四个儿子和各房的嫡长孙已经齐聚,还有咸平府过来的几个族老,燕京府的官吏。乔费聚要在死前,分配好他的遗产和家族的族产,多少豪门望族都是因为在这一块上处置不清,才生出龌龊以至家族的内斗不断。乔费聚是爱权之人,却不是过分拥权之人,几个儿子也早分过家了,这一次要处置的是乔费聚几十年的私藏和乔家马场。乔家马场,乔家最重要的产业,要当着众人传到乔致手里。
  “拿药来,我再吃一盅。”
  乔费聚现在要喝的是五食散。五食散是损伤人的心肝脾肺肾之五脏的霸道之药,虽然霸道却能让乔费聚的脑子清醒,拆东墙补西墙,乔费聚能接受五脏的衰竭,却不能接受自己人鬼不知的癫狂之态,他要死,也只能有尊严的清醒死去。
  虞氏用药纱滤一碗药,乔费聚如饮水一样的大口喝了,就要起身而去。
  虞氏压住乔费聚的腿道:“爷着人抬着去吧。”知道乔费聚是不愿让人抬着走,又劝道:“大事尚未料理,爷还得保重身子。”
  “也对!”乔费聚却是笑了,稳坐在楠木矮靠的八宝纹宝座上,由人抬了走。
  “父亲!”几个儿子看见乔费聚是被抬着进来,纷纷泣声跪下,一屋子辈分比乔费聚低的人都跪下了。
  “起来,老子还没有死呢!”乔费聚说话没个忌讳,见到是燕京府里的老相识赵通判来的,对他一拱手道:“有劳赵大人,今天为我做个见证。”
  “下官不敢!”府里的通判是正六品,他姓赵,和皇家的赵家可没有关系。赵通判还了礼,就卷袖坐在案桌上提笔记录。
  乔费聚的私藏匀匀的分成六份给六个儿子,儿子已经死的,由各房的嫡长孙领走,这些东西就没有出嫁的女儿和外孙们的份了,都是传给家族的男丁。最郑重的是乔家马场,马的数量,马的品种,马场里的马奴,相马师,马场的账册,契书就有几个紫檀木箱子,能说的,乔费聚都要说清楚,交割给乔致,从此乔致就是乔家名符其实的第一当家人。
  各种文契签字画押,乔费聚还在呢,无人敢有复议,所以一切很顺利,便是很顺利,也用了大半天,午饭都是错过了饭点午后才吃上。
  吃了午饭,送走了赵通判和乔家族老,关起门来,就是乔家一小家的事了,乔费聚只留下四个儿子。
  除乔致之外的老三,老四,老六也是多日,甚至是多年不见了,乔费聚能记得的,也关心了一下他们各家的事。
  老四乔庸捏着茶盖想了又想道:“父亲,我这次还京经过齐王的封地,和齐王偶遇,齐王密语于我,说是……”乔庸深吸一口气道:“说是皇太孙不是赵家骨血!”
  第一任齐王是太宗幼子,初封在应昌,在太宗在世时,统领现在颖宁侯所掌管的三朵卫,应昌就在燕京的头顶上,新帝继位,当然不舒服,就把齐王的封地改在了湖广开阳,齐王随之逝去的,就是三朵卫的指挥权,从此成了一位闲散的宗室,现在的齐王是第二任,皇上的叔父。
  皇太孙不是赵家骨血。这句话心里嘀咕的人绝对存在,却没有人敢说出来。
  太宗这一脉子嗣稀薄,太宗三个儿子,一个是眼瞎的;继位的仁宗三个儿子,嫡长子徽文太子还死在前头,现在的皇上更好,只有一个儿子,儿子还死了,死前没有留下儿子。现在的太孙,在太子薨时,还揣在太子宫一个才人的肚子里,真的能一生就生出儿子?太子二十几岁都没有一个儿子,他死后那位才人那么幸运,生出了儿子了?不会是女儿的可能,而被皇上换掉吗?
  太子薨后,皇上已经年过四十,朝廷上宗室里怕江山后继无人,曾经运动过,想让皇上过继嗣子,太孙一出,这个打算就消停了。皇上若有子孙这个皇位自然是传给皇上的子孙,若这个子孙是假的,混淆皇家血统之罪,折断赵氏大统之罪,便是皇上,也要被各地的宗室群起而讨伐。
  从禹铸九鼎,启继王位,继承制代替了禅让制,公天下就便成了家天下,天下不是皇上一人的天下,是赵氏一族的天下,若皇上抱了一个别人的孩子充当自己的孙子,他答应,赵氏皇族不答应,天下之人都不会答应,皇上一人,就会被人以此为由讨伐。
  几个儿子都变了脸色,乔费聚安然道:“老大你以为呢?”
  乔致站起来,其余三个儿子也站起来,乔氏恭敬的回答:“儿子没有以为,儿子只看见,皇太孙已为皇太孙,十四年矣。”
  滴血认清这种事是子虚乌有,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血也能融合在一起。皇太孙从落地起就是赵氏血脉,皇家玉蝶这么记着呢,他当了十四年的太孙,谁能证明他是假的,是有人证还是物证?人证物证,信则有,不信则无,若有人想窥伺皇位,不会捏造吗。
  皇上占了先机,赵翊歆当了十四年的皇太孙,他便是个假货,也变成真货了。
  乔家已经是公爵,近百年来,皇家未曾亏待乔家,重立一个新君,新君还能给乔家王爵不成。所以皇太孙的真假和乔致没有关系,他已经进无可进了。
  大儿子的回答还是让乔费聚满意的,看着四儿子道:“齐王和你提起这话时,还有何人在场?”
  乔庸谨慎道:“是在一个水亭边说起此事,四周空旷藏不住一个。”
  乔费聚扬手把茶杯扫在乔庸脚边,怒骂道:“齐王有胆子张嘴说,你就有胆子用耳朵听吗?”
  眼睛看见的藏不住一人,真会藏不住一个人吗?
  “父亲!”乔庸直接跪在了瓷片上,大义道:“此事关系正统……”
  “你闭嘴!”乔费聚指着乔庸厉声道,继而冷笑一声:“齐王说这句话用意为何?他是要造反吗?他老子当年有三朵卫在手,深受太宗皇帝的宠爱,都造反不起来,他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你要仔细,齐王说这话,死的最多是他一家,他的九族和皇上是一样的,你说这话,死的是乔家的九族!若再有一个字,休怪我绑你见君!”
  乔费聚的脑皮一抽一抽的刺疼,他现在的身体已经疲累,所以没时间耍太极,直来直去,道破了齐王背后的野心。正统,正统真的值得冒着诛九族的代价来维护,齐王要的是皇位。
  “四弟起来吧。”乔致要当好大哥,第一个伸手把跪在瓷片上的乔庸拉起来。
  乔庸已经被乔费聚镇住了,垂头道:“儿子再也不敢了。”
  乔费聚用鹰一般的眼睛巡视四个儿子,尤其是四子道:“皇上说的话,即是圣意,圣意已下,谁敢复争!我这话放下,若乔氏族人,有人敢从逆,乔家人人得而诛之。”
  乔费聚最后,也只能用这话敲打子孙,让它成为一条不成文的家规。只能是不成文,若是见诸文字,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是!”四个儿子领命。
  四子退下,乔致走在最后,被乔费聚留下。乔费聚闭眼沉痛道:“小心你的四弟!”
  “儿子知道,儿子会看住四弟,不会让他犯糊涂。”乔致很冷静的说了这句话,他已经是五十好几,三朝走过来的人,虽不敢匹敌他的父亲,心中是有成算的。
  乔致是乔国公,他已经进无可进,可是乔庸不是。只要前面还有诱惑,谁能保证他有生之年,不起大逆的心思,只是可惜,有老父亲压着,他现在确实没有大逆的心思。
  作者有话要说:夏语澹能否做太孙妃,不是她现在的素质可以决定了,取决她身后的家族。
  其中乔家是关键。
  你们都说我喜欢乔氏,其实,洪氏一出,你们知道我有多喜欢她的吧。
  明褒暗贬呀。
  夏文衍那样,乔氏只能折磨女儿孩子,从中得到安慰。
  乔赢要是背信弃义,洪氏真的会一刀宰了他,就是不宰他脖子,也宰他下面。
  ☆、第一百二十一章 逆言
  人都走光了,诺大的堂厅只有乔费聚一个人,虞氏从屋后走来,拿着一张薄薄的锦烟毯子。
  想着齐王和乔庸的私语,乔费聚想得脑壳疼,四周空旷藏不住一个,齐王若要造反,以皇太孙的血统为由造反,就要拉人下水,拉住夏家乔家,拉住和先太子亲近,和先太子血脉有联系的人下水,他们的证明才有说服力,这样才能扯出大旗。
  乔费聚的病是不能劳心费力的,一思虑过度脑海里就变成了一片混沌,又累了一整天,所以现在的乔费聚已经处于一片混沌状态而不自知的状态,低低吟叹出声:“皇上杀了太子!”
  虞氏没有一丝惊慌,把毯子盖在乔费聚身上,把他的头抱在怀里,如孩子般抚摸着他的头道:“爷,不要想了,一死百了,那些都和你没有关系了,几十年的往事,想透了还有什么用。”
  这种不自知的言语,虞氏天天睡在乔费聚身边,在梦里就听到乔费聚说过了。乔费聚,经历四朝的风云,他的手上沾过无数人的血,那些人是该死的,不该死的,都不重要,只有失败和成功的区别。
  乔费聚在虞氏怀里睡着了,睡到半夜,乔费聚睁眼看着床帐直到天亮,然后亲手写了奏章,求见皇上。
  乔费聚的奏章,半日就递到了皇上手里,乔费聚也从近郊坐马车回来,在府邸歇了一个时辰,坐马车到西苑。皇上这些年久居西苑。
  “皇上召见前淇国公乔费聚~”内侍一路唱名,抬着空轿而来,这是对乔费聚极大的礼遇。
  皇上在崇智殿召见乔费聚,乔费聚在殿外百步落轿,一步步走到皇上身前大拜。
  乔费聚还未拜下,皇上扶起着他道:“行了,你都这样了,就不要行君臣大礼了。”
  乔费聚怎么样了,也才一月多,他的头发胡子全白了,腰再怎么样想挺直都有些佝偻,这一月饮食清减,瘦了二十斤,身上的国公服空空荡荡,脸也随着干瘪褶皱,真的是七十几的老人了。
  乔费聚停住姿势道:“臣久不见陛下,今日也是最后一次觐见陛下,就让臣行了君臣之礼吧。”
  皇上收手往后退了两步,乔费聚下拜呼万岁。